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夜机 ...
-
【正】
——
青冥处理掉自己的宿舍物品,包括读博士期间一直在用的移动硬盘的时候,中途停下来一次,望着窗外的梅雨。
五月份的江南鲜少晴天,淡青灰色的烟雨时大时小,但今年尚未出现天气预报警告过多次的强降雨。
十六万字的论文加上各种报告材料,还有一项被NASA采用的观测数据,成为了青冥以全A的成绩即将进入NASA攻读博士的支持。
他的专业方向是暗物质。这不是他最初的专业方向。从上大学以来,他一直跟着导师丹阳侯研究黑洞。青冥高中参加竞赛的时候,丹阳侯就已经是他的直属导师。为了避免舆论嘈杂,青冥没有通过丹阳侯的渠道获得大学直升,是自己参加了高考,漂漂亮亮地考上了。
青冥对丹阳侯感情深厚。自幼失亲的青冥天生聪慧,和儿童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格格不入。他小时候呆的福利院房间墙上曾被他画满了星星。他识字后,就爱读一些神话故事和天文科普书籍,另外加上一本《小王子》。读到太空里的玫瑰的章节时,他就在墙上诸多稚嫩的星球图形中间,画了一朵玫瑰。
画玫瑰用的深红色颜料很快氧化,和墙灰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微微发黑的紫色。世上是没有紫玫瑰的,青冥想,所以那才是太空里的玫瑰。
星宗大学去福利院做公益的时候,青冥独自坐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影。当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丹阳侯,还是星宗大学天体物理学系的第一代学生。他和学长颢天玄宿站在一起,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衬衫。
和孩子们联欢时,丹阳侯走过儿童宿舍的走廊,看到青冥独自坐在房间里。他敲敲门,和眉头上严肃的淡淡川痕体现出的冷峻不同的是,他的声音还没有后来那样严肃低沉。
“你不出来做游戏吗?”丹阳侯问。
六岁的青冥回过头来,他看着丹阳侯,眼睛里有一点星星。那种在黑洞坍塌之后,在遥远的宇宙彼端,微微发亮的星星。
“紫色的玫瑰。”青冥指了指墙上的图画。丹阳侯走过去,看着那面画着宇宙的墙。
“这几段星轨都画对了。”丹阳侯惊讶地说,“你真是厉害的小朋友。”
青冥没有说话。他看着丹阳侯,眼里的星星一闪一闪。
丹阳侯要离开的时候,青冥站在那里。夕阳像一段橘红色的还微微烧着的烟灰,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长得并不十分可爱、且天生有苍白病症的孩子,站在那里,像一颗孤独的小土豆。
丹阳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青冥。许久,他说,“你要跟我走吗?”
青冥点点头,跑向他的紫玫瑰。
小小的身影在青冥脑海中掀起一阵呼啸的风声,仿佛是一颗坠毁的流星。青冥被这轰鸣声拉回现实,发现是窗外在打雷。
雨变大了。青冥回头看着收拾得空荡荡的房间,黑色的移动硬盘卷着线,放在纸箱的上面。
青冥想到自己导出移动硬盘里的极大的数据文件,把它转移到丹阳侯的电脑上时,屋里的灯正坏了一个灯管,应着当时的阴雨天气,显出一种淡青灰色的寂静。
青冥把自己跟着丹阳侯做了三年的所有项目数据导出,放在师父的电脑上。那里面有他推算出来的非常重要的辅助公式,对丹阳侯瓶颈许久的研究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在离开丹阳侯之前,青冥把一切都还给了他。
——
星宗大学的创始人是颢天玄宿和丹阳侯上上辈的师长。大学的下面分设着大杂院一般的家庭组织,除了收养一些孩子外,创始团队中的后代和小徒弟也会在一起长大。
孩子们经历的都是普通人的童年和少年,没有福利院式的特殊和封闭。当时作为大家长的颢天玄宿和丹阳侯,都认为这样是最好的。人间的烟火气,寻常又珍贵。
青冥六岁的时候来到这里。当时,苍苍还是一个没断奶的孩子,问心、无愧比青冥小一岁,被丹阳侯要求叫青冥哥哥,说了几次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叫。负责日常起居的是舒远心和玲珑雪霏姐妹两个,青冥的数学是舒远心启蒙教导的,在课业上,他比所有人都要努力。
但是青冥不讨人喜欢。留着小光头的青冥总是一副冷冷的样子,有时则显得粗暴。他长得并不十分好看,而且在气场和行动上,总是有种微妙的危险和格格不入的感觉。除了丹阳侯,大家都不怎么亲近他,但也绝无恶意。
青冥似乎比同龄人成熟得快。那并不完全是少年老成,而更像是一种天生的疏离的障壁。他仿佛是自觉地远离人群,但并非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甚至有一种偏偏要较劲的沉默的倔强,让他憋着一口气似地努力着。
他知道,人的喜好和亲疏,说到底并没有对错。人是重情的动物,这只是一种随心的选择。正是有这样的觉悟,后来,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已度过小半生的青冥并不恨任何人,虽然他希望自己有怨恨的对象,这样会让复杂的情感变得简单。
