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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赎罪 ...

  •   宜睦永远灯火通明,气息冷冽洁净。

      那辆载着伤者与伤者父母的商务benz畅通无阻地驶入电动闸门,年轻夫妻仿佛汪洋孤舟,不自在地抓紧了对方的手指。

      宋昭宁提前致电冯院,拦住了院长的下班时长,并让他对警用桑塔纳放行。

      远不如奔驰舒适的后车厢,唐悦嘉挨着宋昭宁肩膀,人生第一次坐警车的经验并没有让她多想记录,她转过脸,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宋昭宁。

      因为暴雨的缘故,好几条路紧急分流。

      宋昭宁看着后视镜若隐若现的几辆车,都不是太小众的豪车,跟得也很隐晦。
      她搭在膝盖握着手机的手指,苍白地紧入掌心。

      模糊光影镀着她眼角眉梢,有种惊心动魄的冷艳。唐悦嘉忍了忍,最终细声细气地问:“昭昭姐,你没事吧?”

      她正回目光,敛下眼底深重疲倦,摇了摇头。

      很快到宜睦,冯院事先安排好的医护人员已经待命现场,接到伤者马不停蹄地推进了手术室。

      警察把桑塔纳停好,靠里的后车门推开,宋昭宁面无表情地踏上台阶,唐悦嘉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撑着伞。

      “宋总。”冯院身边的助理急匆匆地迎面走来,他把手中的平板电脑转了方面,递给她:“这是病人资料。”

      宋昭宁筋骨漂亮的手指蹭上了已经干涸凝固的血,她本来要去洗手,闻言停了脚步,没伸手去接,目光随意地在背调界面一扫而过。

      只一秒,透着极致冷感的浅色双眼忽地凝缩。

      修长颈部几分不动声色的僵硬,闷在喉底的嗓音透着沙哑,她摇头,索然寡淡道:“尽力抢救。”

      助理点头,她走两步,忽然单手抵着侧额,深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宜睦的洗手间做干湿分离的设计,白瓷盥洗台放着香奈儿的全套护理,她挤出一管粉橙色的护理液,细致地、麻木地、平静地搓揉起泡,最后一根根地擦净手指。

      帮忙抬担架时沾上的冰冷血液已经尽数洗去。但不知为何,银色水龙头汩汩作响,她眼神木然放空,似乎凝定着自己的指尖,又像是透过溅起的茫茫水雾,想起过去的某一帧画面。

      宋昭宁重新出来时,唐悦嘉目光愕然,她瞬间驻足,呼吸几分发紧。

      妈妈问过她,你觉得你们那宋总,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罗大众对豪门总有触之不及的八卦,唐悦嘉倒是没想很多,爽快地回答:“是个超超超超超级善良的人。”

      但——

      她眉眼一闪而过的厌恶,仍使唐悦嘉有一瞬间的胆战心惊。

      唐悦嘉惶恐地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宋昭宁手指扣住电梯,数字在她半垂的眼底跳跃,开门时带起一股充足干净的冷气。
      她慌不迭地一拍额头,迅速跟上。

      抢救室的长廊白壁光耀,地板光洁匀净,空气中弥着一股浅淡的、却格外好闻的冷淡气息。

      那对年轻父母宛如误入人类社会的动物,警惕戒备地看着所有往来的人。

      他们没听过宜睦,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医院,为何如此空旷冷淡,如此不慌不忙。

      待女儿进入抢救室,他们才有机会,拉住一个过往的年轻护士,问出心中疑惑。

      护士登时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她先解答第一个疑问:“您放心,这确实是正规的医院,咱不做贩卖器官的违法事情,您看,那位警官还在呢。其次,这儿不能走医保……但我们真的是正规医院!是私人医院,您放心,宜睦的医生不比市二院差,何况亲自主刀的,可是咱们院长。”

      一番话下来,疑惑是消除了,心也被提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惊疑不定。

      私人两个字,在当今社会,代表地位、阶级、势力,还有对他们而言,无法想象且富可敌国的财富。

      女人木然地咬住嘴唇,她身上也有伤,擦伤居多。如野兽般失控的钢筋车头撞过来时,男人只来得及推开妻子,却拉不住奔跑的女儿。

      护士给他们接了两杯水,就连那一次性的水杯,用的也不是廉价纸杯,而是精致华美,若放在商超里,大约也要百来元售价的宽口水晶杯。

      水也不似烧出来的凉白开,入口甘甜,回味无穷。男人牙齿咬着杯壁,他们浑身都湿透了,又站在比体感温度更低的风口,两人战战兢兢地,被动接受来着命运的恶意锤打。

      “私人医院……私人,肯定需要很多钱。”他双手紧紧握着杯子,骤然深吸一口凉气,上下齿列打架:“不管怎么样,囡囡一定要救,我去想办法,你别担心……”

      或许是“钱”这个字眼,又或许是“私人医院”,年轻母亲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的断裂,她靠着墙壁,终于崩溃了:“都是你,都是你!非得把她带回来!这下好了,囡囡要走了,我可怎么活……我怎么活啊!”

