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戈壁滩涂

64、第 64 章

　　她经常翻阅那本《诗经》，在里面找到了袁听雪的影子，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将它当作自己这半生的寄托。她平时上街的时候都要把这本书拿包装好，带上一起走。这样她才会安心。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要把这本书放在床头柜上，保证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一摸就能拿到，这样她才能安心的睡着。傅明珠要她不要回到过去里，过去的事情就让她过去了，若是她纠缠着不放，反复回忆，受伤害的是现在还好好活着的她自己。
　　姜心月听后笑了笑，手中还是摸着那本《诗经》说道：“若是我不再想那些事情，也许我确实在一个瞬间是很轻松的，但之后伴随着我的只会是加倍的痛苦。因为我连最后的精神寄托都没有了。傅小姐，现在的世界对于我而言很好，但是唯一不好的就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念她，
　　她很久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了，我想见她！”
　　时间没有带走她的回忆，反而越发的清晰。她会带着那本《诗经》一遍一遍的走当初两个人走过的路，想象着若是她还在，那么会不会很高兴。
　　晴朗的天空上几朵洁白的云在轻轻的飘着，微风中带着孩子们玩闹的笑声传进了姜心月的耳朵。姜心月拍了拍怀里的《诗经》，轻轻笑着说：“你看，现在我们当初期望的都实现了！”
　　她穿梭在各个街道，现在的上海与以前相比还是变了很多，高楼大厦比以前更多。但是街道还是那几个街道，熟悉的很。走着走着，姜心月走到了一间书店面前。这间书店就是当初朱少爷带她们来的那间。书店仍就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周围的建筑重新修葺过，看着崭新得很，就衬得这间书店越发陈旧。
　　姜心月看了看那熟悉的牌匾，拍了拍《诗经》，道：“没想到这间店铺还在呢！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在里面看了一本书，你很喜欢，书的名字就是《诗经》，我以为你喜欢这本书，就买了送给你，但没想到你竟然早就有了，还翻的旧了很多。”她想起从前，自嘲的笑了笑，“你看看你这个人，也不和我说说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现在我才知道我好像没有给你什么东西！现在啊也给不了了！”她摸了摸眼角的泪水，踏上台阶，走了进去。“进去看看吧，不知道变了没有！”
　　她刚走进去，清雅的水墨味就钻进了她的鼻子。她看着一排排的书，慢慢的走，靠着记忆，走到了当初袁听雪站的那一排书架。手指轻轻扶上书本，目光一本一本的看过去，扫过那些书的名字，找寻她想要找的那本。在第三排的中间，她找到了那本书。
　　她的手指轻轻描绘书脊上的书的名字，勾出一个苦笑，放下了手，没有再去拿。她离开这排书架，往当初摆放着画的地方走去。画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画上的人也依旧笑意盈盈。
　　姜心月此时才知道为什么要有画像，为什么要拍照。若是没有画像，没有合照，她该怎样记住你的面容，到了垂暮之年，她该怎么避免记忆的流失。
　　“小姐！”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她顺着声音转过去，看到了一个长相温和的男子，他仍然穿着一身长衫，鼻梁上架着眼镜，冲着她温和的笑。姜心月打量着这个人，一时还真的没有想起来，直到这个人将她带到了三幅画面前，她才想起这个人。
　　“你是当初给我看这三幅画的人？”姜心月问道。
　　“是，小姐还记得我！”
　　“当然了，我的记忆力还算可以。”姜心月看着那幅和袁听雪十分相似的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而后，她又赶紧缩回了手，这可是一幅古画，哪能是说摸就摸的啊！“真抱歉，手不听使唤了，差点弄脏了画。”
　　“无碍，小姐可还记得，我说你和这几副画有缘。所以即便是小姐想要这几幅画，我相赠也不是不可以？”
　　姜心月看着墙上的画像，一依次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俏似袁听雪的那张，轻声问道：“你认识袁听雪吗？”
　　那人笑了笑，扶了扶眼镜：“那位袁听雪袁小姐吗？从她第一次踏入这间书店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如这画上展现的一样，你们二人有着斩不断的缘分！”他看着三幅画慢慢的说。姜心月乍然从他的嘴里听到袁听雪的名字时她十分惊讶，急切的问道：“袁听雪，是那个袁名录的女儿袁听雪？她来过这里，她也看了这三幅画？”
　　“对，就是那位袁小姐。她来过……不过她来的那天状态不是太好，进到店里的时候是我招待的她。我也像今天这样带着她来到这三幅画的面前，她也和姜小姐一样，摸了这张和姜小姐十分相似的画。但她的情绪比姜小姐还要激烈一些，她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一时我也有些手足无错呢！”他指了指那幅画，姜心月心中一颤，那人继续说道：“我问袁小姐，为什么会流泪？袁小姐回答说她看到这副画想到了一个人，她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她想念她！”
