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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蒹葭(一) ...

  •   更换几个下人,原本是再小不过的一点事,可是温言就是觉得好不容易暖过来的心突然一下就跌到了冰点。

      他呆呆地放下手中抱着的砚台,坐在桌前,乖乖地伸出僵硬手指任由大夫包扎。

      温言的手指实在是漂亮的过分,哪怕修长的指节上沾染了墨汁和血迹,可到底瑕不掩瑜。

      他好像还是那个温顺的,不愿说话的驸马。可是在温顺的外表之下,突然生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小怨恨。

      她凭什么不说一句就换掉自己身边的人?

      包小壮极有眼力见地打来温水。大夫先小心地擦拭掉手指上的污物,再重新上药包扎。

      公主府中用药自然是讲究的。药膏凉凉地抹在手指上,连药香也比其他处的好闻。

      温言低头看着大夫熟练地包扎手指,状似无意地问道:“蒹葭院中的那位,听说身上有些伤病,不知道此刻如何了?”

      包扎的大夫手抖了一下,但是小心地没有说一句话。这是温言第一次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这两日里,温言的表现几乎可以说是逆来顺受,妙歌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了蒹葭院中的事,甚至还会为了一个小厮直接把蒹葭院的事挑明。她愣了一下,答道:“蒹葭院中,生死自有公主决定,驸马无需担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道:“蒹葭院毕竟不同于寻常院落,驸马身份最贵,无需为此等事多心。平时,最好也少去附近。”

      看大夫包扎地差不多了,妙歌便带着大夫先行离开。

      温言坐在原地,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被重新包扎妥当的手指。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伤,包这么多做什么?他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

      包小壮送走妙歌和大夫,转身回来就见到呆坐在原地的温言,以及他旁边摆着的一盘点心。

      包小壮的肚子叫了一声。

      “那个……我能吃一块吗?”

      温言思路被打断,他看了眼包小壮指的,原来是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枣泥酥饼。他看了一眼妙歌走的方向,对方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便心一横,把盘子往包小庄的方向一推。

      “都给我啊?谢谢驸马。”包小壮倒是不客气,快步跑到温言身边,直接抓了两个左右开弓。

      包小壮的喜好非常简单,吃饱穿暖,不挨主子的骂,这一天就是好日子。要是还能得几块好吃的点心,那简直是老天开眼般的好日子。

      包小壮心满意足地大口吃着酥饼,还不忘跟温言解释。“我一大早被妙歌姐姐叫过来,还没吃饭呢嘿嘿。我娘总嫌我吃的多,可是我看见吃的,就忍不住想往嘴里塞。”

      温言一指旁边的位置。“坐下吧,慢慢吃。”他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包小壮一笑,响亮地回了一声。“谢谢驸马!”

      包小壮吃完酥饼,温言已经自己换了一身月白色大袖常服,他取下了头上的玉冠取了,换回了日常的木簪子。他肤色本就极白,这一身素色就跟显得有些冷心冷意。

      “你叫小壮?”温言问道。

      包小壮咧嘴一笑。“是,驸马尽管吩咐。”

      “府中可有什么地方,能看到蒹葭院。我不进去,只远远看一眼。”

      “蒹葭院地处偏僻,一般还真不好过去。”包小壮认真地想了想。“不过如果从秋筠馆上看过去,或许能看到一二。”

      “秋筠馆?这是哪里?”温言才来,对府中尚不熟悉。

      “就是水榭边小山上那个三层小楼。一二层做藏书之用,三层是殿下散心小憩之处,能俯瞰全府。驸马要是想要看蒹葭院,兴许那里可以。前些日子殿下带了位公子回来,还在那里弹了一夜的琴,整个府里的人都听见了。”包小壮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对温言毫不藏私。

      温言想了想,问道:“公主可说过不许外人上去?”其实温言真正想问的是,萧辞可有对他在公主府中进出设限,但是他故意模糊了说辞,包小壮也没有在意。

      “这倒没有。您是驸马,自然想去哪就去哪。”包小壮风卷残云般拿起了最后一块点心。

      温言点点头,淡淡道:“劳烦带路。”

      公主府占地甚广,但是布局却十分明确,以一片荷塘为中心,南侧前院会见外客,西北为殿下起居之所以及客房。只有一个蒹葭院,孤零零坐落在荷塘东北角上,除非特意绕路,不然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周围。

      而整个长公主府中最高处,便是荷塘东侧山坡上的秋筠馆。这小楼原本是府中藏书之用,但萧辞学问平平,只填满了楼下两层,第三层则被改造成了休憩之所,卧榻小几一应俱全。

      温言凭栏远眺,将府内一切尽收眼底。

      蒹葭院确实跟别处不同,院门紧闭,门窗狭小,房屋也比别处更简单寒酸一点,但是外墙却比别处更高。这种地方,与其说是个金屋藏娇之所,不如说是禁足惩戒的好去处。

      这蒹葭院中,到底是什么人呢?是外面传的被萧辞从朱雀街带回来的人吗?他没有直接问包小壮,更没有问妙歌。因为此刻他有一个更大的疑问:父亲跟院内的人是什么关系?