      她瘦小单薄的脊骨蹭着墙壁,无力缓慢地下滑,最终蹲坐到脸上,一张失魂落魄的苍白面容埋在张开的双手,几秒钟后,骤然爆发出极度压抑也极度克制的嚎啕。

      唐悦嘉在她压抑至极的哭声中,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宋昭宁细跟鞋踩得笃定,一下,又一下,走到了那对年轻父母面前。

      “你好。”静默片刻,她在对方逐渐弱下去的哭声开口:“我想向你们求证一件事情。请问你们的女儿,是从福利院领养的吗?”

      不光是父母,就连唐悦嘉都怔住了。

      她直觉这不是一个可以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问出来的事情,不管答案是什么,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杀人诛心。

      男人认出她,她正是第一时间主张把孩子送到宜睦的人。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和试探。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是什么身份。那他们乘坐的车、以及警察对她的态度,在他们心里勾勒一个模糊又遥远的形象。

      这样的人,这样高高在上的人。
      只在新闻频道或财经媒体见过的人,他终于想起来,知道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有点眼熟——

      某天囡囡看电视,不慎碰到了遥控器,护城本地的新闻频道,珠圆玉润的女主持人以一种国泰民安的声腔播报宋氏最新竣工的摩天大楼。

      她的脸只出现短短一帧。虽然短暂又模糊,但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张过目不忘的脸。

      久久得不到回答,宋昭宁转过视线,落到仍然坐在地上的母亲。
      她没有犹豫,弯腰伸手握住她手臂,将人拉了起来。

      雨依旧在下,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一束模糊月光斜斜地照过来,映出她清楚而冷静的眉眼。

      那段单薄冷淡的月光映着她玉色似的鼻骨和绷得稍紧的下颌,女人空空地咽了下喉咙,她先是摇头,摇着摇着,泪水汹汹而下。

      宋昭宁侧着头,眸光偏了一下,“嘉嘉,去拿纸巾,顺便拿两套干净的工作服来。”

      唐悦嘉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小片地重归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女人不说话,男人则用力地盯着她,许久,他攥着自己妻子冰凉的手,出口的字仿佛带着滚烫的火星:“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姓宋。”
      她看着对方伤痕累累的眼睛,良久平静道:“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之前的问题是我冒犯,不好意思。不管你们的女儿是不是从福利院领养,我都会为其免除所有医药费,后续的治疗情况也由宜睦跟进,你们不必担心。”

      年轻父母对望一眼,彼此眼中混杂着难以置信、怀疑、惊惧、甚至还有一丝复杂的后怕。

      女人看了眼紧闭的手术室,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宋昭宁,那真是困兽一样的眼神。

      宋昭宁恍惚地想起,她其实见过这样的目光。
      她见过的,不止一次。

      “为什么?”

      因为哭了太久又过度缺水,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粗涩,眼底却闪动着某种奇异的精光。

      宋昭宁看着这对年轻父母。
      其实也不算很年轻了,拨开被雨水淋湿的长发,透过这一双双被生活磋磨到生无可恋的眼睛,能看得见他们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的、疲惫而苍老的灵魂。

      但就是这样一张皮囊,又有着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坚韧和勇气。

      只是养女而已。
      有必要到这个份上吗?

      如果是别人在场,在私人医院和一沓沓高昂的天价账单,以及每一天都是四位数的住院费,面对一个养女,会怎么选择——

      怎么选择?

      她没有逼问眼前的年轻父母,事实上,她的双眼仿佛被某种失真的介质笼罩了,她看不见他们欣喜若狂又担惊后怕的神色,也看不见医院两侧白到反光的墙壁,甚至看不见把干燥温暖的衣服交到他们手上,转过头担忧询问的唐悦嘉。

      她看见了被遗忘的过去。

      那名浑身是血而伤痕累累的少年,他小心谨慎地避开爆炸后的残留物,避开满目疮痍的高速公路和不知死活的人群,那辆黑色的SUV熊熊燃烧,他咬着牙,在撕开的衣服下摆迅速倒空一整瓶矿泉水,咬着牙缠上自己十指,然后去碰那扇狰狞扭曲的车门——

      轰!!

