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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落复见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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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佑十九年,九月初四,朱家祭祖的大日子。
随着那些三牲五畜被抬进院子,原本空寂的祠堂霎间变得热闹非凡,已过了桂花开的时节,这院里的桂花树上却还是密密集集的聚了一堆。风一吹,洋洋洒洒的落下了无数的花屑,带着浓郁的甜香沁人心脾。可惜,这样的景致生生被那些个诡异的嚎叫破坏了。
祠堂里,一只肥头大耳的生猪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小棠曾跪过的地方哼哼唧唧;祭台上两只鸭子伏在那同声惨号;祭台左边的鸡笼里有几只看不出公母的鸡,也是此起彼伏的叫唤;院子右边,同样是祭品的公山羊还在那悠闲的吃草,颇有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之态。
一般人家祭祖是不会用活物的,麻烦其次,这花费是主要顾忌,但朱府就不是一般人家,自是全上活的。显是知道了自己祭品的命运,牲畜家禽们嚎叫不已,连那淡定啃草的老山羊都开始掀蹄子了,引得院子里一干人等频频回头观望,小棠也缩在这人群里怯怯的探出个脑袋。
猪在祠堂中,朱天明也在祠堂里,朱善兆身为独子,今日也是参与了这祭祖大典,自然还是在那祠堂中,她看猪的时候意外和他四目相对了一回。
两人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已是小半月未见。朱善兆穿一袭天青色交领长衫,外披一灰色大袄,腰扣一条三指宽的玉带,颈间挂了根长命锁,坐在一张红木圈椅上。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苍白的脸庞染了些嫣红,少了几许病气多了几分明媚。
小棠这边则穿了件翠色长衫,发髻只是随意的挽了,以一支点翠的簪子固定。如此一身绿,他远远望去,竟想起那菜园里的青虫,忍俊不禁下唇边泛起了淡淡笑意。恰逢院里纷纷扬扬的桂花屑被轻风揽进了祠堂,在他身边打着旋的飘落,当真是笑如春风色如锦。
身边的秋若见他笑一双眼都直了,也实在怪不得她,要不是小棠和这朱家独苗前有旧怨近有新仇也是会拜倒在那云开月明一般的笑颜下。如若他不是那样的身子,今日站在这里的定是那陆芸娘了,如此才是月老姻缘簿上约定三生的一双璧人。
祭文宣读完不久,开始正式的祭祖大典。一个赤膊露胸的男子先上前,拿白酒往刀上喷了一遍,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小棠捂了眼睛不敢再看,心里却恶毒了一把,想着那猪就是凳子上那朱,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事实证明,在朱家的祠堂上诅咒朱家的子孙是万万要不得的。小棠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睁开眼睛,就见那屠夫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居然直冲自己面门来了,张大嘴巴却忘记发出声音。僵着身子看那刀锋带着凉意险险的擦过自己的脸颊,“噗通”一声扎入身后的泥地里。几缕发丝轻飘飘的落地,整个院子静的似乎能听到那猪的呼吸声。
猪在呼吸?!是的,猪没事,她差点被宰了。
两脚一软,跪倒在地,四周这才有人惊叫。朱天明从祭台上下来,连本是生根在椅子上的朱善兆都微微动了动。
“芸娘,你没事吧?”朱天明凑近儿媳,眼见小棠脸上已然没了颜色,全身如抖筛子一般,张着嘴只听到上下牙齿的咯咯作响。
“少夫人,您没事吧!小的刚刚不知怎么手一滑,就……”身后张屠夫也白着一张脸上来解释。
“胡闹,这刀子是会出人命的,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朱天明的发妻摆出了主母的架势,吩咐一边的丫鬟帮着秋若一起将小棠扶起来。
“老爷,就让芸娘下去歇着吧!”七夫人本就不喜欢她,这下是越发的确认她煞星的身份了,嘴里也刻薄起来,“她嫁进来我们朱家就没一天平静过。许是这次老祖宗也不满意,借着提醒我们!”