      他转身打量身后的房间,见墙上果然有琴,不止一张,满满当当地挂了一排,窗边甚至还摆好了琴桌。这是平时就有的?还是她为谁特意准备的?

      温言走到墙边,随手取了一张琴下来。

      “驸马要弹琴?可是您的手才包扎好。”包小壮站在温言身后,看不懂温言拿琴的意义。

      温言没有说是,但也没有否认,而是背对着包小壮吩咐道:“我有些渴了,烦请帮我沏壶茶来。”

      这里竟然连茶具都置办齐全,却没有热水。包小壮放好茶具后,便“咚咚咚”跑下楼去找茶具。

      将包小壮支走后,温言走到琴桌旁将琴放好,自己盘膝坐下,低头将刚刚包好的纱布一层层揭开。

      蒹葭院中,萧辞的脸色阴沉,甚至比此刻的光线都要暗。

      曾经的温香软玉已经看不出人形,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好肉,血凝固在破碎的衣服上,混杂着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盐水。但是下面人到底留下了他的脸,哪怕现在额头上覆盖着一层层的冷汗,也还能看得出曾经的那副好皮囊。

      “千红,当时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没想到才隔了几日,你就应上了。”萧辞看着眼前被高高吊着,浑身是伤的头牌小倌。他脚上还挂着沉重的沙袋,头顶手腕弯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估计是承受不住这重量,已经废了。

      “萧辞……杀了我……否则我终有一天……要杀你……”千红听到她的声音,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气若游丝地说道。

      “就这么不想活?难道在你心里,我的命居然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萧辞语气中带着讥讽。“你的伤都是皮外伤。若是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冒充太傅公子,我就留你一条命,还让人给你治伤,如何?”

      好像是个好笑的笑话,千红气喘吁吁地笑了两声,便再没有力气。隔了好久,他才开口道:“你倒行逆施,打压寒门……我不过是第一个,往后还有无数暗箭等着你……咳咳……”

      萧辞没有耐心听他的临终遗言。“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冒充先太傅的公子!”

      千红脸上绽出一个凄惨的笑。“你还有脸提太傅……若太傅还在,如何能看你这样胡作非为……”

      “本宫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太傅的。”

      千红的神色一顿,好像没听懂。但是紧接着,在阴惨惨的囚室中,突然爆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没什么对不起?哈哈哈,萧辞,你这样说,不怕太傅九泉之下不安吗?”

      萧辞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太傅兴科举,重教化。你却打压寒门,只知厉兵秣马……咳咳……这些年里,你倒是喂饱了大俞的那些显贵世家。但是我们这些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萧辞还穿着进宫时的正红色宫状,可是脸色却冷地能结冰,她藏在广袖下的手握紧了拳头,心中滚过一阵杀意。“所以你就冒充当年太傅的公子,想要行刺于我?到底是谁把你安排进朱雀街南风馆的,又是谁告诉你太傅家小公子的事?”

      “你永远都别想知道。”千红初见萧辞时,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可也是容貌清俊,气韵天成。可是此时,他脸上只有苦熬两天后的灰败。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眼神如刀,狠狠地瞪着萧辞。

      萧辞突然笑了一下。“去取一碗参汤来,给他灌下去,吊着他的命,给我继续打!我这蒹葭院里别的没有,大夫和参汤管够。”

      千红整个人一抖,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就在他闭眼前的一瞬间,萧辞看到了一种叫做“怕”的情绪。只要他还知道怕,就还有转机。

      就在屋内胶着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凛然的琴音。千红抬起头看向窗口,那眼神中带着疑惑,片刻又汇聚起了某种希望的光芒。

      萧辞皱眉,侧耳听这突然的琴音。那琴音铮铮然,带着决绝不屈之意,片刻音调一转,竟然听出了兵戈之声。

      千红曾经也会弹琴。他听着琴,头渐渐向着窗口仰起,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仿佛在迎接某个希望。“萧辞,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派我来的。不过你还能记得先太傅,倒是我错看了你……”

      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嘴角鼻孔喷出的全是血沫。“萧辞,你可以折磨我,也可以杀了我。我一人之命死不足惜,但是你记得,天下千千万万人在看着你……咳咳…… 总有一天,他们会堂堂正正走上朝堂,把那些尸位素餐的贵族子弟挤下去……到时候……到时候,你会知道,天下万民之心……你是挡不住的!”

