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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正文完 ...
湾流G650落地护城时,又是深夜。
宋昭宁披上羊绒长款大衣,长发利落地束在后脑。
“谁来接你?”宋敛问。
她沉吟一息,闲闲地转着手机,忽然说:“哥,借你的车给我。”
宋敛不多问,打了通电话给司机,垂眸时顺手擦开一线火光:“等十分钟。”
她嗯了声:“小愈不回?”
他解释:“英国那边的事情得有人继续跟进,与此浪费资源,不如交给宋愈,反正他每天闲得没正事。”
宋昭宁表示理解:“行李你帮我送到酒店,我就不回去了。”
宋敛夹烟的手指一顿,他点点烟管,笔直烟灰半空跌落,微眯起眼睛:“你要做什么?别忘了你现在已经被小姑停职了。”
她伸手,宋敛挑着眉,过几秒才意识到她是要烟。
“不用你通知我第二遍。”
她不点火,随意地捻动烟草,淡声:“我妈觉得,我离了公司就是个废人,可她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宜睦和艺术馆。更何况,爷爷把唐既轲留在我身边,只要他还在,我的部分决策可以通过他下发和执行。也许,他老人家能预料到这一日吧。”
宋敛奇道:“老爷子最疼爱的就是小姑了,竟然不插手,隔岸观火?”
宋昭宁不回答这个问题:“我妈有意弹压我,但她离开公司太多年了。尽管都姓宋,可此一时彼一时,我不会坐以待毙,就当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宋敛轻微地啧了声:“你其实都算计好了。借用许医生的手将你的病情转述给老爷子,老爷子心疼你,自然不会彻底放权让小姑干预。但你别忘了,明年颂域对接的红头文件里,有一项至关重要的重点经济建设,你打算让给小姑?”
宋昭宁轻笑:“釜底抽薪不代表鱼死网破。如果我妈吃不下来,我会替她收拾烂摊子,自然,她得把公司全权让渡给我,以后我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她不能再插手干预。”
宋敛垂着眼皮,眉心轻轻蹙起:“你确实……怎么说呢,不愧是小姑的女儿,年轻一辈里,也只有你敢直撄其锋。”
她把烟管捏在掌心里,声线轻慢:“我爸还在时,我以为我这辈子的成长模式和宋愈差不多。我意思是,我的人生,理应由别人替我托底,而不是我去给别人托底。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失去记忆,捡回半条命,前半生汲汲营营地活,因为是女儿所以需要依托联姻巩固身份——太可笑了哥,这种念头就和你的直男癌有什么区别?”
宋敛无语。
心想你骂人就骂人,骂我做什么?我这一路舟车劳顿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听你这几句毫无感激的风凉话。
沉默几秒,她走几步,揉烂的烟草丢进军绿色的垃圾箱。
抬头看了眼天色,晦涩急雨的光景,空气中浮动着阴冷潮湿的冷杉气息。随着圣诞节的临近,整个城市火树银花,盛大绚烂,节日前夕氛围浓厚。
距离十分钟大概还有百八十秒左右,宋敛懒洋洋地拨着打火机的金属滚轮,他心底不知想些什么,掀起眼皮看了眼她的背影。
无论是光鲜亮丽还是失意狼狈,她永远站得笔直,就像某种鸟类千年万年风化的骨骼标本。
“你想起当年的事情了吗?”
宋昭宁一愣,莫名其妙地回头:“什么?”
几秒后回神,摇头哂笑:“能想起部分,多半围绕当年的大火和爆炸,其他的,倒是不怎么能想起来。”
宋敛眼睛很深,他问:“还会尝试找回记忆吗?”
“不。”出乎意料,宋昭宁果断否决:“人我都找回来,留念过去的记忆做什么?”
目光对峙,她那色泽浅淡的瞳孔沉静,缓了缓,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你说过,我是个很烂的编剧,这句话还作数吗?”