      爆炸接二连三,没有死绝的凶手摇晃着站起身,手中的尖刀反射着滚烫的热浪,自上而下地掼下来!

      那瞬间他的反应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所能做到的极限。
      侧头,后仰,靠近车门的后背迅速被滚滚热焰烫到,他几乎可以闻见某种肉类烧焦的味道。

      他双腿发劲,视死如归地踹上男人腰腹,但那薄薄的一线刀刃仍然劈头落下来,他只来得及抬手格挡,从左手腕骨划到肘弯,鲜血淋漓地滴下来,迅速被高温蒸发。

      血腥恶毒的视线如毒蛇锁定他,小孩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他死了不要紧,他是这个世界最无关紧要的存在,只要闻希有人能收养,有人能照顾他,他可以放心地去死,他可以——

      在他身后,因为上万吨重力撞得变形的车门,终于被里面的人逼开了一条缝。

      少女浑身是伤,浑身是血,她从没有一刻这般狼狈,几乎是双手并用地爬出了车门,她的小腿已经被烧伤,裙摆几乎和皮肉黏连在一起,她眼泪滚下一行,还没落到下颌,便被热浪蒸发。

      好热,好烫,好疼……
      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颜色扭曲成疯狂闪烁的光斑,她想闭眼,但闭不上了……
      耳膜嗡嗡作响,鲜血沿着额头破开的伤口,开闸似地奔涌而出,她以为唇角抿到的是自己的泪水,其实是血水。

      那双弹钢琴的手指被烫开了皮,指甲翻绽,左手虎口横插一枚闪着锃光的玻璃,小指已然变形扭曲,她呜咽着,脆弱单薄的咽喉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但沙哑的、模糊的、在最后一丝神智消散之前,是她诘问的声音:

      为什么丢下我?

      既然丢下我,为什么又回头来救我。

      既然选择了他,就该坚定地带着他往下走——

      “只是养女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只是养子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昭昭。”

      男人温和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要揉她的头发,她不是小女孩了,敏捷地侧身侧开,他也没在意自己落空的手,垂到腿侧,脸上仍是她最熟悉的神情:“我欠他们的。他父母因我而死。”

      她那会儿已经十来岁了,明白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但她偏选择站在一个过分理性而导致过分冷漠的角度看问题,她歪了下头,那其实是很可爱的动作,但她漂亮而冷漠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能看进人心。

      “所以?你会把顾家交到他手上?哦不对,你的一切已经是我们宋家的了,所以你要把宋家交给他?”

      他沉吟一息,问:“昭昭愿意吗?”

      “我无所谓。”她回答:“妈妈一直不喜欢闻也和闻希。她不清楚你对他们的感情,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会告诉的。”他沉默了很久,却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所以,我在赎罪。昭昭,如果你不高兴,不愿意,我会换一种方式。”

      宋昭宁立刻抓住他话语里的漏洞,咄咄逼人:“包括放弃我吗?不要骗我,我最讨厌欺骗。”

      他几乎不用思考,在她清亮双眸的逼视中点头:“是的,如果要在你与闻也做选择,我选择闻也。”

      那真是太伤小孩子的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宋昭宁赌气,不肯在搭理顾正清,自然也连带着恨上了闻也。

      但命运向来曲折离奇,当年说过的玩笑话竟然会以绝对想不到的方式应到她自己身上。

      顾正清并没有机会在闻也和宋昭宁之间做选择。
      她被顾正清在言语中放弃,也在生死关头被闻也放弃。

      但她不懂。
      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只是一个,认识没有几年、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

      为什么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在生死一线,拉住她的手,替她捱过命运沉重的痛击。

      ......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年轻父母陡然生出了她想要收回承诺的害怕。

      男人干咳一声,宋昭宁眉心短促地皱了下,她并指摁住突跳的神经,不知是在回答别人,还是回答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很久,她重新直起身,脖颈修长如自然界最高贵优雅的天鹅,攥着袖口的手指却忍下了一阵阵心悸惊痛。

      “如果这样理解会让你们更好地接受,那么,我在赎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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