“妹妹,这话不能如此说,芸娘怎么说都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的我们朱家门。老祖宗不喜欢的话,当日那火盆也不会过。既叫过了火盆,这人也就算是朱家的了,不能再二般比较。”大夫人一席话说的七夫人脸都绿了。
她怎么会听不出话里的意思,是指她这小妾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朱天明一共娶了十二房妻妾,除了她生了朱善兆以外,所得都是女儿,只这大夫人一无所出。按说她在朱府也算母凭子贵了,却因着大夫人正妻的地位,平日里备受指责。朱天明对发妻也是敬爱有加,并不会阻拦。七夫人只有哑巴吃黄连,谨慎逢迎。
现在,这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了小棠还当自己找了个能出气的,结果又被大夫人如此抢白一番,面子上挂不住竟一跺脚走了。
少了一个人,这祭祖大典还是照常进行,后来大夫人也握着她的手好生劝慰开导了一番,小棠心下却忧虑不已,自己似乎无意中触动了什么。回厢房的时候是和朱善兆同行的,短短几步路他都走不动,还要坐特制的软轿。
转念想到祠堂上朱家祖先的告诫,小棠收了不敬的心思。垂眸低首只管走自己的道,秋若跟在身边,也觉得莫名的压抑,只是不好开口。
朱善兆坐在软轿上也是思绪万千,娘和大娘的冲突不是今日才有的,只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爆发实在令人不安。
朱府不同于一般的大户人家,朱天明只是主事,并不是族长,如若朱善兆不能接手,就要从旁系的朱氏后裔中挑选精干的人。这一代朱家族长朱天盛是大夫人的表舅,当年朱天明和她的婚事就是这表舅一手促成的。前一段时间传出朱善兆病危的消息后,曾有旁系的朱氏来找过大夫人,估计就是通过她去和族长商量这主事的人选。
朱善兆甚少考虑这些,将来于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只是自从小棠和他说了要用自己的力量来赚钱之后慢慢的将来就变的重要起来。只是这身体的病痛,让他并不能专注太长时间,心口隐隐绞痛,他闭了眼轻呼出一口气。
此时,跟在身边的福妈从丫鬟随身的暖炉中捧出一盅补品,那朱大少竟是眼都未睁,轻吐一句:“扔掉!”
“败家子!”小棠小声的念叨就随着那轻风送入了闭目养神的朱善兆耳里。
“你说谁?”纤弱的身子陡的绷紧起来,他冷了一双黑眸看过来。
“……”被秋若拉了一下,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
“呵,看来你在祠堂跪了一夜还未受教!”
闭了眼,想起前几日陆老爷一边在桌子底下塞了一叠银票给她,一边循循善诱:“女儿啊,定要好好侍奉公婆,敬爱夫君。”
为了那500两银票,忍!
想通之后,她对着那败家子温婉一笑,欠身来了一句:“夫君教训的是,妾身定然改之。”
此言一出,福妈和秋若都是欣慰的表情,只朱善兆攒了眉望着她,“你莫不是被刚刚的刀子吓傻了罢,胡言乱语些什么?”
5000两加500两,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足够压下心头的怒火了。
“妾身谨记夫君训诫!”
小棠俯身见礼的时候树顶又有桂花飘落,洁白如雪一般的细小花屑随风妖娆起舞,抬头之时见她白净的娟秀脸庞上竟沾了些落花。
朱善兆一时看呆了,心里突兀的冒了两句词出来:只道花随风落去,未闻伊伴香归来。
“……走,快走!”脸上热烫起来,他握住软轿的扶手,一迭声的吩咐小厮快步往房间去,好将伊人和落花都扔在后头。
望着那像是火烧屁股一般远去的一行人,秋若开口了:“小姐,我觉得姑爷像是撞邪了?”
“撞邪?真撞上就好了,不是他气死就是我憋疯!”正低头拍着身上的花屑,她不以为意续道:“不过这败家子配你家小姐倒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可惜了!”
“我家小姐才不会像你这般不知轻重!”秋若用那朽木不可雕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是是是,小棠自是不及你们家知书达理的芸娘小姐的!还请秋若姑娘担待!”不知是不是先前看到了朱善兆古怪的样子她心情大好,对着秋若双手作揖。
“你小声点,这里是朱府!”秋若极为紧张的上来拉她,陆老爷一早就和她耳提面命,这朱府除了家财万贯外还有京里娘娘撑腰,要是这代嫁的事穿帮,会招来大祸的。
“不怕,旁人问起来,就说我被刚刚那刀子吓傻了罢!”小棠倒是很乐天,还用上了刚刚朱善兆质问自己的话。
秋若见状除了叹息也是别无他法,她少时便被父母买了死契给陆府,伴着陆芸娘身畔一起长大。那陆芸娘是大家闺秀,教养良好,待她不错却并不过分亲厚,恪守着主仆的分寸,绝不越界一步。
倒是这小棠,陆老爷明明说了两人身份有别,她却全然不顾。除了那一声声小姐受了以外,其他事情俱是自己动手,在从盐蔓到碧川未那三天途中,还帮着她做了些收执归整的事情。
彼时陆老爷带她回来之后只说她就是陆芸娘,让家人不要声张。相处的日子久了她才知这小棠竟是青楼出身,只身上没有半分的俗气,加上她在月香楼时也粗通笔墨,换上嫁衫之后举手投足还真有大户小姐的派头。再经秋若在旁提点这陆家小姐装的是滴水不漏,朱家上下无一人怀疑。
现在,她只愿小棠这陆家小姐永远不会有被拆穿的一天。
轻风过境桂花树下又是一阵花雨纷纷,回到房间的朱善兆并未躺回榻上,而是难得精神的靠坐在窗前软垫下,嗅着那桂花甜香,兀自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