宋敛截断指间蓄了一截的烟灰,心悦诚服:“是的,但我低估你了,你虽然是个糟心编剧,却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天赋型演员。”
“不全是。”
宋昭宁摇头:“至少那些年做过的心理治疗和吃过的安眠药都是真的。我确实不想死,也没有特别想活,但是,生活还是挺美好的。我知足了。”
她低头,一键清空开机后雪絮般的问候,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按下拨出键的号码。
“大哥,苦难是无法用言语和美好去矫饰的,缺失并且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是真的,受过的伤也是真的,但我并不脆弱,也不需要任何人拯救,除了小部分不得已的脱轨时刻,你认同我吗?”
宋敛点头。
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宋敛觉得,有些聪明,但不多;本质还是为了一个男的。
“男的?”她揶揄地挑起眼尾:“是为了自由。”
司机在此刻泊入临时停车位,宋敛不明所以,但来不及多问,他的妹妹一脚油门,风驰电掣地消失在地平线。
闻也的电话是在她架着手肘等红灯的间隙中拨进来。
宋昭宁合上车窗,关闭随机电台。
“……”
听筒内风声猎猎,空气窒息般沉默,无人说话。
她好整以暇地等待,直到通话时间走到了第三十秒,终于听见闻也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的声音。
“你在哪?”
枯等多时的身体僵直冰冷,一手扶着铅灰色墙面起身,搁在台阶上的玫瑰花已然有了枯萎的谢意。
他是前所未有的低沉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在哪里?我在你公司楼下。”
公司内部哪怕天翻地覆,外人路过,依旧觉得这是护城最值得参观打卡的办公大楼。
可惜张灯结彩的喜庆没有恩惠到这一隅寂静,眼前驶过一辆远近灯光交错的车,大概是个新手,笨拙地晃到他眼前,将大楼外部的环岛水幕台反射出一种坚硬冰冷的白光。
他感觉眼眶有些酸胀,不得已低下头,哑声:“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这是很孩子气的话。
宋昭宁自打七岁开始就不这么威胁人了。
“小嘉没和你说?”
她翻出中控台的储物匣,意外发现一包怀愿惯抽的女士烟,咬着滤嘴,指端滚着打火枪的金属砂轮,她散漫地扬着烟,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我被我妈开了。你说的一百五十万,我有,但是,你拿什么和我做交易?”
他瞬间愕然:“为什么?”
她笑音轻慢,如同第一次在夜色重逢,她那种游刃有余、含着围猎意义的语气。
比起轻视或其他什么低人一等的情绪,闻也心脏不受控地绞痛,因为他觉得她变得很陌生。
也许真的很痛苦吧,宋昭宁看着他忽然弯下腰,一掌按在心口位置,有些残忍地想。
她朝上呼了口烟气,风轻云淡:“因为我一意孤行要取消和席家的联姻,她很生气,觉得我脱离她的掌控。”话锋一转:“你听说过宋家的家法吗?拿沾了盐水的鞭子往身上抽。我们家几个小孩,哪怕反骨如宋敛,纨绔如宋愈,都没人受过家法,我是头一遭。”
家法。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鲜血淋漓地烙在他心上。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她打你?可她是你的母亲。”
“那又怎样?”宋昭宁反问:“你应该能发现,我的家庭非常复杂。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母亲推到这个位置,这些年来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她将我放逐在护城,不是恩赐,而是惩罚。”
“惩罚?”他胸口一阵郁结。
宋昭宁却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平铺直叙地继续说:“我的人生无聊透顶,如果就此结束,我不会感到太遗憾或可惜。你也不需要,毕竟,在你眼里,我应该还是easy模式的人生模式。”
他近乎是哀求的语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再说这些了。”
她静默两秒,轻轻扬眉:“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情爱离我很远,我想,我只是不够幸运。”
“不是、不是的!”
他的每一个字音,滞涩艰难地从胸腔里发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没有不爱你,我只是、只是……”
裹挟深重凉意的寒风呼啸着掠过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五颜六色的小铃铛和礼物缎带扰得哗哗作响。
她单手支着额角,左手无名指的白金素圈熠熠闪烁。
与此时的面无表情不同,她的声音含着浅淡的笑意,近乎某种奇怪的纵容:“我给闻希留了一笔钱,不太多,不足以让你们过上奢侈无度的生活,但能一直支持到他念完大学甚至出国。至于你,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讲的了,对不对?”
