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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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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之后,那一天的记忆,在应潭的眼里,就仿若是水面上的倒影。
一部分如同边缘泛开的水纹般扭曲模糊,另一部分则清晰到纤毫毕现。
烫伤的小腿又挨了一脚,皮肤大概已经溃烂。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拖着腿回到出租屋,一路上的光景都在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门口换鞋,开门进屋。出租间里的动静隔着薄如纸的隔断墙传出来,他在敞开的房门前站定。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与墙壁之间的那一条窄窄过道里,弯腰伏在床边,从他的枕下摸出了一只信封。
应潭平时早上出门之后并不会这么早回家。
房东大概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现,转过身来时看见他,惊吓到整个人往后面一弹,手中的信封也掉了出去。
红艳艳的钞票散了满地。
或许是因为心虚,又或许是应潭那时的表情冷到近乎结霜——房东僵在那里,嘴唇抖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应潭往前走了一步。
男人下意识伸出手,像是想要护住头。
可应潭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滚出去。”
房东呆住,像是没想到这位冷沉着脸的租客并未发作,脸上的肉抖了一抖,连滚带爬地起身。
“——等等。”
离开那间窄小阴暗的房间,中年男人终于缓过神来,手搭上旁边的椅背,虚张声势地嚷嚷:“干、干什么?我跟你说,你可没有证据,我随时可以把你——”
应潭眉眼漠然,打断他,“有胶带么?”
室内重归寂静,他拿着一卷透明胶,关上了房门。
纸钞散在地上,散在床边,应潭没心思去捡,把纸箱放下,拿出那本被撕过的书。
他坐在床边,垂着薄薄的眼皮,将被撕成两半的书页拼在一起,反复衡量,贴上透明的胶带。
动作小心翼翼,就仿佛那并不是一张纸,而是一触即碎的玻璃。
彼时年少的应潭,自己大概也不清楚,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烙在了他的眼底,又是在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地加深了痕迹。
自那之后,无数个日夜。
他身上的无数道伤疤都在渐渐淡去,深埋心底的那一道痕,却仿佛在随着时间而变得愈发清晰。
隐忍无言的每一分一秒。
应潭总会想起她。
江潮离开的第一年。
旧款手机彻底报废,他踏进那家曾经没能走进去的手机店,买了一只新的手机,下载了旧手机上没有的娱乐软件。
或是伤痕累累、或是满身疲倦,回到出租间的深夜,他倦怠无声地倚在床边,手指松松笼着那只手机。
屏幕上视频播放,进度条被他来回拉拽,反复跳到仅有她出现的画面。
后来,乐队在扬州宣告解散。一直关注的账号不再发布新动态,直至那年秋季。
她飞往国外读书,开始使用个人账号,时不时地会开启直播。有时候是唱唱歌,有时候则是随意地聊聊天。
应潭大多时候不会发评论,只是半阖着眼,听着她的声音。
江潮离开的第二年。
白鑫桃被接回了申城,坐在车里,长长的指甲点在车窗上。
“爸爸,”她与白老板说话,嗓音随性骄纵,“把他也带回去吧。”
这个从未踏足过的城市新鲜又繁华,触目所及高楼大厦直入云端。少年身着旧衣,像是个格格不入的乡巴佬。
白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围观他,仿佛他是什么乡野间来的野人,出声取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鑫桃你从乡下巴巴地带回来。”
“小妹,你缺男人啊?要不我去会所里给你点几个吧,保证比他帅,还懂得伺候人,能把你整得舒舒服服的。”
白鑫桃翘着腿,坐在真皮沙发上,翻了个白眼:“什么男人?这是我的狗——啊,助理。”
她话音一转,语调懒洋洋的,轻笑道:“你们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交给他去办就行。”
他在那一年来到申城,她的家乡。尚未能够立足,便隐约窥见了白家之下阴暗幽深的那一潭深水。
夜晚变得更加难熬,他有时会睁着眼睛,辗转反复,失眠到天明。
有一次打开她的直播,女孩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带着明显的苦恼。
“我不知道要选什么专业,”她纠结不已,轻轻叹气,“真的想了好久。”
他身处的世界光怪陆离,群魔乱舞。
而她掌心托着腮,像是那年他在咖啡厅里看见她一样,眼眸同从前那般澄澈。
应潭垂着眼皮,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屏幕浅淡的光,嘴角忽然牵动了一下,微微笑了。
江潮离开的第三年。
她在秋季升上了大三,账号上时不时地会发表一些大学生活的零散碎片,似乎过得自在又快乐。
而隐忍已久的野犬也终于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他想要翻身,想要噬主,生活变得危机四伏。
白家信任他,因为他是他们从乡野中亲自带回申城的外来人,背景干干净净。
可他们也不信任他,因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可以拿捏的软肋。
得到捷讯的那一天,他与白老板的死敌坐在酒楼奢华的包间里,听见对面坐着的人畅快地笑起来。
“白老贼啊白老贼,你也终于沦落到了这个下场……小子,你这手里应外合的手段还真是漂亮。”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今年也有二十几了吧?开过荤没?今晚带你去仙霓,好好庆祝庆祝。”
应潭坐得笔直,摇了摇头。对面男人睨过来,方才还一脸醉意地大笑着,此刻便冷下了脸。
他将对方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抚上脖颈处经久未消的烟疤,垂着眼解释:“今晚预约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纹身师,如果毁约,只怕要排到明年年底。”
男人循着他的手望来,冷下的神色松缓起来,又状作惋惜:“那是姓白的小妞儿干的好事吧?”
