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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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几个姑娘们一脸崇拜的表情，我又想起，在永安城里，第一次听到关于齐焕的种种传言，百姓们对这位救他们于水生火热之中的三王爷奉若神明，将他描述得神乎其神。什么文韬武略，惊世之才，风姿绝代，我当时丝毫不以为然，笑着跟商无尘说，这人还真会搞自我炒作，他故作神秘，反而弄得大家一颗八卦之心欲罢不能，个人崇拜做到这地步，连希特勒斯大林都要跟他叫声师傅。我还说，这人每天拿块抹布遮面，说不定是因为他的长相太过惨不忍睹，怕给人知道做不了偶像。
商无尘听了我的话，不发一言，只是淡笑看我。我见他面若玉冠，眸似星辰，笑容花月静好，便想，这番恭维齐焕的话，用在他身上倒还名副其实。
结果真便有一天，我醒来发现，商无尘已变成齐焕，我们之间的立场，从相恋转为对立。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眼角眉梢，只为我展露的醉人笑意，和他拖着悠长尾音，一遍遍喊我名字时候温柔的神态。
这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席间相谈甚欢。怜月锦云也不似早前那样拘谨，甚至还会跟着香巧开我几句玩笑。吃完饭，两人收拾好一桌子的杯碗狼藉，便挑了灯先离去。香巧奉上两盏香茶，几碟时令水果，便也去书房帮我整理从南竹阁搬来的书籍。待她们退尽，膳厅里便只剩我和笑笑二人。
笑笑心思玲珑，鬼灵精怪，年纪虽然不大，但这些年来跟随齐焕走南闯北，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所以思想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她虽险些害我葬身武当七侠刀下，但也是出于对齐焕一片爱护之心。爱屋及乌，再加上两人性格十分投缘，这个小姑娘我却喜欢得很。
膳厅四周摆放碳炉，里面火苗四窜，噼啪直响，梨花木圆桌上灯火如豆，光影重重。我和笑笑每人捧着一盏香片茶，坐在窗下，看墙外残月疏云，星稀光淡。
我本待从笑笑口中打听出些齐焕小时候不为人知的糗事，谁知笑笑却说，她与齐焕相识十几年，还从未见他有过任何失控或者过失之举，他从小便忍辱负重，身上背负了寻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血海深仇，经历过那么多挫折磨难，却从不与外人说及，只是自己默默承受。
这样的齐焕让我心疼，我时常会不经意想起，在悦来客栈那一夜，他坐在一片清冷月光之中，不悲不喜，像个孤寂的孩子，将自己封闭起来。
笑笑收起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看我：“焕哥哥这人便是这样，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任何苦痛困难都自己默默承担。我爹去世的早，焕哥哥对我亦父亦兄，关爱有加，甚至为了我险些被拖莫尔害死。”
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来，焕哥哥心中有仇恨，有抱负，有责任，却没有爱。我本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嫂子你出现。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恩怨纠葛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这次再见，焕哥哥好像变了一个人，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幸福。”
两个人相依为命地抱在一起，齐焕用指尖一遍遍温柔地画过我的眉毛，说，念念，我真怕这不过是场梦，醒来以后什么都没有了。他脸上幸福又小心翼翼的表情好像绵针扎在我心上，我笑着答他，我会一直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说，念念不许反悔。我连连摆手答道，不反悔，绝对不反悔。细碎的笑意像盛夏藤蔓爬上他的眼角眉梢，长密睫毛盖下来，是蝴蝶振翅欲飞。我于是在心底发誓，要不惜一切，守护这份花月静好的幸福笑容，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杯中茶已变冷，心底却温暖如春，我看笑笑，起誓般地与她说：“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他身边，尽我所能让他幸福。”
一盏茶喝完，已近戌时，窗外起了风，疾风啸啸，刮过梧桐枯树，枝桠摇曳，发出如鬼魅般低沉的呜咽声。我送笑笑至大厅门口，打开门，带着冰晶的寒风扑面而来，涌入屋子，将我冻得越发清醒，心里想着一件事，几次开口却都问不出来，欲言又止。
笑笑见我却步不前的样子，疑惑问道：“嫂子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捏着指尖，咬咬牙，深吸口气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笑笑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竟也面露犹豫，有些迟疑，反复斟酌才开口道：“那个位置本就是属于他的，他如今只不过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其实心里早就知道，以齐焕的个性，他绝不会甘心一辈子委身赤水，做个小小的分封郡王。他是天生的帝王，那些几经生死的磨难挫折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终有一天，他会坐到那个位子上，接受百官朝拜，君临天下，睥睨四方。
