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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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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人总是爱过年的。
一到除夕,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
陈诗沅要替颜诺补办生辰宴,便想着趁年节一起办了,热热闹闹宴请宾客。
请帖都发出去了,戏班子也请进了府,住在西院里咿咿呀呀的,练了一上午的嗓子。
青宛亦是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得空,踩着隐约的戏腔走进屋子,却见颜诺一脸愁容地坐在窗前发呆。
“姑娘有心事?”她轻声走过去,忽瞧见桌上放着六皇子送的那块坠子。不禁想到大夫人说的那句“姑娘大了,想嫁人了,怪不得多愁善感起来。”
颜诺没有抬头:“青宛,若有人叫你做不愿做的事,你该如何?”
青宛道:“若是主子的命令,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自然照吩咐去办,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不过她也听懂了弦外之音,笑道:“这世上除了皇上,谁能勉强姑娘,若老将军回来了,怕是皇上都不能强人所难。”
颜诺摩挲着那块玉坠,眼尾红了起来:“不是的,没有这样简单。”
青宛一怔,忙紧张道:“出什么事了不成?若是大事,姑娘快跟大爷大夫人说去。”
颜诺不语,只是自顾落泪摇头。
过不久,青宛复进来,向外瞧了眼才若无其事地笑道:“姑娘,刚才瞧见何夕在门口,应该是大夫人那边有事唤你去。”
何夕是被青宛拉进来的,尚不解其意,闻言反应极快地进了屋,笑道:“是呢,大夫人那边忙完了,正巧大爷也得空,叫姑娘和二爷过去一起吃点东西说说话,省得下午宾客进府大家又各自忙开了。”
青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搭腔:“姑娘快去吧,年节一家人就该聚在一起才热闹。”
颜诺抓紧了那块玉坠,默了会儿才收进荷包里:“我这就过去。”
她进东院时,撞见颜知正蔫头耷脑,一步三顿地挪过来。
他一看见颜诺立刻就来了精气神,三步并作一步:“小妹,你也是被大哥提过去训话的?”
颜诺见他双目晶亮,便在他满眼期待中如实说道:“我是来吃点心的,原来二哥是叫过来被训的?”
颜知眼里失去了光,几乎嚎了声:“苍天呐——”他视死如归地道:“走吧走吧,咱俩一道进去,大哥说不定看在你的面上少骂我几句。”
二人走进去,屋内颜宵正与陈诗沅于榻上相对而坐,聊得热闹,小桌上摆着些糕点茶果。
颜宵原本眉眼温和,嘴角带笑,忽见颜知进来,当即笑容一收,板起脸来。
陈诗沅推了他放在桌上的胳膊一下,笑道:“大过年的,收起你的脾气来。”说罢又招呼弟妹坐下。
颜知不敢坐,颜诺也没坐。
颜宵皱着眉,神情严肃,正要开口,颜诺忽然眼泪珠子般掉下来,倒一下把他噎在那里,开不了口了。
陈诗沅心疼地起身揽颜诺在身边坐下,同时瞪了颜宵一眼:“你凶什么凶!”
颜宵抿了抿唇:“……我一个字都没说。”
颜知趁机嬉皮笑脸:“哥,大过年的别生气,昨晚就是个意外,不什么事也没有吗?”
颜宵看了眼妻子和妹妹那边,只得压下脾气,不过仍没什么好脸色:“算了,大过年的,年后再算账。”
明朝有事明朝说,不定大哥就把这事忘了。颜知大大松了口气,提了一晚没睡的心,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此时几人都看向颜诺,颜诺双眼红红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不仅是颜宵,连颜知也忍不住问:“你哭什么?大哥又没骂你,我都……”感觉到颜宵看过来的眼神,颜知一改语气,变成了温柔二哥:“小诺,你尽管说谁欺负你了,二哥帮你出气去!”
颜诺伸手环住嫂嫂的脖子,靠在她肩上,声音软软糯糯:“没有人欺负我。”
陈诗沅笑笑:“我们小妹是不是想爹爹了?公公想必能赶在正月十五前回,你大哥前儿还接到信了。”
“大哥,真的吗?”颜诺立即坐直身子,用帕子擦了擦眼泪。
颜宵眉头舒缓,扯了个笑:“你嫂嫂说得对,你跟我过来书房,我给你看看爹的信。”
“我也去。”颜知兴奋。
颜宵看他,他立即乖巧站直,咧着白牙:“我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进了书房,颜宵将门关上,转身时神情已多了几分严肃。
颜诺感觉到了,有些紧张:“大哥,爹爹的信……”
“没有信,那是军中急递,留在兵部了,你看不了。”
颜诺慢慢抬起头,抓紧了手里的帕子。
颜宵没说什么,先去长案后坐了下来,取出一张廷笺在桌上:“这是吏部给我的锦辽总督拟调令,等兵部尚书陈大人盖了章,我年后就要动身了,部署锦辽两地军防,大约半年才回。”
颜诺不解地看着大哥,大哥身为兵部侍郎,军中调任并非首次,以往也常不在京中,所以二哥才有机会带着她溜出府四处乱逛的,怎么这次将她叫过来特意告知她呢?