青冥十分希望,他和丹阳侯之间只余下情同父子般的情感。从小时候开始,青冥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丹阳侯单独给他过的。大人们曾商量过,要不要把这个孩子的生日过得热闹些。这个小土豆似的小家伙,天生拧着一股什么劲儿似的,别人对他的疏远,其实不完全是没有理由。
但是青冥自己不要。他知道自己无趣而且不合群,不必要强迫别人亲近他。人们童年少年时的喜恶往往十分偏颇,他周围的孩子们,包括和他在同一个大杂院里长大的师弟妹,说的许多天真又不讲道理的话,做的一些有心无心的事情,他其实都记得。那里面毫无作恶的因子,但确实存在纯真的偏见。
丹阳侯性格耿直,对大家一视同仁。他偶尔会偏向青冥,却更多训诫他走上正路。青冥小时候力气很大,有一些阴鸷的暴脾气,常常动手。不是丹阳侯严格教管,这孩子怕是会走偏了。
这一切都令青冥深切地眷恋着丹阳侯。他有觉悟,将这情感里其他的因子永远地埋藏在心里。他原本就打算这样做的。在命运将一切推上惨淡的终点之前,他其实就已经这样决定。
青冥想起丹阳侯陪自己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十八岁的青冥吹灭蜡烛,在心里许愿。那天,丹阳侯穿着那件很旧但是保存得非常整洁的淡紫色的衬衫。
青冥许愿,他想要和丹阳侯一直相伴。那时他没有想到结局。
——
星宗大学颇具规模后,和附近的刀宗文武学校、剑宗综合大学还有阴阳学宗书院达成合作关系,创立了一些新的学科和科学实验点。青冥当时刚刚考上天体物理学系的研究生,跟着丹阳侯研究黑洞。他刚刚凭借之前的学习履历和竞赛成绩,申请了世界天文协会的论文竞选资格。
这是科学界为了筛选和培养年轻的科学家而设立的竞赛,五年一次,参赛年龄限制在二十二周岁以下。青冥等这个机会很久了,而对于星宗大学来说,如果能获得这个奖项,就会吸引到可观的资金和技术支持,意义重大。
论文竞选前的一个月,青冥正在实验室里熬夜记录观测数据。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只有他和丹阳侯的夜晚,而这一夜只有他一个人。
青冥专心地修复着仪器上的小型指示灯。机械实验能力是天体物理学的必备技能,为此他付出了艰辛的苦练。他的头顶上,拱状的大型星图天顶静静地笼罩着,隐约发出流动的幻彩。
论文竞选已经推迟了半年,因为包括星宗大学在内的许多学校受到了学术审查,这和当时学界数据、论文造假风波有关。有心人暗中策动,以道域为中心的学术圈都受到了波及。青冥一面对自己的论文进行深入修改,一面不安地等待消息。
青冥将仪器指示灯的电线接在一起,它发出哗啦一声,指示灯剧烈地闪了两下,就熄灭了。
“星宗大学拟定主动退出了竞选。这次的学术审查令我们元气大伤。”丹阳侯说,“综合环境也不太稳定,所以大概率会整体取消这一次的竞赛。”
青冥回过头,看着丹阳侯。丹阳侯是一个正直、坚毅的人,他过于不肯弯折、态度严厉。青冥习惯了这些。
但是那些出自于关爱和正善的养育和教导,有很多时候会表现为一根刺,或者是一块冰,让人感觉疼痛,或者浑身冷得一抖。青冥也习惯了这些。
其实青冥在回避自己的聪明,这聪明会让他咀嚼回忆和真相,那样就会产生一些不是很对劲的味道。比如丹阳侯常常过于严厉,青冥小的时候和讽刺嘲笑自己的孩子打架,受罚的只有他一个人。
青冥将自己的一切投入了研究事业,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知道更多奥秘。无论是追求世俗的功利,还是那种拧着一股劲儿似的好胜和求知,都不能说是错的。
他想要为星宗大学争得荣誉,为丹阳侯实现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的夙愿。在这一切之上,他更是为了自己,为了能吐出心中那股凝固的热血一样憋在那里的倔强和好胜心。这种极度的自我和欲望,也不能说是错的。
青冥很早就开始担忧,当这次论文竞选出现诸多不稳定因素的时候,他就开始担忧。
或者更早。丹阳侯因为理念和手段激进,常常不被人理解,但仍旧赢得了孩子们小心翼翼又真诚的尊重,还有周围人的爱;他和颢天玄宿的感情,几乎已经是业内公开的佳话;相比于青冥,丹阳侯在苍苍身上投入更多心血,这是因为苍苍具备良好的天赋,但尚且稚嫩,还没成才。
那时候青冥就开始担忧。他担忧的是这周遭事物毫无恶意的发展,会塑造出一个找不到犯错的、可怨恨对象的命运,造成丹阳侯和他之间的陌路。
因为种种命运的迹象表明,他的努力很可能要落空;他费尽心血想要得到的荣耀和知识,会被他最亲爱的师父所阻断。这一切的设想中,没有一个坏人。
青冥想,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是该爱,还是恨?爱谁,又恨谁?
一直到丹阳侯告知他,这一届的论文竞选很可能取消的时候,青冥心中仿佛出现了一个答案,又似乎根本没有答案。
“到下一届,我就过了年龄了。”青冥说。
丹阳侯没有回答,他看着连接顶尖天文望远镜的电子数据屏幕,中间的那一块屏幕上闪烁着黯淡的模拟星图。
“那么,等到竞选再次恢复,是苍苍代表星宗大学参加吗?”青冥问道。
丹阳侯沉默片刻,点点头。他的声音坚毅、清澈、威严,但犹豫了一下,“是的。”
青冥也沉默了一会儿。他坐在那里,看着熬夜记录下来的观测数据,像一堆细小的黑色灰烬似地,就摊在那里。
“说真心的,师父。”青冥说,“你觉得苍苍比我强吗?”