　　姜心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废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将它逼回去，最后不挣扎了，任它落下。
　　她看着那幅与她很像的画，一时失语，泪眼婆娑的看着那幅画，另一只手摸着《诗经》，让自己能好好的站着。
　　“袁小姐说她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个她想见的人，我告诉她，有些人可以来世再见，只要她们足够有缘分，那么总有再见的那么一天。”
　　只要两个人有缘，就总会再见吗？那她们之间算不算有缘呢？
　　她看着墙上的画，旁边的人却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摸着两人跳舞的那一幅画，说道：“这世间的缘分虽然说没有一个定数，但是我相信姜小姐和袁小姐一定是有缘分的那一对。就像这幅画一样，袁小姐有没有想过，这画上的人也许就是你们的前世，你们之前就见过，到了现在你们仍然相遇了，这就是你们两个的缘分，怎么都斩不断的。”
　　姜心月看着画上的两个人，没有说话，消化着刚刚的那一番话，勾起一抹笑容，使劲的点了点头，长吸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泪水擦掉，微微一笑，转过来看着旁边的人，“你说的对，我们之间是有缘份的，所以一定能够再见的！”
　　那个男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点了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
　　姜心月问了那个男子的名字，他说，他叫白瑜飞，而面前的这三幅画年代久远，是很久之前就传下来的东西，他们家世代保存着。他们家的先祖是两个女子，而画上的人是一位王妃和一个侧妃，他们家的两位先祖是这两人的丫鬟，在这两人去世之后，她们带着这三幅画和一些金银细软离开了京都，用那些钱买了一些庄子宅子经营。那两幅自画像是那位王妃和侧妃为彼此画的，而中间的那幅则是思念她们的先祖描摹的她们的背影。
　　姜心月的脑海里回想起了第一次接触这幅画时闪过的片段。
　　“这世间唯有我与你相配！”
　　姜心月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过去的一点一滴记录下来，否则老了记忆力不好的时候，万一将这人忘记了怎么办！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干了，就这样记了三天后，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生活在回忆里面了，她剪玫瑰花的时候，袁听雪会站在她的身边唠叨，说这花你剪短了，等插瓶的时候会不好看。她写作的时候，那个人也会坐在桌前，手杵着下巴，看着她写的文字，笑嘻嘻的道：“你写的故事真好！但是为什么文章的基调有些悲伤呢？”在她做饭的时候，那个人会站在旁边说：“你多放点青椒，我喜欢吃青椒！”………她一直再姜心月的耳边说话，但当姜心月转头去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姜心月只是笑笑，没有再继续看，继续找，而那个属于袁听雪的声音却又继续出现了。
　　她会经常和那个声音交谈，就像是和袁听雪交谈一样。傅明珠来看她，劝说她应该去看一下医生，告诉她要活在现实里面，不能活得那么虚幻。“于袁听雪而言，她宁可痛苦的清晰的死去，也不愿意糊里糊涂的活着，没有曾经的样子，就像失去了思想的苇草，你变成这个样子，她会难过的。”傅明珠说道。
　　她会难过的，真的吗？她已经死了却还是会因为她而难过吗？姜心月坐在窗前，想着白瑜飞所说的缘分，想着袁听雪美丽的笑靥，微风拂面，两行清泪默默流下，毫无征兆。
　　我想生活在虚幻里，因为虚幻里面有她，但是，现在我要回到那个没有她的现实了，因为如果不回去，她会伤心。
　　姜心月不希望她伤心，所以她决定回到现实里面。
　　世间之事若全都依靠天命，那人类所做的一切努力又该放在何处。姜心月不是喜欢坐着等待安排的人，自清醒了回去之后，姜心月信上了佛，她经常前往寺院，跪在大佛面前，点燃清香，捐赠香油，心中祈求的却始终只有那么一个——我想和她再见，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还想和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永永远远。一次她拜完了佛，坐在菩提树下看着远处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来到她的面前，抬起天真的脸庞，问道：“阿姨在看什么？”
　　姜心月冲她笑了笑，回答道：“看远方！”
　　“阿姨是在想什么人吗？”
　　姜心月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小女孩继续问道：“阿姨想的人是谁呢？”
　　清风吹过，头上的菩提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片叶子稳稳地飘了下来，落在了姜心月的身侧，姜心月看着前面的佛堂，道：“是我喜欢的人！”
　　“阿姨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她啊，是一个很好看，很温柔的人！世间上最好的词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哦，那么好的人啊，怪不得阿姨会想那么久呢！”小姑娘灿然一笑。
　　姜心月摸了摸小孩子的头，点头表示回应。