颜宵往椅背上靠了靠:“陈大人还未盖章,调令并不生效,也未明发,临时变卦是常有的。”
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那张调令上点着:“但有个人已先一步肯定我会兼任锦辽总督,还说我将来会在任上被革职流放。”
颜诺猛地一惊,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淋得透透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散着寒气。
“……阿诺?”她脸色惨白,几乎发不出声。
颜宵眼神倏然一变,绷直了脊背:“她果然跟你说了这些话?还说了什么?”
空气沉默了良久。
颜诺绞着帕子的手指下意识用力,指尖都发白:“她……她说,她是来救颜府的。”这话随着两串断了线的泪珠一同坠下来。
颜宵怔了下,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态度过于严肃,便起身走到妹妹面前,双手轻按在她肩上。
“没事,一切有大哥呢。告诉大哥,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颜诺咬唇,白惨惨的脸色衬着发红的眼眶,纤细柔弱的身子微微颤着,显得格外可怜。
见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颜宵叹了口气,放轻了语气:“是大哥不好,大哥不是凶你,只是这事过于蹊跷,涉及颜府又涉及你,大哥不得不上心。”
他拍了拍颜诺的头:“好了,别哭了,若没其他的也就算了。”
颜诺缓缓抬眸,泪珠从洇红的眼眶里滚落:“阿诺只说颜府会有大难,她是来帮我救颜府的,她还知道很多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她说她会卜算之术。”
“为何不及时告诉大哥呢?”
“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不会相信。”颜诺哽咽,“大哥,她说颜府上下的命都捏在我手里,我是很怕她说的是真的,我知道我没本事,但我也很想帮忙。”
“嗯,大哥知道了。”颜宵点头,“她可有告诉过你她是什么人?”
颜诺摇头。
“好。”颜宵道,“那这事就到此为止,你别想太多,若是假的,她就是在吓你骗你有其他目的,大哥不会轻饶她,若是真的,那这样大的事你也兜不住,有爹和哥哥在,要你担什么,你高高兴兴的玩你的就是了。”
“大哥。”颜诺抬头问,“那你信吗?”
颜宵余光从桌上那封调令上掠了过去,语气坚定。
“不信。”
颜诺又低下头不语。
颜宵问:“还有什么话遗漏的吗?”
颜诺怔了下。
脑海里兀自响起阿诺冷冰冰的声音。
“若是让你在颜府与裴晏之间择其一,你会如何选?”
“我给你指一条路,明日,杀了裴晏。”
杀了裴晏。
杀了裴晏。
……
颜诺打了个寒颤,抬眸迎上颜宵探询的目光。
她低声道:“没有了。”
阿诺静静地站在庭外的树下,注视着颜诺从颜宵书房走出来的身影。帷帽下的目光低垂了片刻,又扬了起来。
她心里已清楚,大哥知道了。
自从昨晚于暗牢中大哥审问出她那些话,她便知道,大哥一定会找颜诺确认,而十年前的她,也一定会和盘托出。
除了……
关于裴晏那部分。
她确信她一定不会说。
她自嘲地笑了声,忽感到一阵无奈与恶心。但十年前的她是那样喜欢裴晏,以至于被他一骗再骗,却还能等他七年。因此又怎会舍得将他置于对立面呢?
何其愚蠢。
……
颜诺离了东院就立即往云遮院去,院内空空,不见阿诺身影。
今日无风,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她站在院内,只觉浑身冰冻住了一样。
阿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站在檐下的阴影中,仍是戴着帷帽的模样。
颜诺转身,心跳加速:“阿诺,我……”
“不用说了。”阿诺平静道,“我知道,颜大人问你,你都说了。”
颜诺脸色发白,快步走到她面前,晶莹的泪已不受控地掉在空气里,折射着晴午的日光。
“对不起,你叫我不要说的,可大哥问我,我……我瞒不住,但我又怕你说的那个后果,如果颜府真有什么难,哪怕叫我一个人应了也可以。”
阿诺默然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府中喧声隐隐,宛转悠扬的戏腔开唱了。
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对颜诺道:“戏台子已搭起来了,我们一道去听戏吧。”
颜诺愣在那里,低着声儿问:“……你怎么不怪我?”
