《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4、

　　云家祖传的伤药果然有些门道，不过五六天工夫，方少尉身上各处的断骨居然都已结起了薄薄的骨痂。

　　只是这药对付那个神经痛却没有什么办法，方恩又连着忍受了两次发作，还不让用吗啡，眼看昂藏七尺的大男人很快被折磨得瘦骨支棱，神情憔悴。好在方少尉人长得好，瘦了倒逾见清朗了。

　　清朗的方少尉笑起来，云护士便常常要心慌。
　　“神经痛啊，那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有得痛也不是坏事情，等神经受损的地方萎缩了想痛都没得痛了。”云霞想起来老主任的这句话就不免要担心，不知道这张好看的笑脸她能看到几时。

　　不过方少尉笑的时候并不少。来探访他的人一直很多，黄黄绿绿、星星杠杠晃得云霞眼花。只要有人坐在跟前，他的脸上总是带笑的。
　　只是这笑容看多了，便是云霞都替他觉得累。成天这样勾着唇角，脸皮也该酸了吧。于是，小护士有时候会出手赶人。

　　“小霞，你真好！”那天云霞赶走了魏胖子，方少尉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

　　魏胖子是军需处有口碑的“大妈”，有他在赛过瘟神坐镇，一定生人勿近。小护士竟然在他讲第三个“兄弟，你……”的时候就下了逐客令。三个啊只有三个！魏大妈可是三十个“兄弟”都不会停话头的！

　　方少尉的道谢真心实意，低沉柔和的男声荡进人耳朵里却生出那么两分意味不明。云霞耳根一热，倏地撤回手。

　　“涌泉，又有好妹子呀？” 娇柔的钱太太照常出现，她含笑的面孔朝着床上的人说话，如丝凤眸却瞄向云霞垂落的双手。

　　这位曾在病人床头哀哀垂泪的钱太太如今瞄在自己手上的眼光却一点没有那日的娇弱，云霞入行多年坦荡无私的心让她瞄得莫名起了毛，嗫嚅着打了招呼仓惶离场。

　　“涌泉，这位倒是单纯人家好孩子。” 人一走，美丽少妇脸上一派端肃，咬紧了嘴唇诚恳点头。
　　“嗯，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方恩淡淡的声音里没有起落。

　　方少尉的访客多了，云霞辨不清几个。可是眼下这位她倒有些印象，虽然将暗未暗的黄昏头里人影模糊并不易辨，但她还是记得那天带了钱太太来的青年便是他，说起来倒是病人的第一位访客。

　　来人坐了并不久，十来分钟光景便走了。人走了，好看的方少尉脸上却没有留着好看的笑容，云霞推门进去的时候隐隐瞧见那人蹙紧的眉头。

　　入夜，云霞替方少尉掖好最后一个被角，转身去自己的休息处。
　　“云小姐，我想找你帮个忙。”方恩在云霞背转身去的那一刻终于开口。
　　“什么事？”云霞转回身，方少尉语气里难得一见的认真令她诧异。
　　“有些紧急的文件要誊抄，你能帮忙吗？”方恩手上的薄笺上字迹潦草，符号古怪，依稀是帐页的模样。
　　“没问题，拿来吧。”云护士一伸手，摊开的掌心干净坦荡，隐约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方恩举着帐页的手略有那么一滞，随即还是将文件放进了云霞手里。

　　文件内容不多，不过大半个小时，云霞便誊抄完毕。
　　“小霞的字真不错。”方恩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有些意外，没想到娇小玲珑的小护士倒有这么一手刚毅洒脱的字。
　　“潦草了些，还能看清吧。”小护士举灯凑上前。
　　“嗯，很好。”方少尉将手中原稿折了几折，一把在油灯上点着了。
　　“呃！这是……”云霞连忙抽出床底下的搪瓷盆，接住片片飞落的灰烬。
　　“这是军事机密，记住，同谁，都不要提。”方少尉拉住小护士的手，将人拽到跟前一字一字地说明白。
　　“哦，好，我明白。”男子目光灼灼，热茸茸的气息几乎触到她脸上，云霞按着别别跳的心口大力点头。
　　“呵呵，真是好孩子。”方恩拍拍云霞的手，笑了。

　　这样月朗风清的笑，过去将来，云护士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能看得见。

　　打仗的日子里过年过得简单，转眼已是年节里的最后一天。正月十五闹花灯，如今的元宵夜花灯却是闹不得。一入夜，黑漆漆的医院里和平常哪天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云霞安顿好病人，被金花叫到小厨房里。厨房里已经聚了一堆女孩子，灶台上咕嘟嘟正煮着什么在冒热气。
　　“好香，是汤圆？！”云霞吸吸鼻子，闻到纯正的芝麻香。
　　“阿霞有副好鼻子哦。”
　　“你把阿霞姐当小狗啊！”
　　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厨房是给值夜班的医护煮宵夜的，这些年仗打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东西，大多不过在这里热热冷饭冷菜。只是年轻人爱热闹，有时觅到什么好吃的也会呼朋唤友聚在这里，在这愁苦的年代里俨然也是一桩乐事。

　　“好几百块一斤的糯米呢，还有猪油和芝麻，哪个大本事弄来的？”云霞舀起碗里丰腴白嫩的汤圆，看着金花问。
　　金花家里经商，本是这群人里最丰裕的一个。
　　“托你的福呢，特护的方军爷差人送来的，他是军需官嘛。”金花冲着云霞笑。

　　“军需啊……”
　　“哦——”
　　“谢谢阿霞（姐）哦。”
　　一时打翻了麻雀窝，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同云霞打招呼。

　　军需官是个什么差事，好像人人都明白。云霞一口汤圆吞下去，却觉得喉咙里有些梗。那样月朗风清的笑，明明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