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下》肥鱼悠悠

2、第 2 章

　　李缨行皱眉道：“为什么会有宫人跪在这里？因为什么事？”

　　云影恼道：“前一阵宫里不是都传您被吓病了嘛，本就是无稽之谈，偏偏那几个奴才今日给膳房送菜的时候在背后胡乱说您，被管事嬷嬷听见，就罚他们跪在凤阳阁外请罪。”

　　阿初和景仁几个都是宫中杂役，平时的活计是什么又苦又累就干什么，他们今日的工作是给杜贵妃的寿宴向膳房送食材，冒着雨在青石铺就的甬道上踏着水来回奔忙，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冰凉的雨水很快就渗透了他们单薄的鞋袜，混合着泥沙打磨得脚掌生疼，走不了多远，泥沙就会在这些倒霉蛋的脚底磨出一串水泡，足够他们疼上几天。

　　这支略显狼狈的队伍走到昭庆殿西侧的膳房后院停了下来，将手中成盒的鱼虾鲜肉放到指定的位置，贪婪的嗅着膳房飘出的香味，张望着远处深宫的方向。

　　宴会上的丝竹声飘荡到这里，也只剩下几缕轻柔的余韵，如同他们闻到的味道一般，仅能窥探到其中的美妙，却无福享受半分。

　　阿初忍不住抱怨：“怎么连宫里都是这般破烂，一下雨就积水？”

　　旁边的景仁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可不是！你刚进宫不知道，几年前还不是这样，自打淑景殿的那位当了家，西侧宫这边儿的下水就很少疏通，雨水自然是排不出去，雨势若大些，味道更是难闻。”

　　阿初疑惑道：“西侧宫在宫里虽然偏僻了些，毕竟还住着好几位娘娘呢，她们不在乎吗？她们不怕把自己腌臭了吗？不会跟皇帝提吗？”

　　景仁道；“她们自然在乎，可那几位的宠爱摞一块儿也比不上淑景殿半分，要不是因为西侧宫还有着凤阳阁，我们的日子只会更差，虽然风阳阁地势高风大，不怕有味道，但陛下时常过来探望，杜贵妃总不至于连皇帝陛下的鼻子都不顾了吧？要不是因为这个，西侧宫早就淹水里了，还有，前些时日陛下亲见了一名半夜饿死在甬道上的内侍，因此发怒打死了秦公公，要是没这些事，我们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阿初脸上全是好奇；“小引子不是死在杂役房的吗？怎么跑到外面的？”

　　阿初进宫时间很短，什么都不懂，可景仁几个杂役都很喜欢她，阿初长得好看，说话还好听，跟她相处很快乐。

　　所以只要不被外人听到，景仁几个都喜欢跟她多说上几句。

　　景仁四处瞄了瞄，低声道：“死掉的内侍是饿死在自己房中的，但是我们偷偷的将尸体放在皇上常去看二公主的路上，又正好赶上二公主发病，我们就悄悄传出消息，说二公主是从凤阳阁的高台上看见有人饿死在路边被吓到，才发的病。”

　　阿初眼睛一亮：“二公主挺好用啊！”

　　景仁得意道：“可不是！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宫里人都说二公主胆小懦弱，这件事可不是我们传的，不过她是公主，应该也不怕这点传言。”

　　阿初不以为然：“二公主这副身板，要是生在我们村，都活不到断奶，她足够幸运啦。”

　　俩人越说越起劲，以至于忘了轻声，最后一句被路过的膳房嬷嬷听到，结果一队人都被遣去罚跪。

　　云影只知道阿初和景仁所说的最后一句，光是这一句就已气得她冒烟：“如今宫里的杂役越来越没规矩了！他们居然敢说您会生在农家，真是毫无尊卑！”

　　李缨行叹道：“她说的没错，我若生在农家，哪有机会用诸般贵重药物强行续命？活不到断奶也是事实，既然是事实，罚人家做什么，放他们回去吧。”

　　云影急道：“殿下！您这样宽厚，怎能叫那群宫人畏惧您？”

　　“畏惧我？有什么用？”李缨行毫不在意。

　　云诗在一旁叹气：“好了，殿下年纪还小呢。”

　　云影不服气：“三公主比我们殿下还小几个月，如今不仅学问好，德行在宫中也是人人称颂，人人都说三公主温柔贤淑，博学多才，您明年就要及笄了，总不能一直闷在宫里吧？您再这样躺下去，还怎么和三公主比呀？”

　　云诗柔声道：“我们有青玉印，这个是三公主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青玉印是李缨行封地的信物，周朝的公主各有封地，根据公主母妃的身份高低和她本人的受宠程度，彼此差别极大。

　　晋安公主李缨言的封地是晋安城，晋安处于帝国的东北方，邺城以北，虽然被称为城，可土地狭小贫瘠，气候寒冷，人口稀少，财富甚至比不上富庶之地的一个普通的县城。

　　晋安原本是产矿之地，出产品质极好的铜矿，如今矿产已经接近枯竭，当地又很难种植粮食，碰上略差些的天气就会绝收，多年来岁入寥寥，杜贵妃派了几拨人去督促征税和采矿，没有任何起色，活人倒是差不多跑了个干净，收入反而愈发低了。