胸口一阵沉闷，仿佛溺了水，大脑浑浑噩噩，寒风像冰水一样顺着口鼻钻进五脏六腑，寒彻心脾。眼前闪过模糊画面，我看到猩红的液体从指尖溢出，跌落到水面，在水中延展成花，丝丝缕缕，妖娆绽放，和另一片猩红纠缠在一起，不久便融为一体。
指尖一阵灼痛，我忍不住低叫出声。耳边反复回响女人撕心裂肺的悲鸣声，她像只破碎的布偶直直跌落在地上，红色纱衣艳丽如血，映着她的如玉面容，此刻却比身下的大理石还要苍白。
笑笑的声音很辽远：“嫂子，嫂子……”
我抬起头去看她，却看到一双黑玉般熟悉的眼睛，里面是被我亲手摧毁的天真，支离破碎洒了一地。长密的睫毛盖下去，再扬起来，眼底只剩下冰冷的仇恨。
什么人在抓着我的双臂用力晃动，温润热气顺着手心流入四肢百骸，眼前影像渐渐变得模糊，如雾般消散。我看到笑笑满脸焦急，嘴唇开开合合，似是在叫我的名字。心中酸痛瞬间抽离，整个人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身上大汗淋漓。
笑笑神色焦急，不住问我：“嫂子，嫂子，你怎么样？”
我怔忡开口，说了一句自己也理解不了的话。我抓着笑笑的手，问道：“齐焕的母亲，她是怎么死的？”
笑笑被我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愣住：“嫂子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传大夫来？”
我不答她，只是不断重复刚才的话：“齐焕的母亲，幸德贵妃，是怎么死的？”
笑笑执意将我扶到一边坐下，这才说道：“焕哥哥他母妃当年是被奸人诬陷，说她与男人…私通，后来被他父皇赐死了。”
我的声音颤抖得像冰玉破碎：“你可知道，他们是如何诬陷她的？”
笑笑摇摇头：“据说先皇为了封锁消息，将当年在场的宫女太监全部杀光，几个皇亲贵胄也都被赐了忘源水，将那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顿了顿，几步走到门口，四下张望，然后将门窗关严，这才悄声对我说道：“不过据说有个小太监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他说，是贵妃娘娘的女儿找上门来，还滴血认亲，最后证据确凿，先皇才一怒之下赐死贵妃的。”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我虽好奇，但却从不敢跟焕哥哥提及，他也未曾与我说过，就连我爹，都不是很清楚。”
我只觉心中空落，仿佛被人用钝器割出个洞，可又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于是摇摇头，对笑笑说：“今天的事…我是说刚才，别和齐焕说。”
笑笑挑起眉毛：“这怎么行？万一是寒毒发作，我瞒着焕哥哥，他哪天知道，才真要拔掉我一层皮。”
我言辞恳切：“不是寒毒发作，只是最近心中大悲大喜太过起落，昨夜又没有睡好，有些头晕罢了。他最近那么忙，自己还带着病，你也不想他平白担心是不是？”
费尽口舌才将笑笑说服，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再三叮嘱我如若真感不适，一定要找大夫来看，这才挑灯离开。
等笑笑离开，我回到厢房简单洗漱过，便遣走香巧，躺在矮塌上边看书边等齐焕。香巧在桌上留了一盏灯，烛火跳动，层层幔帐被缀着琉璃玉石的丝缎绑在两侧床帷上，黑色的锦缎像被浓厚墨汁泼洒过，映着昏黄火光，影影绰绰。
心里反复思量笑笑刚才说过的话，总觉得脑海里有些细碎记忆与冤死的幸德贵妃有关，可是这些记忆太过凌乱，任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将其看个透彻。明明是睡到中午才起，此时却又累又乏，手里端着书想看，无奈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一行行蝇头小字连成黑线，我终是没能抵过阵阵困意袭来，躺在矮塌上打起瞌睡。
我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处阴暗密室，四壁坚实，石灰质地，墙壁四周挂了一圈青铜灯台，白色蜡烛发出幽蓝光火，把灯台下面的兽面雕刻照得越发狰狞。环顾四周，整个屋子居然没有任何门窗，仰头望去，眼里尽是漆黑，没有屋顶，却也一眼看不到尽头，只有阴冷寒风从头顶灌溉而下，吹得我额头隐隐作痛。
“他以为派几个大内侍卫就能保你安危？皇后娘娘，你未免太小看了我？”
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猛地转身，一抹熟悉的身影从灯火照不到的幽暗角落里走出。那人身穿一袭玄色长袍，头上戴着斗笠，层层黑纱垂下来，将他的面容遮掩。
我张开口，还来不及说话，男子突然扬手一挥，泛着冰蓝的银光从指尖射出，直向我而来。我只觉一阵锥心裂肺的刺痛顺着胸口蔓延全身，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身体里啃食我的骨肉，血液沸腾了一般灼烧着皮肤，整个人痛苦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停抽搐，生不如死。
滚烫的液体溢出眼眶，顺着面颊流淌到地上，我努力去看，竟是一片猩红。金线锦绣的黑靴踩在猩红上，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求我。你若求饶，我便让你少收些折磨。”