“不是这回事。”丹阳侯严肃地说,“这是所有人的决定。”
“颢天师伯,想让他自己的学生去竞选?”
青冥说完这句话,看到丹阳侯的脸色变了。那种不加掩饰和思索的怒气和厌恶,从他的脸上浮现。
“胡说八道!”丹阳侯说,“谁准你说我师兄坏话?这是无中生有的中伤!”
青冥仿佛回到了六岁时候的那个黄昏,眼前有一片迷茫的暗影,将他的影子也拉得长长的。他的脑海中仿佛是一片空,声音也空空的。
“苍苍的研究方向不一样,我去竞选,才能够为师父赢得科学支持。”
“你我和星宗大学,难道要强分彼此吗?”
“我支持你,师父,这难道不好吗?颢天玄宿不理解你,我理解,这不好吗?”
“闭嘴!”丹阳侯彻底发怒了,“我不需要你的理解!”
青冥受了一个霹雳似的,忽然回过神来。丹阳侯也猛地沉默了。
仪器上的指示灯亮起了暖光。刚才的修理已经产生了作用,只不过有点延迟,光来晚了一步。
光芒一跳一跳地,映在青冥的脸上。
他伸手撕下那一页观测数据,搓成团,扔进垃圾桶,起身离开。动作流畅、顺遂、无声,让人无法在他那种沉默的气质下开口。
那是青冥和丹阳侯最后一次说话。
——
道域学术联盟在星宗大学的大礼堂内开了集体大会,内容是关于这次国际论文竞选的决定。
道域内部的学科竞选早在一年前完成,这次推选的学科是天体物理学,由星宗大学的研究生青冥负责。
除了其他的老牌学科外,天体物理学是近年来蓬勃发展的学科。作为极能吸收综合学术资金和援助的高端学科,它对道域学术联盟的意义举足轻重。
青冥比同辈的年轻学生大五岁左右。在他超出年龄限制之前,这是他唯一一次赢得论文竞选的机会。将星宗大学送上最高的学术圈位,并为自己的导师丹阳侯、也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学界关注和成就,打开更高远的理想之路,青冥为此努力了不止十年。
那天晚上,丹阳侯告诉青冥说,“我会设法。你不要担心。”
那是青冥最后一次相信丹阳侯。到此为止的所有的人生中,青冥一直在相信自己的师父。
集体大会上,道域各个高校的高层人士悉数到场,学生也是乌压压一片。道域有着儿徒传统,星宗大学尤其如此,每一代的内部导师都会做儿童慈善,连同自己的后代一起,亦子女亦学生地养育。这一辈的儿徒基本上都成年了,那时最大的是青冥,但是他和其他的孩子交往很少。
孩子们坐在大礼堂中央的位置上。前面一排还有前来倾听报告的中原的高层人士。丹阳侯负责这次的大会演讲,主要是宣布论文竞选的最终决定,并解说道域学术界近期的成果,证明学术道德的谦诚。
青冥坐在最外侧的位置上,面前摊放着他的笔记本。这是专门用于记录星宗学术会议的本子,其中大部分是他和丹阳侯的讨论内容,有十几页互相修改和探讨的公式与实验设计图。
他的字很漂亮,除了黑色外,没有用过其他颜色的笔。
可能要下雨,也许是雷雨。巨大的礼堂落地窗外,铅灰色的浓云缓缓地推动着。礼堂的灯也显得不那么亮。
当丹阳侯说道,“这次对于道域的学术审查,限制了对于国际竞赛的参赛流程。经过联盟议定,这次的国际论文竞选,星宗大学代表道域退出,等待下一届恢复参加。”
当丹阳侯说这些话时,青冥正好像听到了外面的雷雨,稍微侧了一下头。有一声雷落在了他的心上,但感觉不到痛。那个瞬间,一切的感觉都空白了一下,仿佛落进了一无所有的深海。
青冥回过头来。丹阳侯继续着刚才的话,说明了退出论文竞选之后,道域学术联盟的自我恢复安排,以及星宗大学的一些学科改进事宜。
青冥觉得,自己甚至在期待这个时刻。把他的一切都粉碎、落空,实实在在地让他看到这个结局。他甚至在期待这些——
他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挣开那些隐秘的枷锁,从自己沉默的单恋中冲出,奔向一个全新的、孤独的世界。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青冥听了两句,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众目睽睽之下,灯火光明之中。很多人都看到了他的动作,他穿过离开大礼堂必须经过的中央阶梯,动作顺遂、柔和、无聊,没有一丝犹豫和多余的情绪。
他将所有的东西留在了桌面上,包括那本记满漂亮字迹的宝贵的笔记,还有曾用来彻夜计算他和丹阳侯一起刻苦研究的项目公式的黑色笔。
目睹青冥离开的同一排的星宗的人们都有一些躁动,年纪轻些的苍苍这样的孩子们,忍不住抬起身子来向后看去,想要叫一声青冥的名字,又犹豫着。
正在讲台上讲演的丹阳侯出现了一些言语断层,他也惊讶了,忍不住去看着青冥的背影。他强制镇定下来,续讲方才的内容,但是一时间语言有些接不上。
听众席间蔓延着一些低语。颢天玄宿站了起来,沿着侧面的小阶梯登上了讲台,抚慰地向丹阳侯点头示意。丹阳侯微微挪步,身体已然做出离开的姿势,还是强行保留着专业性,对着话筒说了一些“接下来的内容由我的师兄来说明”这样的话。
他跑下讲台。挺拔的衬衫和西裤不适合奔跑,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仍旧俊朗的身形与姿态,透露出了急切。
丹阳侯推开大礼堂的后门。外面是一片天台走廊,这是星宗大学中央教学楼的最高层。外面是倾盆雷雨,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他看到青冥在前面走着,速度不慢,动作顺遂,仿佛有一个实体的目标,有一扇门、一个太阳,在那里等待他过去。
“青冥!”丹阳侯喊他。丹阳侯的声音严肃、深沉,充满着震慑力和磁性。那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热切和温柔。
青冥停下来,丹阳侯也停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大概二十步。丹阳侯忽然想到,青冥在他身边已经二十年了。最初从儿童福利院将青冥带回来时,那孩子就像一颗聪明又孤独的小土豆一样,会用自学的发音有些稚嫩但十分流畅的英文,背诵《小王子》中太空玫瑰的诗意的片段。
青冥背对着丹阳侯。
“这是所有人的决定,也是国际学术协会的最后通知。”沉吟片刻,丹阳侯尽量平静地说。他不想惹起多余的情绪,他知道青冥内心的感觉,但是这孩子需要冷静。
冷静、理性地处理事情,接受结局,不要诘责自己和别人,然后继续走向未来的路。这样好不好呢?
