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北方有你》子夜鼠

1、1

　　张水的家乡在北方肇城，一座很小的城市。

　　这里的冬天好像格外长，南方已经春暖花开，这里却还遍地积雪，从小就怕冷的她打心底的讨厌这座城市。

　　1998年，张水十四岁，个头很高，却瘦的麻杆一样，好似一阵风打过来都能将她兜飞二里地。

　　江司野总是一边笑她瘦的像电线杆子，一边又往她怀里塞面包。

　　然后又将磨破嘴皮的话道一遍，“我奶说了，女孩子太瘦压不住福，你给老子多吃点，吃的白白胖胖的，不然老子以后可不要你。”

　　两家住邻居几十年，江司野跟张水同一年出生，青梅竹马的情分。

　　长辈们从前总是开玩笑，说：“小水长大了，就嫁给我家小野当媳妇吧。”

　　就连村里屁大的孩子见到她也要逗上两句，“嗳，野哥的小媳妇，你什么时候跟野哥结婚啊？”

　　前些年，张水每次听到这话都是又气又恼，又羞又臊，可是这话听多了也就免疫了。

　　反正做不得真。

　　她不喜欢江司野，在她开始对“爱”这个字有所感悟后，便更加坚定，她确实不喜欢江司野。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她总结过几点原因。

　　1江司野脾气臭，从小到大除了他老子和娘，没人敢招惹他。

　　2他太糙，以前不觉得什么，可自从学校里来了一个大城市的转校生后，张水对“少年”有了新的定义。

　　3江司野太了解她，甚至超过她自己。

　　所以前些年，大家开惯了的“小媳妇”的玩笑，她最近愈发觉得不顺耳，甚至反感的不行。

　　“江司野，你烦不烦，我胖了瘦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以后又不会真的嫁给你。”

　　看她那么暴躁，江司野懵了，“干嘛呀，这不是开玩笑么，怎么还生气了。”

　　张水懒得跟他分辨，一把推开他，拐进了走廊。

　　三月份的天，还吹着料峭的寒风，学校走廊破旧的玻璃窗“吱呀呀”作响。

　　不到上课时间，学生们在走廊里乱窜，吵嚷的声音像苍蝇开会儿，张水在众多学生中穿行而过，进到教室后，一眼就看到新来的转校生坐在她座位旁边。

　　原本糟糕的心情也逐渐退散。

　　转校生名叫任昶旭，和张水同岁，个头高，人很白，容貌俊朗。

　　从前听人说城里的人都有架子，看不起农村人，但这位任同学却不是那样的，他很有礼貌，说话时语气温和，会主动跟她说：“早上好。”

　　张水悄悄红了脸，放下书包后，也中规中矩的端坐着，笑着回应，“早上好。”

　　任昶旭很受同学们欢迎，因为长相出众，又是大城市里来的，同学都很好奇他为什么不在城里读书，却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任昶旭就一五一十的回答，他是因为父母在外地创业，无人照看他，就将他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

　　任昶旭和张水已经很熟悉了，他书包里总是装着一些稀罕的零食跟水果，而每一次都会很大方的跟张水分享，作为回报，张水也会给他带一些家乡的吃食，但却不怎么稀奇，任昶旭却从不嫌弃。

　　放学的时候，张水都是和江司野一起骑自行车回家，今天她的车坏了，只能坐江司野的自行车后座。

　　一路上她不停的念叨这位任同学，说他这个好，说他那个好，终于把江司野念烦了，他猛地刹住车，长腿蹬在地面上，气愤的说：“你这都跟我说过几次他了，怎么，看上了？”

　　张水脸一红，羞恼的说：“你瞎说什么呢，谁……谁看上了。”

　　江司野一声冷哼，“小姑娘不知害臊，整天念叨人家，你就是真看上人家了，人家也未必看上你。”

　　“我呸江司野！”张水彻底恼了，她从车上跳下来，指着江司野就吼：“我爱看上谁就看上谁，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说我。”

　　她背着书包，甩着辫子就走，头也不回一下。

　　江司野盯着她的背影气的要死，等终于消了气，人已经走出好远。

　　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终于赶上她，“喂，上车，这么远的路走回去，腿不想要了？”

　　张水压根不理他，只是加快了速度。

　　江司野跳下自行车，一手推着车，一手去拉她，“别生气了，我跟你道歉。”

　　张水甩掉他的手，还是不吭声。

　　江司野叹口气。

　　都说从小到大谁都不敢惹他，其实他最不敢惹的是张水，这小姑娘脾气倔的很，她要是生起气来，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哄不好的。

　　他没法子，又不能把她自己扔下，最后无奈，只能跟着她一起走。

　　等两人终于走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擦黑了。

　　把张水送到她家门前，江司野正掉头准备走，听见她家院门一响，张水奶奶从里面走出来，见着人张口就骂，“你个小崽子，这都几点了？天都黑了你才回来？你跑哪去了？”