费尽力气抬头看他，长袍下摆随风轻扬，若有似无地滑过我的面颊，沾上粘稠的液体，他厌恶地退后一步，重重黑纱后面，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我将牙齿咯咯咬出血来，却倔强地不出一声，只是狠狠瞪他，手握成拳，指甲陷进肉里，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男子似乎有些惊讶，嘲讽地说道：“够倔强，能忍他人所不能忍，难怪当年能做出那样狠绝的事来。”
别开头不去看他，疼痛渐渐散去，一丝丝抽离身体，我挣扎着爬起来，即使脚下虚浮无力，也不能倒在他的脚下。伸手抹干脸上液体，指尖一片猩红。
我扬起嘴角轻笑，轻蔑地说：“就这样？我以为你还有多少手段，原来你也不过如此。”语气气若游丝，话一出口，马上被咆哮的风声吞噬。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在空中轻画几下，细碎红烟似鲜血从指尖溢出，延展成一道符咒。
胸口中聚集起一股灼热气流，气流顺着血液慢慢扩散，仿佛中了魔障一般，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抽出腰间短刀，扬起手便朝心口刺去。头脑里意识十分清晰，却不能操控自己的举动，仿佛有个人正抓着我的手往胸前按去。无奈地闭上眼睛，却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灼痛，睁开眼，刀尖硬生生地停留在心口上，锋利的金属划破层层锦缎，碰到皮肉，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胃里一阵痉挛，手一松，匕首“哗啦”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恐惧从心底泛滥出来，堵在咽喉，我的声音如冰玉破碎一般颤抖：“你…究竟想要什么？”
男子捡起匕首，指尖在利刃上反复擦拭，修长的手指映着刀身上的猩红，愈发显得白皙如玉。把刀重新挂在我的腰间，说道：“我要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我咬紧嘴唇，强忍心底酸涩，冷笑说道：“当年我害你母亲，只是因为我不想长大嫁你。若没有我，她不仅不会死，恐怕你父皇早已立她为后，你也不会辗转流离那么多年，弄得有家不能归，几经生死，还丢掉皇位。”
男子攥起双拳，因为太过用力，关节都给掐得青白，我微笑着闭上眼睛，等他怒极之下一掌杀了我，谁知过了好久，他的声音却从远处传来，“你就这么想死？别着急，我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只是，我要让他亲手杀你。”顿了顿，又道：“你说，当他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挚爱之人，还会不会独自苟活于世？”
睁开眼睛，他负手背对我立于屋角，长长的影子被幽暗烛火打在墙上，衣袂飘飘，翻起滚滚红浪，如暗夜鬼魅。
我狠狠咬牙：“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今天，都是我一手造成，何必牵连无辜的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声震耳发聩，墙壁嗡嗡震动，零星泥土碎石溅下来，灭了几盏灯火，密室里愈发昏暗。他转过身，声音想冰寒的刀片刺进我胸口：“如若不是为他，你又怎会以身试险，冒着性命之忧诬陷我母亲？”
我别开头不去看他：“我害你便是害你，与他无关。”
男子冷笑：“云念慈，没想到这些年，你撒谎的功力反而不及儿时一半。”不等我开口，又径自说道：“你身上背负的，除了我母亲，还有宫里侍女太监，上上下下三十一条人命。这些债，我要他和你，一起来偿。”
心里钝痛不止，我举起双手，上面沾满鲜血，我分不清，这些猩红，究竟是我的，还是那些死去的人的。终于忍不住颤声哀求他：“放过他，当年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
男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达到目的，就要不择手段。云念慈，皇后娘娘，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生不如死。所以，我只能毁了他。”
体内气血翻涌，我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却撑不住呕出一口鲜红。身体虚软，天昏地转，挂着幽□□火的墙壁开始倾斜，我仰面倒下去，看到头顶漆黑没有尽头，然后一角袍摆飘进视线，寒风将纱幔卷起，露出他如红宝石般殷红的薄唇，我拼命挣扎，想去看清他容貌，耳畔却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暖低沉，拖着温软尾音轻唤我的名字，念念，念念……
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双黑玉般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轻轻上扬的薄唇，笑容岁月静好。齐焕伸出手去摸我的面颊，我却不知着了什么魔，身子往后一缩，躲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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