当然好。但如果这样,人就变成了神,或者一块石头。爱与恨,往往都是毫不讲道理,是歇息底里、大喊大叫的。这真的没办法。
有的人想不开,有的人忘不了疼,这有什么办法呢?
青冥没有回答。
“青冥。”丹阳侯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声抱歉,虽然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他又觉得这个词语更加刺耳,一向严厉干脆的他,竟觉得踌躇了。
青冥回过头来。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青灰色的倾盆的雷雨,下得淋漓痛快、干净磊落。
他看着丹阳侯。丹阳侯看到,自己当孩子一样养大的,勤奋、聪明、倔强的学生,正用一只冰块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因为眼神的光冷静地集中到了眼角,而使那目光变得沉默又浓烈。一时间,竟看不出那眼睛里全是泪水。
“你冷静一下。”丹阳侯说。
青冥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害怕雷雨夜,丹阳侯陪伴他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声音和语气来讲故事。仔细想想,丹阳侯这样严正、冷肃的人,已将他最真诚的温柔给了自己。
但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丹阳侯来说,道域、星宗大学、颢天玄宿,他的师妹和小学生,他的满天星轨和理想,这些都要排在青冥前面。
对他来说,青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二十年前那个黄昏,是另一个聪明的孩子,轻巧地跑向丹阳侯的怀抱,和他一起走,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或者会更好。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冥毫无波动地转回头,仍是背对着丹阳侯。他像是在度过着人生中比平凡更平凡的一天。这一天除了倾盆雷雨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低眸看了一眼衬衫口袋,那里夹着一支金色钢笔。这是他凭借自己的能力、而没有通过星宗的直升渠道,考上星宗大学的天体物理学系的时候,丹阳侯送给他的礼物。他用这支笔完成了准备参加论文竞选的手稿。
青冥摘下那支钢笔,转过身。外面的雷雨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一个幽魂,挣出了窒息的口袋。
这时,大礼堂的演讲匆匆结束,些许嘈杂又克制的人声从走廊那边传来。星宗的人们保持了一定距离,没有十分靠近。
青冥正好转过身,看着那些人。他浑身都顺遂、安静,只有眼睛动了动。他将视线移到人们身上,又静静地移回到丹阳侯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青冥抬起手,将那支钢笔摔在了丹阳侯面前。
一个人是怎样做出这种动作的呢?明明是极其奋力的力量,却没有外放的愤怒和颤抖。
钢笔应声崩离,笔尖裂开,洒出一些黑色墨水。笔帽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在地上发出微微刺耳的刮擦声。
丹阳侯看着这一切。他的眼光有些颤抖,但是沉默不语。
青冥和丹阳侯对视着,并没有掉泪。
他转动目光,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苍苍,淡淡地说,“你赢了。”
苍苍张了张嘴,几乎要哭出来。舒远心安慰着他,温柔又严肃地说,“青冥,并不是这样。这是……”
“你们赢了。”青冥的声音沉和、虚空,他说话了,却好像无声一样。
丹阳侯仿佛要开口,青冥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
在那天的雷雨中,青冥验证出了辅助公式的最后一个推导,这个公式是正确的。他的论文成功了。
他站在独间宿舍里,望着窗外的大雨。
他的手机不知第多少次亮了起来,沉闷地震动着。来电显示是颢天玄宿。
这之前大概有十几个电话,青冥不想知道是谁打的,也不会接。
他冒着雷雨回到宿舍,将全副身心投入到了公式的验证中。他成功了。
青冥过分聪明、努力。他从没让人失望过,他的学业、成绩,每一次都得到了成功。
但是他也什么都没得到。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的机会千千万万,荣誉和成绩也不是一锤定音。人能活一百年,未来不是很漫长吗?
