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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玩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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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色的大切诺基泊在露天停车坪,浑浊雨线冲刷而下,窒静空气灌满深重寒意。
闻也背手挥开席越撑过来的雨伞,后者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单手掌着湿滑车顶,下颌一偏,示意他上车。
车内静静萦绕的味道很熟悉,某种类似于旷野雪夜的尾调。
闻也一瞬间皱了眉,认出这是宋昭宁常用的香薰。
席越散漫地倚着真皮座椅,后脑黑发轻轻地压在上面。
他把手机丢到一旁,衬衫收束着修长笔挺的脖颈,随着侧过来的动作绷起青色筋骨。
闻也唇线抿得平直:“找我什么事?”
席越冷淡中带点无缘由的笑意:“我看看你。闻也,宁宁谈过那么多男人,相信我,你不是最特殊的一个。”
闻也沉声反问:“是不是最特殊,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那倒没有。”
他笑起来,眼尾微微地弯,连出两三条纹路细密浅淡的折痕,笑容里有一丝蔑视蝼蚁自不量力的嘲讽:“因为,对她来说,最特殊的人不是你,是我。”
“…………”
闻也无言以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我帮你把顾图南送到警方面前,顺便替你收拾了那家直播公司。你不应该对我说一声谢谢?”
闻也愣了一瞬。
席越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支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之所以会被程子松签约,是因为顾图南对你心有怨恨。”
闻也沉默片刻,前因后果被一条看不见的透明丝线联系在一起:“顾馥瞳?”
“bingo。”
席越凌空打了个响指,唇颊笑意加深:“顾小姐简直有些失心疯。闹绝食、闹割腕、闹自杀,其实修眉刀只敢浅浅地剔个口子,划破表皮渗出血迹,她便惊慌失措大哭小叫凌晨两点半挂了急诊,最后医生给她开了碘伏消毒水和创可贴。”
顾家只有一个女儿,在她的撒娇耍赖下,顾母无奈妥协,然而顾父如何肯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和一个没有前途的贫民窟穷小子在一起,更何况,在他所调查的背调中,闻也已经是宋昭宁的“宠物”。
席越不会告诉任何人,那份交到顾图南手中的背调含了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这毕竟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人,也不喜欢太过蠢笨的女人。”
席越无奈地让开双手,微微一笑:“顾小姐便是后者。”
闻也低声:“所以你要毁了她。”
席越诧然地睁起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难能可贵的冷笑话,哈哈大笑:“不、不,她算什么?我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哪怕半分钟的时间。”
混血儿的眉目高深,他摸了摸脖颈,饶有兴致地笑道:“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我很喜欢。”
他看住闻也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挑起唇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猜,我是不是黄雀?”
闻也的回应足足过了数秒。
“你是不是黄雀我不知道,但你确实不是人。”他顿了顿,“不过,比起你说的这句话,另一句话更好。”
席越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是什么呢?”
闻也一字一顿:“多行不义,必自毙。”
席越盯着他,喉结轻微地咽了一下。
没人说话,车厢安静得如同地底坟墓,无形空气转化为半凝固的水银,在他们周身缓缓流动。
“不错的祝福,我收下了。”
席越拨开中控台的储物匣,透着病态苍白的指端懒洋洋地翻找两下,少顷并指夹出一枚银质打火机。
他把打火机高高抛起,“啪”的一声复又握在掌心。
他更深地往后靠坐,长腿舒展地交叠,骨相优越的侧脸噙着一抹清晰而玩味笑意。
“如果不是顾馥瞳,你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不会被人拍摄不雅视频,不会被顾图南盯上……甚至不会被骗着签下霸王条款,当然,如果不是你那赌鬼叔叔,事情怕还没那么好办。”
席越眼梢舒展:“据说程子松给你开出来的解约费是七千五百八十万?这笔钱,怕是还到下辈子也还不清吧。”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金属砂轮,指腹纹理严丝合缝地嵌套进去,幽蓝火苗时明时灭。
闻也看着他咬住一支烟,熟悉的烟味满溢出来。
某种预感来势汹汹,容不得闻也多一秒时间思考,他垂在腿侧的手指默然攥紧了拳头,手背绷出嶙峋筋骨。
“我会打官司。”
席越赞叹:“不错的想法。不过,这笔时间账,只会越拖越长。你担不起。闻希的医药费还要交,闻耀祖欠下的高利贷也要还,闻也,你的时间不多了。”
秋夜天气多变,一场磅礴大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天地瞬间黯然失色。
近处的宜睦已经亮起灯,雪光般明亮纯粹的白色溶溶地落入眼底,闻也垂着眸,眼睫交错时掩去所有情绪。
他已经知道了席越找他的目的。
“……如果我不答应?”