尖锐犬齿深深地切进下唇,舌尖尝到咸腥的铁锈味。
他踉跄着蹲下,前额深深地埋进肘弯。
“不……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她再一次狡猾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你觉得瑞士怎么样?我打算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去给自己买一块地。”
宋昭宁轻飘飘地翘起唇角,每一个字,反复残忍地在他的心上凌迟:“我不计较当年的事情了,毕竟换了谁处在那个位置,未必做得比你更好,二选一,不是我,就是爸爸。更何况,我的命其实也是你抢回来的。我没有恨你或怪你,所谓的被留下,你就当做我的气话。”
“我不想大张旗鼓地搞什么吊唁会和葬礼,我的前半生与名利场脱不开关系,后半生……嗯,至少我想得到片刻安静。闻也,如果你以后记得我,就到瑞士,给我送一束鲜花。不要玫瑰,太俗,铃兰怎么样?这种花随处可见,生命力强悍到令人发指。”
闻也眼前一阵晕眩,仿佛有把紧绷弓弦在他耳膜深处,一种尖锐锋利的声响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僵硬地转头,那束红玫瑰像是一个旗帜鲜明的笑话,提醒着他有多无知,又有多可笑。
鲜血沿着唇缝和下颌滚落,和他砸下来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将面前一尺三分的灰色瓷面染成更深一些的颜色。
他的脸色已然不像活人,喉音痉挛扭曲,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求求你”和“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是吗?”宋昭宁又笑:“那好,再见。”
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闻也听着戛然而止的声音,整个人的灵魂如同被当空捣碎。
他指端疯狂颤抖,拨打她的号码,宋昭宁静待一支烟烧完的时间,重新接上他的来电。
“还有事?”
熬夜和低血糖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指缝掌根满是黏腻温柔的血迹,后槽牙咬得肌肉酸疼,他极力让自己冷静。
“对不起。”他说:“我们见一面说吧,好不好?”
她没说话。
闻也忍着神经剧痛,来来回回只剩同个问题:“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车上。”
“要去哪里?”
又是半分钟没说话。
他忍无可忍,撑着肩背的胳膊青筋虬结,嶙峋地攀在满是创痕的小臂。
那些伤口妥善地消毒清理,此刻被他自虐般地挑开,就为了在疼痛中逼出一丝可以和她正常对话的清醒。
宋昭宁不为所动。
搭在窗边的左手却在这时无预兆地抽动了下,她低眸扫过去,小拇指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她知道,她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已经在十多年前的大火中彻底死去了。
“重要吗?”她冷淡反问:“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一个可以依傍的金主?”
闻也双耳轰然作响,他咽下一口滚烫血气,明知道她看不见还是拼命地摇头:“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你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偶尔看到你,我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假话。”她说:“如果我很重要,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其实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甚至在一起生活过?”
攥着手机的骨节轻微变色,他粗喘一口气,筋疲力竭地仰起头,声线战栗:“我不知道……昭宁,我好像一直给你带来不好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宋阿姨请家法,不会离开公司,当年更不会受伤、九死一生才挣回一条命。”
护城广袤无垠的天幕,环影连着放了三个夜晚的烟火璀然腾空。
宋昭宁放下手机,眸光里映着支离破碎的光芒。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前半生已经吃过很多苦了,为什么还要以这样尖锐残忍的方式伤害彼此。
一直到烟火落幕,闻也重新听见她的声音。
“如果你非得这么说,那么,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席越针对,不会被顾图南欺骗……很多事情,如果桩桩件件都要追根溯源,我们都不无辜。”
他哽了好几秒,手指抵着眼眶,不敢让声音听起来异样。
可颠来倒去,还是那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想要怎么折磨我都好,我可以给你我的命——”
宋昭宁平静漠然地打断他:“顾馥瞳和我说,你想跳楼?”