      萧辞听着琴音,看着眼前回光返照一般的千红,狭长的凤眸一紧,瞬间杀意四起。“那我先成全你,再去成全天下万民。”

      萧辞向旁边一伸左手,凌玉低着头递上长剑。

      没有再看他一眼,萧辞左手剑光一闪,利器入肉,连声音都没有,只有喷出来的血水腥臭无比。

      蜚声京城的欢场头牌,在经历了两天的严刑拷打之下,终于得了个痛快。

      “毕竟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好好葬了吧。”萧辞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蒹葭院。

      凌玉沉默着收了剑,看着吊在半空中的尸体,少见地没有跟上萧辞。

      温言临窗坐在秋筠馆三层,看到一身红衣的萧辞从蒹葭院中出来。那红色如血,刺地温言双眼一痛。似是无意地,她抬头向着秋筠馆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让温言后背生凉。他手里一紧,琴声便戛然而止。

      其实他们中间距离不短,可是温言就是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那双漂亮凤眸中的不悦,甚至杀意。

      琴弹完了,温言却还是僵坐在当场,两手架在琴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包小壮正好打了热水过来。“驸马,您手指出血了,咱们赶紧回去再包一下。”

      “小壮,殿下……”一曲弹罢,温言彻底冷静下来,心跳如擂鼓,一时又不知道要问什么。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这算是做贼心虚吗?

      “殿下怎么了?”包小壮疑惑。

      温言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才来。“没什么,我在这坐一会儿,你先自己回去。”

      “我……”

      “回去。”温言声音不大,但态度却很坚决。

      包小壮退到了门边,有些犹豫地转身看向温言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说道:“驸马,我就在门边,有事您随时叫我。”

      可是温言却像是入定了一般没有回应。

      直到萧辞来的时候,温言还是坐在原地。

      身后进门的脚步声很轻,但是萧辞还是看到温言的后背一抖。他的头不自觉地低下,像是只知道自己做错事,故意缩起来,不肯抬眼看她。

      其实温言很瘦,这点萧辞早就注意到了,可是此刻他一个人凭栏而坐,夕阳的光芒给他的素色衣衫镀上一层金边,不知为什么更显得脆弱。

      萧辞手里提着一只药箱,放在琴桌一旁,接着转身拖了张凳子,坐在琴尾一侧。她换掉了那身红得刺目的红装,换了一身靛蓝色缕金凤尾裙,可是那张脸上的寒意,却一点都没有少。

      温言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似乎是等着萧辞发问。

      可是萧辞却什么都不说,左手一把抓过了他还架在琴尾边的左手查看。“不是才找大夫看过,怎么又把纱布拆了?驸马是存心不想要这双手了吗?”

      那双手还是如前一般好看,只是几个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再次被琴弦刮破。血沾在琴弦上,又被其他地方的皮肤蹭到,乍看之下,整只手都血淋淋的。

      温言想要抽出手来,但是萧辞左手钳住他的手腕,不容得温言有一点拒绝。

      “伸手。”萧辞命令道。

      温言不敢忤逆,慢慢地伸出手指。

      “疼吗?”萧辞脸上平淡,似乎没有任何愠怒。

      温言咽了口吐沫,小心地回答道:“小伤而已,臣……不疼。”

      妙歌打来热水,却没有敢打扰两人。她小心地将水盆放在一边,躬身退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萧辞右手拿帕子沾了水,一点点擦拭温言手上的血迹,结束后又重复了一遍上药包扎的过程,神情认真地仿佛在打磨一件绝世珍宝。

      可是在温言眼里,她就像是一条毒蛇,只是在咬人之前流露了一点不容拒绝的温情。

      熟悉的药香一丝丝飘出来,又被风轻轻一吹,无形消散了。

      终于包扎完毕,虽然萧辞的手艺不如正经大夫,但比起半夜里临时胡乱包扎的那次,还是好看了不少。

      萧辞收拾起药瓶和纱布。“现在,驸马想好怎么跟我解释了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蒹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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