席越挑着眉,似笑非笑。
“你以为你还有上桌的筹码吗?自始至终,一切都是我和宋昭宁的博弈。”
他双手交叉抵着鼻音,笑音轻慢:“我替你还钱,替你销毁所有顾图南拍下的照片和视频,包括你在互联网留下的痕迹——你离开她。无论去哪里都行,只要你永远别在她面前出现。”
闻也艰难地咽下一口翻涌到喉底的血腥气,迟疑半晌,他听见自己每一个吞咽困难的字音:“我不答应。”
混血儿那双浅金色的眼瞳浮现出清晰的揶揄:“那么,你可以试一试以卵击石的办法。温馨提示,哪怕顾家因为丑闻倒了,你也没有能够和资本抗衡的底气。”
他说完,轻轻地啧了一声,指关节转玩着打火机,又笑。
“不好意思,忘了宋昭宁。”
他的声音里满怀恶意:“但你确定要这样过一辈子吗?一辈子让她替你操心收拾。闻也,这就是你们标榜的爱情吗?好天真、好卑微、好可怜。”
他靠近闻也,伸出手,在闻也咬肌紧绷的侧脸,轻轻地、羞辱性极强地拍了两下:“放过她吧,她值得更好的。”
闻也反手扣住他手腕。
席越表情一怔。
和宋昭宁如出一辙的浅色瞳孔流露茫然。
闻也紧紧咬着后槽牙,疼痛麻木到极致的神经末梢勾起一丝夹带血腥气的刺痛,他劈手击中席越手腕的麻筋,席越登时闷哼一声,冷汗细密地渗出鬓角。
“是你、是你……是你引诱闻耀祖去赌,是你把他欠下的高利贷转到我身上,是你逼着我不得不找上宋昭宁。哈……但我最后没有找她,你不信吗?是她找我,是她和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闻也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动着无法掩饰的憎恶,他很少有极端情绪的时候,那种恨意如同烈火燎原,差点掰断席越挣扎不开的手腕。
“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她见面。如果你没有自作自受,说不定现在已经达成目的。”
闻也自嘲地勾起唇角:“我还得感谢你……?凭什么。你根本知道顾图南是个变态,你想把那些照片爆出来,我有什么好怕?我孑然一身的人,难道还比你这位少爷尊贵?”
席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下意识往后,已经被冷汗濡湿的衬衫沿着脊骨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与座椅密不可分地贴合。
他心头一凉:“你想做什么?”
闻也的声音轻而冷郁。
“我想做什么……你说,我要是伤了你,岂不是给了宋昭宁怀念你的机会?席越,你很想得到她吧,就像小孩子撒泼耍赖要得到橱窗中展示的玩具。但你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
他二话不说,勾手就是一记极其凶猛的上勾拳。
这一拳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精悍利落,但拳风刮擦颈侧的那一瞬间席越无法感觉到任何疼痛,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被冷水冰封。
好几秒后,耳膜嗡嗡作响,唇齿磕到柔软的口腔内壁,一线鲜红血迹沿着唇缝滴落。
“早在我认识顾馥瞳之前,你找人暗算我,打断我一条手,最后算在宋昭宁头上。”
闻也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他直勾勾地看着席越,眼神带着慑人的生冷。
席越抬手撑住自己不断下滑的上半身,他转过脸,红白交加的脸色闪动着无名的愤怒和恐惧。
“你他妈在说什么东西?!”