阿诺没解释。
她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昨晚她就已先一步将这些话告诉大哥了,颜诺说不说都无关紧要。
从她进府时,她就知道,她不可能瞒得住大哥,她一个凭空出现的,没有身份的人,大哥不会不查她,因此早晚有这一天。只是太子遇刺事件太过突然,让她没有料到而已。
而且她前世根本就没遭遇过什么太子遇刺一事,前世的生辰宴是在腊月十二日办的,那日风和日丽,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来。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反倒下了濛濛细雨,天气很冷,她和二哥聚到了东院与嫂嫂一同闲话家常。
接着便是除夕,除夕她倒是出了门,下午时分二哥带着她一道,去了瓦子里的乐楼,听了一场戏。
是《牡丹亭》里《游园惊梦》那一出,她已听过几遍了,仍是喜欢,因此记得清楚。
直到日暮西垂,她跟二哥才匆匆赶了回去,恰好赶在大哥回来之前一刻。她记得她当时还与二哥庆幸不已,可以少挨一次训。
入夜,满京人家开始陆续上灯,颜府四处笼罩在一片红色的喜庆烛光下。
之后由皇城南华门开始,爆竹次第响起,漫天烟火几乎燃了整夜。
一家人围炉而坐,共同守岁。
期间二哥出去了一趟,回来又找借口将她也叫了出来,说在门口的关扑摊子那里赢了烟花,让她一起去前院放。
她跟出来却不见什么烟花。
站在梅树下的裴晏锦衣华服,言笑晏晏,透着说不出的矜贵与清朗。
漫天的烟火与烛光笼罩着他,他站在那儿,连被风吹动的发丝也恰到好处。
阿诺闭上眼,不愿继续去想。
越美好的回忆如今却越肮脏,她还没有勇气坦然面对。
总之,一切的一切,在她从地狱归来的那日就已变得不一样了。
日后将会发生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还能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裴晏,是始作俑者。
*
戏台子搭起来,唱的是一出《白蛇传》,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宾客三五成聚地坐在台下聊得热火朝天,颜诺被嫂嫂叫去给各位长辈见礼。
阿诺独坐在台下一角,静静地听着台上的戏子唱腔。
锣鼓声声,勾人心弦。
从前她最喜欢听戏,缘自戏词唱本中写满了各种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她听得有趣。
那是离她生活很遥远的一些故事。
“最爱西湖三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多美好的相遇。
她缓缓闭上眼。
忽地,锣鼓骤停,唱段终了。
台下一阵鼓掌叫好声,碎银铜钱在台子上扔了一地。
阿诺睁开眼,听见锣鼓再响,后台的戏子整装而出,唱了一出——
《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日落西山,宾主尽欢。
客人都散去后,府上似出奇的安静。
仆从将大红灯笼挂满了园子,又小心点着了里头的烛火,园中湖边的灯笼倒映在水面上,更添了一层镜花水月的朦胧。
颜诺将一盏河灯飘到水面上,走到阿诺身边站定,轻声道:“一年之中唯有除夕才挂这样的大红灯笼,远远望去,连成一片,真像是如梦似幻的神仙之境。”
阿诺呢喃:“是吗?”
这片连绵不绝的满目赤色,像极了那天的火海,让她打心底泛出恐惧。
“阿诺。”
颜诺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她取出那块坠子在手上,对她道:“我不能那样做,其他我可以信你,除了这件事。我与裴晏相识多年,情谊深厚,断不可因旁人几句话就挑拨了去,若是如你所言,他今夜会来找我,那我就去见他,大不了将这坠子还给他就是。他从未伤害过我,所以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更不信我需要在他与颜府之间二择其一。”
这就是她的答案,十年前自己的答案。
阿诺感到一阵悲哀,为从前的自己。
是的,她那时多么相信裴晏,故而才会一错再错。纵使有千般委屈,在遇见他那刻,也都冰雪消融了。
否则她不会在他成亲的那个夜晚,还信了他赌咒发誓的谎话。
她的目光落到那个玉坠上,想起她在芷芜宫放火自焚的前一天,裴晏紧紧攥着这枚玉坠,双目通红地质问她,若是对他全然没了感情,又怎会一直贴身戴着这枚玉坠。
可笑。
阿诺猛地从颜诺手里夺过那枚玉坠用力扔到了湖里。
裴晏,你真是可笑至极!
颜诺愣神,旋即大惊失色,喊道:“你怎么能……”
她毫不犹豫地脱去斗篷,在腊月的寒夜里,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
阿诺睁大眼僵在那儿——
她自己都没发现,从前的自己对裴晏已经执念到了这个地步,竟能在寒冷冬夜跳水去寻一枚坠子!
下一刻,她脱去帷帽外衣,同样跳了下去。
落水声惊动了园里的丫鬟小厮,呼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十年前的颜诺根本不会凫水,她不要命地跳进一腔孤勇里,就算窒息在水底,也不可能寻到那枚玉坠!
阿诺抓住她的胳膊,忍着浑身刺骨的冷,将她拖到岸边,丫鬟们全都扑了上来,哭喊惊叫着将颜诺接了上去。
喧闹的人群抱着昏迷的颜诺消失在灯影里,湖边像戏曲散场,静的悄无声息,连虫鸣都没有一声。
阿诺趴在岸边,浑身冻僵,失了爬上去的气力。
她浑身缠着的麻布湿透了水变得极重,像水鬼一样拖着她。
她双手死死扣在岸边的石头上,意识变得越发模糊。
好似片刻,又好似许久。
她的身体几乎失去了知觉。
就在她往黑暗的深渊滑落时,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漫天烟火在那一刻炸响。
她抬眸,在光与影的颠倒里,对上了一双极为熟悉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