　　李缨言向来自诩身份高贵备受宠爱，可她的封地却让她在明里暗里遭受了不少嘲笑，尤其是和李缨行的封地相比，更是令她愤懑难平。

　　李缨行的封地淮安地处江南，位于津南蔡氏和沧州李氏中间，土地广阔，富庶丰饶，产粮亦产丝，商业繁华又紧邻运河，岁入之丰，远非晋安城可比。

　　淮安向来是太子封地，给太子积累财富所用，当今皇帝迟迟未立太子，李缨行又是皇后唯一的女儿，皇帝就将此地封给了她。

　　李缨行十岁时崔皇后去世，同年她被封为淮安公主，因她年幼多病，淮安的岁赋由皇帝身边的内侍吴凯暂时派人代为打理，而李缨行手中的青玉印，就是管理淮安封地的信物，只要李缨行有需要，随时可以支取封地上的钱粮。

　　多年来李缨行病重，几乎无法出门，她的日常供应充足，皇帝的赏赐也从未间断，也不管是否碰上年节，只要皇帝一想起这个柔弱多病的女儿，各种金银珠玉就像流水般的往凤阳阁里送，在她的库房里堆成了山。

　　李缨行并无什么要置办花费的地方，她病得连出门都困难，库房里的东西都堆着落灰，对封地上的财富她更是从未支用过，连封地上积累的财富数目，她都不甚了解。

　　可李缨行身边的人都认为淮安封地是她们最后的指望，即使在宫中被杜贵妃压着，婚后也可以与驸马一起去封地生活，反正钱财不愁，将来的驸马也定然是非富即贵，到了封地就是他们自己做主的日子了，不必在宫中过着被人议论看不起的日子。

　　想到此处，云诗又忍不住道：“殿下，您的青玉印可要藏好了。”

　　李缨行笑着指向自己的床头，那里藏着一个暗格：“知道。”

　　此刻夜色初起，李缨行倚坐在窗边，清凉的夜色掩去了她面庞上的稚嫩，橙黄的灯光给她的神态带去了几分妖冶。

　　云影看得有些发痴，心中羡慕难以遏制，李缨行却对她道：“你亲自送凤阳阁前面跪着的几个人回去，记得告诉他们的主管内侍，以后谁敢因为今日之事为难他们，我便向父皇告他一个轻视之罪。”

　　“您还要护着他们？”

　　“还有，现在也错过饭时了，你去拿些点心给他们垫垫，再拿七个银锭，一两的那种，给他们带回去。”

　　“殿下！您这是在干什么！”

　　“去吧。”

　　见云影不情不愿的走了，云诗忍不住道：“殿下太过宽仁，那群人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冒犯您。”

　　李缨行笑道：“不过背后议论几句，谈什么冒犯，你说，是什么人罚的他们？”

　　云诗犹豫道：“是膳房的嬷嬷，曾嬷嬷，怎么了？”

　　“膳房是杜贵妃管的，有人说我的坏话，她们急什么？”

　　“这。。。”

　　“曾嬷嬷原先是李缨言身边的人，最近去膳房的？是了，秦公公死了，安排自己人补缺。”

　　云诗还是有些懵：“殿下想到了什么？”

　　“曾嬷嬷是李缨言的人，她自然不会在意谁在背后说我，可这几个人可是被罚跪在凤阳阁下，若是这些人心有恨意，也是恨我呀。”

　　“他们有多大的胆子，敢恨您啊？”

　　李缨行叹气：“有人特意误导，当然是怪有心之人，我不在意有人恨我，只是他们是因为我才受罚，实在无辜。”

　　云诗也叹气：“殿下您倒是宽厚，可您放过了他们，他们也未必领情，宫里人如今都觉得您懦弱胆小，他们还是会只捧着三公主，陛下无论多么护着您，管着后宫的还是杜贵妃，您又是何苦做着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还有，杜贵妃是有皇子的，将来。。。”

　　“不过微末小事，无需在意。”

　　李缨行知道云诗向来胆小，心思又多，她不欲多讲，她病成这副样子，与杜贵妃维持表面和平都很多余，她已交代过吴凯，待她死后，给云影云诗一笔银子送她们出宫，只不过云影云诗心气都高，未必满意这个安排，所以李缨行干脆不提。

　　安排完这件事，李缨行已是感觉有些疲倦，她刚起床没多久，不想自己又是昏昏沉沉的睡上一天，仍是打起精神从榻上爬起来，让云诗给自己随意挽上头发，推开门走到寝殿外面：“我出去透透气。”

　　凤阳阁主殿建在高台之上，一共建有相连的三间殿阁，从李缨行的内室出来，需要先穿过书房，出了书房的后门，就是宽阔的高台。

　　高台边缘砌着栏杆，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月光下反射着如玉般的柔光，李缨行扶着栏杆，生硬的石头触手冰凉，驱走了她身上的困倦。她沿着栏杆向高台的尽头走去，高处的风比别处更凉爽，清风掠过耳畔，卷起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让她颇有些飘飘欲飞之感，全无刚才在室内积攒的沉郁之气。

　　李缨行捏紧衣衫领口，她出来时忘记给自已披件厚外袍，仍穿着刚才起来时随手穿上的月白衫裙，不过片刻就觉得有些寒冷，但只要尚能支持，她就不想回到那些幽深的殿阁里去，殿阁里的空寂令她窒息，宫廷里压抑的气氛也令她厌恶，她远眺着宫墙外的方向，眼中尽是期盼之色。

　　李缨行居住的凤阳阁位于宫城深处，即使她站在高台之上，也无法望见宫城的边缘，只能看见重重楼阁和宫殿高墙投下的阴影，还有东侧甘露殿辉煌的灯火。

　　可惜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还是太过遥远，尽管读了很多游侠故事，可把思绪从书中抽离后，她还是个被困在深深宫阙中的羸弱之躯。

　　对于此时此刻的她，出宫终不过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