可是,有的人就是想不开。
——
那天晚上,青冥放纵自己的回忆,将他所回避的细节放在口中咀嚼。
丹阳侯性情直率忠善,对青冥很好。他不擅长表达,但是青冥都知道。比如那个下大雨的夜晚,年幼的青冥因为生病难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丹阳侯陪了他一夜,给他读《小王子》的故事。他知道青冥喜欢太空玫瑰那个章节,反复读了很多次。青冥拉着师父的手睡着了,丹阳侯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一夜,第二天嗓子都是水肿的。
青冥的性情其实很随丹阳侯,做事一头扎进去,坚定、自我,非求结果不可。他不愧是丹阳侯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也懂得师父最喜欢的茶怎样泡,懂得在丹阳侯倾诉的时候,安静地倾听。
丹阳侯有时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他教导和处罚青冥毫不手软。青冥的师弟妹们和周围的孩子们,对青冥颇有微词时,丹阳侯又会去为青冥正名。大家说,丹阳侯还是偏爱青冥的。
青冥有一种微漠的气质,让人总是微妙地忌惮着他。他确实仗着聪明和强力,欺负过周围的孩子。丹阳侯在严格地管教和处罚他时,有时候忽略了事情的缘由。
他咀嚼着这些回忆。他是丹阳侯带大的,得到了无私无悔的养育和关爱。那些混合着伤痕的回忆中,浮现出一个严厉、正直的丹阳侯的形象。
青冥倾听过许多次丹阳侯的内心,这份信任,也许别人没有得到过。但是丹阳侯很少接近青冥的内心,他认为这孩子很坚毅,自己可以想通所有的事情。
他被汹涌进来的风雨吹醒,发现窗户坏了。昏暗的风雨漏了进来,冰冰冷冷的。青冥面对着这片风雨,从幻梦般的回忆中得出的甜苦的结论,在他的舌尖上发出苦涩的味道。
他确定了自己的命运,和他所担忧的一样。在所有人都没错的情况下,青冥的理想落空了,被丹阳侯亲手阻断。青冥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预言家,这一次预言的准确,足够他一生所用的了。
他并不怨恨丹阳侯——也许丹阳侯认为,自己的学生、孩子怨恨着自己——其实并不。青冥透过昏黄的回忆和冰冷的风雨,确定了自己的内心和命运,其实这结论,他自己也感到无奈。
正因为他爱着丹阳侯。正因为如此,他要离开。
为什么呢?
青冥问自己。
因为我想要自由。他自己回答。
——
在收拾宿舍物品时,青冥停下来一次,望着窗外的梅雨。他想起那个黄昏,丹阳侯把他从福利院接走。六岁的孩子已不算小,但丹阳侯还是把他抱起来,放进了车里。
紫色的玫瑰。青冥的想法,和他六岁时脑海中闪过的爱意,再次重合了。
青冥离开星宗大学后,又去了一趟当年的福利院。福利院很破旧了,即将拆除,改造成酒店或是什么能赚钱的地方。
青冥找到自己小时候的房间。整条走廊都变得很萧瑟,脱落的墙皮和灰尘满地都是。已经是黄昏,斜阳的光柱中,细小的灰尘缓慢地浮动着。
他推开门进去,发现墙上的图画还在。虽然变得很斑驳,但仍能看出一些图案和色彩。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一条线,和墙上黯淡的图画重合,那是他小时候画的星轨。丹阳侯当年所赞叹的,就是这一条。
青冥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沿着墙看着。他没有找到那朵紫色的玫瑰。墙皮剥落得厉害,他凭着记忆找到了一块墙面,那里已经露出了里面的砖头。他用指尖在空气中画了一个轮廓,喃喃自语道,“应该是在这里。”
其实这并不奇怪。紫色的玫瑰是没有的,它存在于遥远的太空里,或者梦里。
青冥离开的时候,夕阳正浓。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沉默的、不太可爱的孩子,跑向一个穿着淡紫色衬衫的男人。那个男人高大、年轻,眉间有微微显得严肃的淡川字痕,但是脸上有着微笑。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续】
——
作为NASA星轨计算小组的带头人,青冥有权敲定最新的天文观测站以及暗物质研究所的选址。经过一系列流程,星宗大学原有的天文研究所成为了新的选址,即将接受最尖端的超高倍天文望远镜和一系列学术资源的注入。
博士毕业后,青冥在南极的天文科考站工作了三年,一直独身,没有与从前的任何人联系。他临去国外之前,将所有的学术奖金做了规划,留出自用的一部分和投资收益,剩下的全部捐给了星宗大学,并留下了自己设计的观测仪器。
他去颢天玄宿的办公室办理离校手续时,是一个暮色很浓的黄昏。他在文件上签了字,对颢天玄宿礼貌疏离,没有超出必要的其他交流。
颢天玄宿问他,是因为赌气,还是别的原因。颢天玄宿明白国际论文竞选这件事对青冥造成的打击,青冥与苍苍的关系前所未有地恶化,以及脱离与丹阳侯的师生关系,选择了其他的研究方向,都是在这件事之后,利落干脆地发生的。
青冥没有回答。将所有的手续整理好后,告别颢天玄宿,离开了办公室。浓稠的暮色下,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在那之后,青冥再未回到星宗大学。包括苍苍已经特别努力,还是遗憾地没有赢得论文竞选,青冥对这件消息也没有任何回应。