闻也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手心和后背渗出细汗,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到听不出原本声线:“没有……”
“不要对我说谎。”
细微的呜咽和抽搐声在听筒里响了好一会儿,宋昭宁转玩着打火机,时不时地咔哒几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脸颊刺痛,因为眼泪太多,而冷风太盛,他的语调非常不稳:“我是想过的。对不起,我太懦弱了……对不起。”
“你确实懦弱。”她轻声说:“你可以选择逃避,是因为你知道,无论如何,我总会承担起你离开后的责任,闻希、你婶婶那一家,都会成为无可转圜的遗物,而我需要被迫接收。”
她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没有,因为声音冷得惊心:“这真不公平。难道因为我的出身,我就要被动地接受这么多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闻也,如果要比狠心,你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宋昭宁不是阴阳怪气的口吻,也没有过多苛责的语气。
她只是平淡地叙说,而这种叙说,像一柄尖锐锋利的剔骨刀,将他一颗心剜得皮肉不剩。
“对不起……”他除了这三个字,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像个坏掉的录音机,绝望又周而复始地重复:“对不起……你可以惩罚我吗,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求你了宋昭宁,不要再说那些话……”
她的眼神沉着冷静,截断一支烟时,顺便截断他的话:“你说这些,拿什么身份来求我?”
“是我的家人、弟弟、曾经有过亲密关系但是形同陌路的情人,还是——”
她觉得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问题,因为问出口的瞬间,宋昭宁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们曾经是家人,是姐弟,是单方面遗忘的陌生人。
后来是无名无分的情人,是随时可以拨乱反正回归原点,这个世界上,曾经骨血交融、以命相抵的爱人。
“为什么不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我?”她问。
闻也神经钝痛,他粗重喘息,惊惧和绝望潮水般淹没他,他徒劳地伸着手,乞求她再一次施舍同情与怜悯。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苦笑从不停颤栗抽动的指缝中溢出,他又揉了一把脸,目光空洞地发直:“当初,宋阿姨让我离开护城。我没有走,而是一直留了下来,像个卑鄙的偷窥者留在这座城市……我想看着你长大,昭宁。”
他像一头被困在没有出路的困兽,横冲直撞、趋前退后,像是靠近光亮就会因为南柯一梦死去的夜蛾。
也许,在盛大磅礴但无人知晓的爱意里粉身碎骨,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死亡。
“不用说这些,什么看着我长大,你不是我的长辈。”她又问:“我想知道,当你坐在天台边缘的三十秒,你有没有想过我?”
过了很久,她听见他清晰冷静的声音:“我想陪你过生日。”
“你是这样打算的吗?用你的死亡,当做我的生日礼物?”
“不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也许那一刻快要疯了。对不起,我不会再逃避了。”
“如果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不去。”他喉结剧烈颤动,眼泪顺着下颌落下来,洇入锁骨深陷的阴影:“就算有一天你厌倦我,不想再看见我,我会远远地离开你,永远不让你发现。”
宋昭宁觉得好笑:“不听话?”
“不听。”他攥着手指,掌心让甲盖掐得血肉模糊,痛意和冷意齐齐地涌入心口,他又咽下一口浑浊热气,抽着破碎气音:“对不起,我曾经愚蠢又自大地想,如果不是我,你或许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不一样吗?
宋昭宁沉吟一息,声音平淡却有种微妙的讽刺:“你指的是,未来某天和席越结婚,然后过上无休止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日子?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其实我现在的生活和你设想中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替席越收拾他惹出来的烂事和替你收拾你惹出来的烂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我对你,心甘情愿。”她冷声重复:“你明不明?我是心甘情愿地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
她的每个字音都像来自灵魂深处的诘问,他听清楚了,但他真的不敢去想。
宋昭宁爱我吗?
为什么?
我有什么好值得她爱吗?