“那女人就是个天生的疯婆娘,如今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可算畅快了吧。”
应潭敛着眉眼,眼前掠过白鑫桃难以置信的面容。
她跪在地上,化着浓妆的脸狼狈不堪,声音尖锐凄厉,骂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长着狼心狗肺。
“是啊,”他那时睨着她,似笑非笑,“你不是说过,我就是条野狗吗?”
桌对面男人视线满是试探,他心底冷沉如冰,近乎无波无澜,却勾起唇角,举着酒杯站起身。
“这还要多亏大哥您出手相助——我敬您一杯。”
江潮离开的第四年。
那年应潭二十二岁,偿还了所有债务,从前避他如洪水猛兽的亲戚攀附上来,问他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赚钱的法子。
他在申城堪堪站稳了脚跟。
他凿毁了一艘船,搭上了另外一艘,被人尊敬地称为“应经理”,披上了西装革履的外壳,看着往日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在他面前讨好奉承。
弥漫在前方的黑浓雾气仍未散去,脚下的道路岌岌可危。可他觉得,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窥见当年野心的全貌。
所以在得知她家中状况急转直下,暂时休学回国时,在旁人眼中冷锐沉稳的男人,终究按捺不住心底起伏的情绪。
他独自驱车,等在她的小区外。
高档的别墅区,门口喷泉涌动。白天到天黑,应潭等待许久,却不觉得乏味,一双如墨般黑的眼睛凝视着窗外。
她的身影出现了。
他喉结微微滚动,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门上,却又不由自主地先瞥了一眼后视镜。
玻璃镜中映出他自己的面容,十八岁的少年气早已褪去,如刀锋般伤人的冷然戾意被隐藏在成年人的体面之下。
他的变化极大,大到再次站到她的身边,第一眼望去,大概没有人会觉得突兀。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应潭扯了扯唇角,哑然笑了笑,伸手理了理衣领。
推开车门,将要下车的那一刹,他恍若察觉到什么,抬起眼,往右侧窗外望去。
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溱溱,”他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话,语气温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起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陪着你度过了。”
“不要觉得是在给我添麻烦——你的事情,怎么能算是麻烦?”
她垂着眼睫,似乎说了什么,听不清晰。
应潭只看见那个男人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他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照顾好你。”
城市的黑夜没有半颗星。
应潭动了一下。
短暂失去的感官仿佛突然回归了身体,原来他的腿因久坐而发麻,脖颈肩颈也酸疼不堪。
街边路灯亮起,光影勾勒着他的轮廓,抿得平直的唇角、未曾眨动的黑眸、脸边稍显僵硬的线条。
应潭看着窗外,女孩似乎轻轻颤了一颤,抿起嘴唇,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
他没能够、也不想再听下去。
车门被关上,油门被踩到了底。引擎声如同忽然爆发的咆哮,引得路边二人侧目看来。
她或许隔着车窗看到了他,又或许没有。
而即便看见了他,她大概也不会认出他。
当年那个穷小子,就像路边行人,擦肩而过的过客,是不是早就被她忘在了脑后?
应潭没有转过头。
高悬的月洒下浅光,冷薄银晖镀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容,他看着前方的路,直直地驶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