在星宗大学建立新的天文观测站,青冥必须亲自到场进行仪器布置的规划和尖端设备的归位。这也是一件学术界的大事,在天体物理研究方面,星宗大学达到了最高的圈位。青冥要参加落成仪式,负责仪器技术的讲解和祝福演讲。
青冥这时才知道丹阳侯和颢天玄宿结婚的消息。借助青冥留下的辅助公式,丹阳侯成功计算出了一条模糊的星轨,并发现了一颗新的脉冲星。将这颗星命名为“归流”的同时,带着极好的祝福和寓意,丹阳侯和颢天玄宿举行了婚礼。
青冥不抱怨自己完全没有得到消息,事实上,他认为这才正常。他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切断一切的决定,或者说,他聪明地避开细思的余地,让自己保持无悔和冷静。
但是空寂和寞然这种东西,像是一阵旋绕在斜向的夕阳光柱中的细尘似的,把心门关得再紧,还是会悄悄地漂浮进来。
——
青冥回到国内,除了促成星宗大学的天文观测站落成外,还要监督进行其他几项重要的研究项目,其中包括向道域学术联盟投放高端学科试验点。他又回到国内定居。
青冥和外人的交往变得更少。三年的南极观测站的工作,让他取得了高超的学术成就,和病理性的沉默症状。在冰天雪地的寂静世界里,他以极昼和极夜的界限来划分自己度过的时间,日子过得紧密而空旷。因勤奋的研究而紧密,因无穷的宁静而空旷。
回到热闹的人类社会,青冥会想起自己在南极解救过的一只企鹅。它当时被卡在了浮动的冰川的缝隙处,伤口的鲜血引来了肉食性的其他企鹅。青冥正开着作业车检查观测站周围的冰面,正好将它救了下来,处理了伤口。
青冥再次遇到它时,本来没有看到它。一回头,发现那只企鹅摇摇晃晃地跟着自己。青冥停下脚步,企鹅也停了下来,有点怯生生的。
他就伸出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企鹅毫不犹豫地跑过来,中途滑了一跤,圆滚滚地爬起来,最终和青冥拥抱了一下。
青冥是在企鹅集体迁徙的季节离开的。在极夜过去后,企鹅会成群结队绕到广大冰川的另一头,去寻找太阳和食物。在近千只的企鹅队伍里,青冥找不到那只抱过自己的企鹅。它可能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也可能还在路上。
他停下了对企鹅的回忆,再次检查了一遍演讲的幻灯片。
星宗大学的天文观测站落成仪式,在大礼堂召开。道域学术联盟的各位高层人士都到场了,他们大多数是丹阳侯、颢天玄宿的同辈人,也有一些比青冥小几岁的同辈的年轻人,已经有了出色的成就。加上学生和记者,还有旁听的国际学术组织的交流学者,大礼堂坐满了。
青冥的相貌并不十分出色,但还算周正,只是皮肤过于苍白。他是丹阳侯带大的孩子,人们都说,这孩子还是像丹阳侯的。那微微上挑的具有攻击气质的眉宇,以及眉头间淡淡的川字痕,都很随他的师父。而青冥天生的微漠气质,将这攻击性的气质淡化为一种若有似无的冷气,让人感觉他虽然沉默,但脾气肯定很大。
青冥很适合穿西装。他个子很高,身材比例刚刚好,肩背的宽度最适合撑起西装。他走上讲台,先是宣读了NASA的致辞,然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坐在最前面一排的道域各个高校的负责人们,有许多是经历过道域多年的坎坷的,与星宗大学这边的人几乎是一大家子。他们都认得青冥,但是交往不多。
刀宗文武学校的校长千金少,一面半生半熟地听着青冥的英文致辞,一面和后面坐着的戚寒雨耳语:“果然是和你打过架的青冥啊,徒弟仔。”
戚寒雨噎了一下,只好笑道,“师父,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啦。”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小光头,模样倒是没大变化。”千金少抱着双臂,微微向前躬身,悄悄看了一眼那边坐着的丹阳侯。他听得很专注,此外也没有其他的表现。阔别数年的师徒再次见面,肯定不该是这样的表现。千金少想,丹阳侯倔着呢,他教出来的徒弟更是拧巴。
台上的青冥正演示着幻灯片,讲解着近年来天体物理学界的重大发现。丹阳侯坐在台下,天生冷肃的眉头微微皱着,专注地看着他从前的学生。
青冥引用了一组星轨计算公式,并注明这是星宗大学的学术成果。他没有提到自己做出的辅助公式。丹阳侯微微动了动眉头,好像是想叹息,但最后没有出声。
在演讲的末尾,青冥说了一些短促简洁的祝福语。他称呼了星宗大学的全称,规范又专业,没有进行“这是我的母校”之类的感慨和祝福。
在掌声中,青冥鞠躬下台。灯光打得有些热,他解开衬衫领口,喘了口气。仪式继续进行,他穿过礼堂座位,从星宗大学集体坐着的座位旁边走上去,寻找放在自己位置上的公文包。
坐在最外侧的苍苍抬头看着他,顺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苍苍身边的舒远心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青冥师兄在吃药。”苍苍已经二十出头了,但他是天生的娃娃脸和孩子性格,毫不做作,真挚单纯。他回过头来,和舒远心悄悄低语。
舒远心也侧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青冥在干嚼药片。她毫无来由地觉得苦。
“他生病了吗?”苍苍有些担心地说。
“你呀。”舒远心笑着说,“要不要去问问他?”