就算全世界的男人在下一秒爆炸,这颗荒芜枯萎的星球上,只剩下她和他。
她都不应该爱上他。
让高岭之花跌落神坛,是闻也最讨厌的戏剧桥段。
他不想要月亮为他而来,他想要明月永远高悬天上。
月光偶尔温柔地照耀在他身上,他好知足了。
但是把一切没可能的选项全部剔除,再难以置信,最后只能剩下他不敢接受的答案。
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赎罪。
更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狗屁席越,狗屁家族爱恨情仇,
只有爱能解释一切。
他好像只剩下对不起和我爱你可以说。
所有声息都消失了,一颗心在胸腔中跳砸得又重又急,应该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回答落空的瞬间,漫长得就像半个世纪。
宋昭宁听过很多真真假假的我爱你。
却没有哪一次,是带着悔意、愧疚、绝望和恳求。
他听起来,似乎真的要疯了。
宋昭宁闭起眼,随手把燃到熄灭的香烟握在手心。
许久,她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地叹了口气,贴着深色防窥膜的车窗完全地降下。
今夜有雾,但是街灯明亮。
攒枝花灯一簇簇地洒在她眼角眉梢,她表情很冷,声音也是。
“如果我让你接我回家,你接不接?”
他一怔,浑身血液汹涌倒流,他想也不想:“接!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接你。”
她讲:“那你回头。”
这个世界荒唐、腐朽、不讲道理。
但她偶尔,会觉得自己幸运。
爱让彼此伤痕累累,精疲力尽。
宋昭宁永远不会告诉他,此时此刻,不只有他一个人在走钢索。
命悬一线。
她也被他留下来了。
宋昭宁仰起脸,瘦白干净的掌心递上一包纸巾:“擦擦眼泪。”
闻也双眼通红,他长久地凝视她,似乎除了这个动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确认她的存在。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他半晌不动,宋昭宁好耐心地拆了纸巾,抽出两张。
另只手拽住他的领口,迫使他弯下腰,对上她一如既往澄明清澈的眼睛。
她不温柔,堪称粗暴地擦拭他脸上的眼泪和血水。
小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宋昭宁看着,纸巾压上去,迅速地吸饱了血,像一块贪得无厌的海绵。
“以后别做这些事情了。”她叹息:“又要麻烦冯院。”
他凝望着她,不敢眨眼。
目光僵硬地动了动,他声音低沉发哑:“戒指……?”
宋昭宁搭手撑着窗户,似笑非笑:“席越给的。据说是家族传承的信物——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来自他父母。”
他的脑子好像又转不动了。
半晌,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又沉默地像条可以哑巴到天荒地老的影子,紧紧地抿住了唇角。
宋昭宁懒得揣测他又想了些什么,她解开中控锁,推门下车,自然而然地绕过他,回到副驾驶。
“等什么?”
她好笑地问:“先去宜睦,再回家吃饭。我很累了,时差没倒,明天还得到警局处理很多事情。”
闻也一动不动,虚空中仿佛有一只冰冷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让他只能近乎麻木地看着她纤细指根闪闪发光的、代表婚姻的戒指。
心跳凶悍地撞击着嗓子眼,他什么都不敢说,将难以言喻的心慌和无措艰难地咽下,他企图视若无睹,宋昭宁却在他眼前伸出手。
“摘了吧。”
她说:“找个时间,我得还给席家。我和他的恩怨不谈,席家老爷子,对我确实不错。”
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脸上分辨一丝玩笑意味。
垂在腿侧的手指微微搐缩,他绷着冷硬下颌,咬着字音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笑起来:“不过,你得还我一枚戒指。”
闻也手指一僵。
他笨拙地把指环褪下来,蜷着掌心拢在手里,如烫手山芋。
“给我吧。”
宋昭宁接过来,随意地塞到包包别层。
她扬眉:“上车,回家。”
没有地址,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驶过纸醉金迷的护城CBD,长街火树银花,烟火升空,鼻息溢入一股不难闻的硫磺味。
多年以前,国家对烟花燃放的管控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
闻也记得,有一种烟花,张扬璀璨,五颜六色,燃放结束后,天上会掉落一顶小小的降落伞。
那一年的小年夜,顾正清说今晚安排的焰火节目略有改动。
他弯腰把闻希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上,金边眼镜闪着淡淡光芒。
闻希问是什么,顾正清双手握着闻希的踝骨,固定好他的坐姿后,闻言弯起眼尾。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正清让人在降落伞里藏了礼物,于是那夜成了寻宝游戏。
大小姐自然不屑参与,她架着天文望远镜在火烈鸟湖畔观星,那顶小小的、星空紫的降落伞,摇摇晃晃地落到她眼前。
她眉梢轻挑,走过去,细白手指勾起伞面,指腹蹭上浅淡薄灰。
闻也追过来,风把他前额刘海吹得凌乱,露出一双清隽标致的眉眼。
“什么东西?”她问。
他轻轻地咽了下,放慢脚步:“顾叔叔的宝藏游戏,恭喜你,你找到了。”
宋昭宁无语地摇头:“爸爸真的很有闲心。送给你,我不需要。”
“为什么?”