　　窗台上，姜心月种上了荷包牡丹，种上了玫瑰。她会剪下玫瑰花枝插在瓶子里，让馥郁的花香弥漫在房间里。她会在闲着的时候编一些手绳，款式各异，颜色各异，全都按照自己的尺寸来编，因为她记得，他们两个的手腕差不多。她看着荷包牡丹的模样，回想着那个时候袁听雪给她看的设计稿，一笔一划地画了下来。她画画的也比不上袁听雪，但看得出大概的模样。姜心月将那个设计稿拿去了当初袁听雪名下的珠宝店。这个珠宝店以前是袁听雪的，在袁听雪死后，朱家少爷就将它买了下来。现在的主人是朱家的小少爷。姜心月拿着设计稿和半生积蓄去给到珠宝店，说出了自己的诉求之后，店员看着那个设计图微愣，随后请来了店主，店主拿着那张图反复看了几遍，问了姜心月叫什么名字，姜心月虽然莫名但依然如实回答。那店主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将姜心月迎了进去，给她端了杯咖啡，说有人想见她，请等一下。她坐着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一个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时间也没有放过他，此时的他身型依旧挺拔，模样比起之前成熟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姜小姐，好久不见！”那人摘下帽子，冲姜心月笑了笑。
　　姜心月站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人的脸，终于知道了他是谁，她微微一笑，道：“朱少爷，好久不见！”面前这个人就是曾经的朱家少爷，当初特别喜欢袁听雪的那个人，按照傅明珠所言，在袁听雪黑暗的那段时间，是这个人帮助了她。
　　“听说姜小姐是来设计珠宝的？”说着，他接过了店主递过来的图纸，看着上面的设计，继续说道：“前一位店主还在的时候专门请国外顶级的设计师帮她设计一款项链，款式就和姜小姐手中的这个一模一样。但是她请的那位设计师时间安排太紧，订单太多，就一直没有时间做她的。后来那个东西做好了，但是那位店主却看不到了！”说完，他叫人送来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了姜心月面前，“后来，我接管了这个珠宝店，过了两年，终于收到了这个跨洋而来的珠宝。我看上面收取人的信息是袁小姐，忍不住打开看了一下。哈，设计的很好，想必她带上应该会很好看。”
　　姜心月颤抖着打开了盒子，看着里面的两条宝石项链。那位设计师设计的真的很好，漂亮的粉钻按照设计的模样打造成了两条游鱼，拼起来就是一个荷包。姜心月眼中含泪，她急忙往旁边看去，伸手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姜小姐把它带走吧！我想要是袁小姐还在，她肯定会很高兴你能拿着它，佩戴着它！”说完，朱少爷就离开了，没有再看姜心月一眼。
　　他走出了珠宝店又转过头看了看这家店的样子。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了当初自己进店，看见那人拿着一本《诗经》轻轻阅读，看到喜欢的了，唇角微微一弯，比展柜里面的珍珠钻石还要耀眼。他为什么会喜欢袁听雪呢？因为她长得漂亮，性格也不想传闻中那样又臭又硬，她只是将所有的温柔都倾注在她想给予的人的身上。她有连他都没有才想到的勇气。她来找她筹谋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个人的另外一面。后来，她死了，一枪打在了太阳穴上，结束了她短暂却沉重的一生。听说她离开的那一天他在干什么呢？哦！他在谈一桩生意，谈成功了。她离开的安安静静，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北野修次，恐怕没有人会再去关注她。袁家的生意在她的安排下已经尽数转移亏空，袁家已经破产。连下人都离开了。曾经的朱少爷现在的朱老爷觉得今天的阳光好像分外刺眼，直把人的眼睛都照疼了，他眯了眯眼睛，轻声说道：“好久不见了，袁小姐。”
　　姜心月把珠宝带了回去，她拿着那人的照片，问道：“你自己设计的自己却没有看过成品，多可惜啊！”她拿起其中一条，照着镜子给自己戴上，“你看，我带上好看吗？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样子呢？”
　　时间变得很长，路也是，以前两个人走只用走一会，但是现在就像永远到不到尽头。身边行人笑着匆匆走过，没有人停留。她站在原地，对着空气说一句：“袁听雪，我不知道我该去哪了？”
　　“袁听雪，你走了很久了，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没有你就变得像灰白色一样。你离开了好久，我好想你！”她的肩膀上有伤，是在刺杀北野长闵的任务中被狙击手打中的。两颗子弹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手上，是两个贯穿伤，带着的冲击力将她甩到了地上，又给手臂造成了一个重击。北野长闵死了，但她的手臂也再也不能抬起来了。每到阴雨天，总是疼的人睡不着觉。这个时候，她就会攥着袁听雪给她编的手绳，冷汗直流。
　　姜心月是在袁听雪去世四十年后离开的，那时她还不满七十岁。离开的时候，她带着温和的笑容，就像暂时陷入了一场美梦之中。身上穿着一件欧碧色的旗袍，手腕上仍是那条磨损了的手绳，手中仍是那本《诗经》。
　　袁听雪，你离开很久了，我很想你，现在，我来见你了！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诗经·小雅·菁菁者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