苍苍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他不爱到青冥面前去,但是也说不上讨厌。而青冥从前对他的态度,还有关于论文竞选的事情,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障壁。
最终,苍苍还是摇了摇头。
——
苍苍没想到雨会下得这么大。落成仪式之后的庆祝晚宴上,苍苍和同辈的年轻人在一桌。他们组成了学术小组,这些年来的交往越发友善和紧密。
苍苍不擅长喝酒,所以倒是没醉。相对的,戚寒雨很随他的师父千金少,酒量很好。虽然不是酗酒的那种,但也总是十分尽兴,这次也是喝醉了。
年轻人们的酒宴结束得晚一些,天已经黑了。苍苍说,自己已经是大人,让颢天玄宿他们不用等自己。星宗大家庭里年纪最小的苍苍,总是受到格外温柔的照顾。他自己也想更坚强独立一些,这股有点倔强的劲头,像他的师叔丹阳侯。
但这个相似的程度,总还是比青冥略轻一些。
苍苍想着,从酒店到星宗的大四合院,也就是二十分钟的公交车程,没关系的。但是天气变化无常,傍晚时稍有些浓郁的云层,原来不是过于深沉的晚霞,而是乌云。这时候下起雨来,劲头不小。
他的伞几乎被打翻过去,雨打得地面腾起雾气来。他看了看没电的手机,以及完全没有公交车到来迹象的马路另一边,有些沮丧地想:看来自己还需要长大呀。
他正着急的时候,一辆原本直行的黑色轿车靠近路边,闪了闪灯。苍苍稍微后退了一步,看着车窗摇下来一点。
他吃了一惊。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冥坐在车里,虽然相貌不是十分出色,但却有一股沉郁的魅力。
“青冥师……”苍苍咬了一下舌尖,想了想,仍旧说,“青冥师兄。”
青冥看着有些狼狈的从前的小师弟,咔啦一声,打开了车门锁。
“上车吧。”青冥说。
苍苍顿了顿,还是赶快抖了抖雨伞,钻进车里。湿透了的雨伞立刻甩湿了座位,苍苍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他发现,他和青冥实在太过不亲密,不要说和星宗的亲友们相比,就是和道域其他高校的同辈的朋友们比较,也远远不如。
“那个……”苍苍坐在后排,欲言又止。
青冥启动雨刷,将前窗上淋漓的雨水刮了刮,视线稍微明朗一些,启动了车子。
“要回大院?”青冥问道。简短的话语,却包含足够清晰的意思。可苍苍还是愣了一下,他许久没有听到青冥这样说了。
“是的。”苍苍点点头。
他发现青冥还认得路。青冥离开了很长时间。如果从他们师兄弟的疏淡开始算,那就要超过十年。不过青冥对前往星宗大院的路仍是驾轻就熟,即使下着大雨,路况不好,他还是走得很顺利。
只是到一个路口时,苍苍连忙说,“青冥……师兄,不是右转。”
青冥正打着转向灯,他侧头看了看苍苍,“不是吗?”
“这条路重修了,那边盖了新的楼。”苍苍指着前面,“直行就好了。”
“原来要从前面的路口绕过去。”青冥改变了方向。
“那边修了直通桥,很方便的。”苍苍的语气轻快了一些。
青冥意识到这附近的道路还是有改变的。雨水朦胧,这样看不太清楚,但还是依稀看到许多新的建筑,其中有一栋楼高得像是只有半截,高处的半截隐没在雨雾里。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青冥的车开到了星宗大院。他调转车头,倒车进入院内。这样比较好直行开出去。
“谢谢你,”苍苍准备下车,可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完,“青冥师兄……”
他打开一半车门,就听到雨中的脚步声。交谈声有些嘈杂地从雨幕对面传来,隐约说着“那不是苍苍回来了吗?”这样的话。
跑出来的是舒远心。她看到苍苍,舒了口气,“颢天师兄和丹阳师兄都着急了,大家还说找不到你了。”
“我想着一会儿就能到家的,谁知道……”苍苍连忙下车,又弯下腰向车里说,“雨这么大,要不然……”
舒远心向车里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这……”
苍苍正犹豫着,要不然还是先关上车门,不过这样的话,青冥大概会直接开车就走。但是驾驶位的车门突然打开,青冥撑着伞下车了。
苍苍有些不知所措,“青冥师兄?”而舒远心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窗户,点了点头。
青冥敲敲车前盖,里面传来了嘶哑的发动机的闷响。雨这么大,不能直接打开盖,灌水就麻烦了。他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低沉喃喃道,“熄火了。”
“车坏了吗?”舒远心说,声音温柔,“这会儿开车出去确实不方便,先进屋吧。”
青冥转头看着她。他想起自己在数学上最终超过舒远心时,她也是这样温柔平静,给予了他真诚的赞美。
为什么她不会嫉妒呢?当时刚刚长成青年的青冥,心中一闪而过了这个念头。但是此刻,他没有什么情绪。
舒远心拉着苍苍,先从院子里撤到了廊檐下。青冥的眼前,出现了一朵紫色的玫瑰。
丹阳侯站在门口,穿着那件淡紫色的衬衫。极黑的雨夜,和极通明的门窗的光辉,形成了极夜与极昼般的分界,就好像青冥在南极所看到的寂静世界那样。
青冥知道,自己从没离开过那样的寂静世界,是他自愿投身其中的。
“青冥,”丹阳侯说,“进屋吧。”
——
星宗保持着幼儿公益的传统,又收养了一批孩子。就连当年年纪最小的苍苍,如今也要被人叫小师兄了。
星宗大院中间的房子有三层,一层是大厅,二层是孩子们的房间,三层是藏书室和大人们的房间。孩子们很小的时候,负责教养的大人会在二层陪伴。孩子们长大了,就要学会独立。
青冥上了二层。他当年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不大。有一扇窗,可以看到院子的全貌。清晨,朝阳的雾气会从窗子里映照进来,极静的晨曦里,会透出一两声清脆微淡的鸟鸣。