肃穆隆冬里,她穿一件奶白色的针织长裙,小皮鞋明净锃亮,长发跳跃着温柔月光。
她背着双手,说:“因为是你找到的。”
闻也不认同:“是你找到的,而我找到了你。”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随手勾过耳侧长发,耸耸肩说好吧:“既然如此,你找到我了。这样可以吗?去拆属于你的礼物吧。”
宋昭宁收回目光,看着闻也离开的背影。
十分钟前,他忽然把车停在某个临时停车位,双闪交错地亮。
他说要买一个东西。
等待变得漫长,她拿起手机,找到闻希头像,问他之前说要一起吃饭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大概是睡了,分针平稳有序地进行,差不多到0点。
叩、叩——
玻璃两声轻敲,她没有抬头,手指随意地按住解锁键,淡声:“罚单贴车上就好。”
片刻。
她惑然掀眼。
闻也低着眼,给她递来一个约4寸大的草莓慕斯蛋糕。
“……?”宋昭宁皱着眉尖,街角转瞬即逝的光影在她眉眼间深刻流转:“什么意思?”
他微微气喘,耳骨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只有这个蛋糕了。对不起,但是,生日快乐,昭宁。”
啊。
原来过零点了吗?
连轴转了三个国家,她对日期的感知变得模糊。
但闻也说不是:“过零点就不是你的生日了。还好,我来得及。”
夜风呼啸地刮过城市上空,无数纷纷扬扬的人造雪顺势落下,将地面铺成一片天荒地老的空白。
半晌,她接过蛋糕,深黑的眼睫轻敛:“礼物呢?”
他摊开因为紧张的微微汗湿的手心,因为时间匆忙,他甚至没让柜员体面装盒。
“不贵。”
他的喉结剧烈咽动,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承诺:“我以后会给你买更好的。”
“但你现在的信誉度很低。”
宋昭宁示意他上车,等他重新扣上安全带,她双手低低地交抱,扬着英气冷艳的一张脸,对这个只差零点零一秒迟到的礼物展示非常冷酷的无动于衷:“我还不打算接受你的戒指,因为某些人原本打算将自己的死讯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知道。”他低而哑的声音解释:“对不起。”
“假设你爱我……”
“没有假设。”他匆促地打断,眼底因为连着熬了几十个小时,红血丝密布:“我爱你。”
“我爱你。”他再一次重复:“我会一直爱你到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天。”
宋昭宁看了他许久。
这一次,她终于给出了确切地址,是他阔别多年的宋家本宅。
原先决定去宜睦,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宋昭宁只得让私人医生提前到本家等待。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滚烫地熨过四肢百骸,他控着方向盘的手背筋脉绷起,谈起方才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她有些困,侧额贴着玻璃,几分昏昏欲睡。
“这辈子如果不出意外,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她顿了顿,又说:“出意外的话,也许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没有关系。
从头爱一遍,已经是她的恩赐。
她睡着了。
再一次梦见过往。
只不过,大火不是大火,而是一场绮丽旖旎的晚霞。
更加年幼的他们站在长日尽头,即将奔赴一场前路未知的命运。
她听见自己问:“所以,当年爸爸留下的礼物是什么?”
手指被牵紧了些,无名指的指根圈过一抹冰凉。
他回答:“是你。”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
幸运的是,谁也没输。
——FIN——
谢谢大家,我写完了。
接下来是番外,和接档的小甜饼Baby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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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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