“敢做不敢认?”闻也冷冷道:“你既然能跟我谈到解约费,那么今天爆出来有关顾图南的性丑闻,是你的手笔。”
席越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碰了碰唇角,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不能是宋昭宁?”
他强打镇定地哂笑:“她那么爱你,要为你出气,这不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情?”
“只有你,没有别人。”
闻也横过手肘,将席越压得迫下身体,整个人几乎被嵌套在座椅深处。
席越蹬着腿挣扎两下,闻也单手制住他,比他动作更快地锁上了车。
“咔哒”一声。
“你想把所有人带入你的思维,但我了解宋昭宁,她不是热衷大张旗鼓的性格。更何况,假设这些事情出自你的手,就能完美地证明一件事情。”
席越极力绷着脸,毫不掩饰地嘲讽:“证明什么?证明我是始作俑者?上帝作证,是你自己签的合同,是你自己搭上顾图南,是你让顾馥瞳为你要生要死。”
闻也扣着他咽喉,席越不得不仰着脖颈,关闭循环功能的车窗玻璃蒙上因为二氧化碳而产生的白色雾气,彼此的呼吸愈发急促。
他低下头,可怜而同情地看着席越。
“你知道你最近为什么一直联系不上顾图南?”
顾图南失踪了?
席越愈发苍白的面色一凛。
“运气好的话,你能在今天晚上找到他。运气不好的话,我大概会成为第一嫌疑人,顺便拉你做我的共犯。”
席越骤然厉声:“你究竟想做什么?!”
闻也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的表情,半秒后冷冷一笑。
“你也会害怕?新奇。”
他用自己席越对待他的手势,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侧脸,直把席越逼得额角撞上凝了雾气的冰冷玻璃。
这一刻,多年隐忍压抑在这具伤痕累累的皮囊下的灵魂破土而出。
闻也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一动不动地逼视席越,因为自上而下的压迫动作,显出他深深凹陷的锁骨阴影和绷如弓弦的腰腹。
那张沉默寡言仿佛人人可欺的面具从他身上迅速褪去,凌厉勾起的眉弓在半明半灭的光影中锋利如刃。
“想借我的手卖宋昭宁人情……席越,你知不知道她应下来是为什么?”闻也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到他脸上,声音低哑道:“她喜欢我。但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对付她的把柄。”
话音轻轻落下的刹那,席越本能地感知到危险。
但已经来不及了。
闻也松手刹,压着他的腿踩油门,仪表盘疯狂飙升,银色大切诺基如惊马般横冲直撞,他咬牙打满方向盘,车头如离弦弓箭撕裂雨夜,车前灯旋转着刺痛等候在宜睦门前的每一个人。
砰--
车头猛然一歪,悍然撞上环岛水台,席越没有扣安全带,惯性作用下他身子前倾,伴随着玻璃蛛网开裂的声音,黑发下的额角哗然流下汩汩鲜血。
他应该感谢与这辆车价格配套的防撞措施,否则今天等待他的不是明亮病房而是冰冷的殡仪馆。
闻也冷冷擦拭唇边血迹,他缓了几秒,直起身,看着暂时没有昏死过去的席越,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卸掉了他的一边胳膊。
然后推门下车。
冯院看着他的背影,唉声叹气地让医生把席越从扭曲凹陷的驾驶位搬出来,副手站在他身侧推了推眼镜,谨慎地问:“今天这事儿……要不要报警?”
闻也站在他面前,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嘴唇细细地战栗着,眼底却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阴鸷。
“这次弄不死他,还会有下次的。”
冯院长长地出了口气,摇手支走副手,推心置腹地同他说:“你可以不顾着自己,但你不顾着闻希和昭宁,对不对?你要是出事,他们会伤心的。”
他趁机下了一剂猛药:“你舍得让她伤心吗?昭宁,她全心全意地对你,一心向着你想着你,你真的舍得不要她吗?”
闻也听着,觉得古怪,又觉得好笑。
他什么身份,轮得到“不要宋昭宁”吗?
这个假设太离奇太荒诞,他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想说什么,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后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