可惜现在是下着雨的漆黑的夜,透过窗子,什么都看不到了。青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布局还是当年的样子,东西却有很多都是新而陌生的,墙上还贴着奖状和儿童画。靠墙的单人床变成了上下铺样式的儿童床,被枕是星星图案的。
青冥转过身,看着床对面的墙。墙上画着很多星图,还有许多字迹稍显幼稚的计算公式。在星图的角落里,有一朵玫瑰的痕迹,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墙面周围经过了新刷,但是这块墙面特意没被动过。青冥看出来了。新刷的墙漆的边界,围着星图所在的墙面,形成一个云团似的圈。
他伸手虚摸了摸墙上的星图,还有其中一个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公式。这个公式涂改了好几次,甚至连涂抹的痕迹都保留着。
这是青冥那道辅助公式的雏形。他钻研这个公式很多年,最后还给了丹阳侯。如果丹阳侯也曾注视着这里,应该会看出来的。
青冥知道,丹阳侯是看出来了的。
这时,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有些怯生生地传来,“不可以摸喔。”
青冥侧过头。一个六七岁样子的男孩站在门口,似乎有些怕青冥,只探出半个身子。虽然小心翼翼,但话语仍是一样,“不可以摸那面墙的。”
“为什么?”青冥说。
“如果墙上的图画摸掉了,丹阳师叔会很生气的。”男孩说到丹阳侯的名字的时候,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担心他马上就会出现。
那是一种纯真的敬畏。丹阳侯正是这样的人。孩子们怕他,却又敬爱他。
青冥想,这么些年了,丹阳侯也没变。
有人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小男孩立刻收回身子,有些担忧地指了指屋里,“丹阳师叔,那个大哥哥……”
“到你的远心姑姑那里去,听今晚的故事。”丹阳侯说。
小男孩啪嗒啪嗒地跑掉了。丹阳侯出现在门口,沉默地望着青冥。
青冥与他对视了一眼,回过头来,望着墙上那朵玫瑰。他当时用的是紫色的颜料,但是现在变成了和墙面没什么区别的黑灰色。
除了他,没有人认得那是紫色的玫瑰。
“你的成就很出色。”丹阳侯说,“恭喜你。”
青冥注视着那朵玫瑰,点了点头。
他说,“您近来好吗?”
“一切如常。”丹阳侯回答。屋里的暖灯发出夕阳般的温暖淡光,像当年那个黄昏。
顿了顿,丹阳侯说,“以后星宗的天体物理学研究的深入,也要麻烦你了。”
青冥说,“这是应该的。”
哪家的师徒两个这么说话?由苍苍带头,在楼梯口挤成一团悄悄听着的星宗的孩子们,心里都发出了叹息的腹诽。
丹阳侯看了看楼梯口那边。舒远心及时出现,将孩子们都拎了回去。
青冥也看了看那边,听到一些细碎的天真声音。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青冥走下楼梯,要去看看车子是否能发动。
在他背后,丹阳侯声音深沉,好像是无情的。“你的确是很生我的气。”
青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真是无奈。你的确遭遇了不公。”丹阳侯说,“是的,你应该恨我。”
青冥侧头看他。即使丹阳侯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似乎仍能看到戒指的微光,像一点遥远的星星。
他说,“恰恰相反。”
这句话出乎丹阳侯的意料,他微微皱眉,“什么?”
青冥说,“那不是我离开的原因。”
丹阳侯几乎要脱口而出,“星宗是你的家,你回来,有什么不可以?”一向言辞直接干脆的他,竟然没有发出声来。
沉默,又是这该死的沉默。
青冥先开口,他淡淡地说,“恭喜你结婚。”
他微微鞠躬,向丹阳侯道别,“我该走了。”
是什么在促使你离开呢,青冥?那种离奇的倔劲儿,仿佛一条绞索一样,让你的世界收紧为一个宁静的画地之牢。
丹阳侯疑问着,但他的性格何其骄沉,总是无法说出含情的话语。青冥的性格又和他相似得不像话,也不会说出内心的话语。
丹阳侯看着青冥下楼,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
已经接近凌晨,很多星宗的孩子都睡了。苍苍迷迷糊糊地靠在大厅的沙发上,好像在等着什么,又困得不行了。
青冥打开门。苍苍忽然惊醒,连忙揉揉眼睛。
“青冥师兄?”苍苍看到青冥正准备撑伞出去,无奈地笑道,“唉,你果然不肯留下。”
“车子没什么事,我这就走了。”青冥说。
苍苍站起来,将一个小巧的东西递过去,“今天谢谢你啦。”
青冥张开手,苍苍将一枚纸蜻蜓放在他手上。
青冥想起小的时候,舒远心带着孩子们做手工。苍苍最擅长折纸蜻蜓,那是颢天玄宿教的。青冥手也很巧,但他总没做出什么可爱的小玩意儿。
他将纸蜻蜓放在西装的上衣前袋里,对苍苍说,“再见。”
“青冥师兄,”苍苍站在门口,雨小了很多,黑夜仿佛有点亮光了,“你路上小心!”
“嗯。”青冥发动了车子。车前灯照亮了一片夜色。
苍苍握着门边,回过头来,看到丹阳侯站在他身后。他想问,“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但是没有开口。
丹阳侯知道,青冥的性情固执、冷倔,他宁可将所有的东西还给自己,毫不挂名地促进自己的研究,也要从星宗的家庭里脱离。或者说,他从没融入过。
可是星宗内没有一个人真正对他有过恶意。是不是这种亲切和温柔,才真正令人痛恨?
丹阳侯似乎明白了青冥的心情,可他仍然困惑着一个问题。
“恰恰相反”。青冥这样回答,在丹阳侯说他恨自己的时候。
不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恨的对面是什么?
——
青冥必须离开,离开所有不是自己一人独处的地方。
如果他留下来,他就会记起自己爱着丹阳侯。那是一种毫无希望,却又让他活着的爱。
除了祝福丹阳侯和颢天玄宿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