　　张水不喜欢她奶奶，平时和她说话就很少，听见她骂人，就更懒得应声。

　　她不说话，张奶奶更生气，手里头拎着扫把扬起就打，“我问你话呢，哑巴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爷爷急的快冒火了，你爷爷出去找你，现在还没回来呢！”

　　江司野扔掉自行车挡在张水身前，拦住张奶奶的扫把，忙解释说：“大奶别生气，她自行车坏了。”

　　闻言，张奶奶才终于把扫把放下，喘着粗气问：“那她怎么不坐你车？”

　　“我……我的也坏了。”

　　张水哼一声就进了门，方才那一扫把结结实实打在她屁股上，她也不说疼。

　　江司野原本想再关心她一下，但想到现在自己说什么，估计她都不会搭理，想想便罢了。

　　他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听到有人边往张水家跑，便大声喊：“张水奶奶，出事了……”

　　一问是什么事，才知道，是张水的爷爷掉到水沟里，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张水家里的情况，乡亲们都知道，老两口就生了一个儿子，早些年儿媳妇出轨跟人跑了，从此杳无音讯，儿子自那之后一蹶不振，整天酗酒，后来酒精中毒年纪轻轻就走了。那之后张家都靠张爷爷支撑，现在他一倒下，家里头连个主心骨都没有。

　　乡亲们都是热心肠，张水爷爷出事，没人看热闹，家里有车的赶紧把人拉上送去镇上的卫生院，到院里医生又说张爷爷怕是伤到了头，卫生院治不了，得送到市里，那个年头，交通还不便利，等把人折腾到市医院，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张爷爷被送回了家里，没出一日，人就去了。

　　丧事办了三天，江司野看到张水时，她戴着孝布，跪在灵堂前，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眼睛哭肿的像核桃一般大，短短几天时间，人瘦的没了模样。

　　那时候年少，不懂什么算是炽烈的情感，也不懂什么叫心疼，江司野只知道，他看着这样的张水，心里头就像被刀割一样。

　　自从张爷爷过世，张奶奶对张水打骂更甚，他常常能在自己家院子里听到张奶奶疯了一样的咒骂张水，那语气恨不得她下一秒就死去一样。

　　有回，江司野实在听不过去，就从墙头跳过去，进到她家屋子里拉着张水就跑，不管张奶奶在后面怎么咆哮。

　　他一路拉着张水往西跑，那一面全是田地，这个时节，地里什么人都没有，安静的很。

　　他跟张水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坐下去，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很久很久之后，张水才说：“我爷爷是因为我死的。”

　　“别乱说，张大爷不是因为你，我妈说过，人的生死都是命定的。”

　　张水忽然就笑了，她皮肤自小便是苍白的颜色，右侧的脸被奶奶狠掴了一耳光后，整个都沧肿起来，通红一片，她笑的时候，脸颊猛的痛了一下，眼泪就掉下来，“我奶奶说我是个丧门星，从我生下来家里就没有过好运气，妈跑了，爸死了，连唯一对我好的爷爷，现在也没了。”

　　听她说完，江司野忽然就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张水，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恨自己嘴笨。

　　可是，张水似乎也并不想在他这里得到什么安慰，她擦掉眼泪，声音平静的说：“我不上学了，奶奶说她没钱供我读书，让我下来种地，不然我们都要饿死。”

　　江司野很着急，“你不读书怎么行？我回去和我爸妈说说，让他们出钱供你读，这个钱，将来我还。”

　　张水望向他，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傻话。”

　　江司野：“我认真的。”

　　张水表情变得哀伤，“那是你的爸爸妈妈，不是我的，我是个丧门星，以后你也离我远一点吧。”

　　张水退学了。

　　从那之后，她就跟着奶奶在家里种田，那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

　　张水已经十八岁，虽然一直干着粗糙的活，经受风吹日晒却没把她晒黑，反而出落得愈发明艳。

　　张奶奶盘算着想把她许配人家，在村里和人闲聊时故意露了一嘴，立刻就有人上门说亲。

　　张水不同意，和张奶奶吵了好几日也不见松口，张水一气之下偷偷离家出走了。

　　远在城里上高中的江司野听说了这事，立刻嚷着要退学，他说要回去跟张水结婚。

　　那个年代，能读书到高中很不容易，江司野虽然成绩一般，但就算是把高中读完，哪怕考不上大学，将来也会好找工作一些，他说退学，家里自然不同意。

　　江司野跟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时，却没想到张水会去学校找他。

　　她说她不想结婚，也看不上说亲的那个人，她想去外面打工，但是手里没什么钱，想问江司野借一些，等过后赚到钱了，立刻还给他。

　　江司野二话没说，就把手头的零花钱一股脑都塞给了张水。

　　“你不用还我钱，不管你去哪，记得给我写信，我很快就毕业了，到时候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