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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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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
宋昭宁洗完澡,潮湿发尾泛着冷凉光泽,垂坠地散在腰后。
她把手机充上电,许勉照例将明日行程发送给她,宋昭宁单手擦拭长发,站在环景落地窗前,神色寂静地欣赏深夜弥漫的白色雾气。
疏朗夜幕挂着几点寂寥星光,下弦月模糊冷淡,精心养护的小花园姹紫嫣红,白色铃兰随风摇曳,送出浅薄清香。
清晰如镜的玻璃映出她一如既往平直的唇角和过于漠然的眉眼。没开静音的手机提示新消息进来的默认通知音,宋昭宁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回到卧室时顺手启了一杯姚妈事先煮好的肉桂红酒。
姚妈煮红酒很有一手,她有段时间失眠得厉害,又本能地抗拒镇静安眠类药物,曾经创下三天只睡了不到八小时的纪录,其余时间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硬是熬瘦了两圈腰围。
她浅浅品了一口,依旧是记忆深处的味道,垂眸时单手给对话框打字:明天早上的时间空出来,会议挪到下午三点。
许勉秒回:好的宋总。
私事唤宋小姐,公事唤宋总,他一直很有分寸。
宋昭宁重新把手机搁回无线充电器,之前开封的眼霜有一段时间没用,奶白色质地细腻嫩滑,她想了一瞬,充作护手霜和身体乳。
完成护肤的最后一道工序,宋昭宁习惯性点起一支烟,同时俯身把床头灯揿到最后一档光度,暖黄色的光线如梦似幻地笼罩。
她把缓缓燃烧的香烟搁在爱马仕波浪造型的烟灰缸,珐琅缸底积蓄一小节铅灰色的火星余烬。
宋昭宁屈腿坐着,后腰垫着柔软的天鹅枕,全自动新风系统无声静谧运行,她拿起姚妈放在床头的一簿相册。
她让姚妈找的,是多年前留下的影音记录。
宋微不热衷拍照,宋老爷子却喜欢捣鼓相机一类的电子产品,十来年前的相机远没有现在高清,再加上塑封膜的作用,看起来有种热意蒸腾镜面的毛玻璃质感。
宋昭宁手指揩了两下,相簿被保存得很好,可见这些年来,基本没有人想要探寻回忆遗址。
姚妈谨遵宋昭宁特意提点过的吩咐,不要只有单人照或是宋老爷子和宋微的早年照,她明确点名只要那几年与闻也、闻希有关的回忆。
她翻开相册,心底无波无澜,平静得异乎寻常,眼神却微微闪动。
第一张照片,是一家五口的合照。
宋昭宁眼神猝然一动,视线久久地凝固在千百个日夜之前。
她站中间,身后是年轻的、永远如此年轻的顾正清,他揽着宋微的肩膀。闻也和闻希分别站在她左右。
呼吸短促地急了两拍,宋昭宁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眉心紧皱。
果然。
我们在很久以前认识。
不光如此,我们还在一起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我们敌对吗?有没有互相看彼此不顺眼?
我厌恶你是顾正清带来的拖油瓶,你厌恶我是愚蠢自大的千金小姐。
我们一定有过争吵、磨合、冲突,然后在长辈的劝导下握手言和。
或许还有更多的冲突、碰撞,因为在我们的眼神中,是如此的抗拒镜头——
或者说,抗拒和自己一同入镜的那个人。
那样的表情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年纪的两个孩子身上,带着仿佛欠了对方八百万的表情,冷冰冰地注视着相机镜头,在快门闪动的那瞬间露出不加掩饰并由此被永久定格的厌恶和嫌弃。
宋昭宁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柔嫩指端若有所思地摩挲小闻也的脸。
她忽然想起来,在唐既轲整理的背调中,闻也比他还要小三岁——
唐既轲?
冷不防想起他,宋昭宁拿过手机,犹疑瞬秒又重新放下。
他是爷爷安排到身边的人,如果有必要,宋老爷子可以从唐既轲口中得知有关宋昭宁的所有事情。
所以,爷爷知道。
但爷爷不说。
更深更重的迷惑逐渐困住她,宋昭宁兀自摇头,她能明白来自家中长辈的另类保护,但正如她所说,缺失一段记忆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在某些时刻心底油然而生不知来处和归途的莫名遗憾。
她继续翻过第二页。
闻也应该不怎么喜欢拍照,露面的照片很少,多是闻希。
令她意外的是,闻希身边,多是宋昭宁。
然后在某个被摄录或是被遗漏的角落,十几岁的小闻也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弟弟和那位公主。
精心装裱的几十张照片很快翻到底,宋昭宁维持着翻页的姿势,少顷,用力地闭上略有酸涩的眼珠。
她坐在灯光斜过来的暗影深处,纤长浓密的睫毛久久一眨。
每一下心跳在胸腔中跳砸得很重,她似乎听见来自内心无人涉足的最深处,传来一声至顶一声的浪潮。
闻也和闻希留下来的照片不多,闻也更少,从头翻到底,再从底翻到头,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他们没有一张合照。
那么,多年后的闻也,是在什么事后认出她?
是在夜色那一晚吗?
当她把名片贴着闻也锁骨落入衬衫领口,半明半昧的光影苛刻地描摹她带着冰冷笑意的眼梢唇角,那是他们时隔多年后的初遇?
不,不一定。
闻也有没有可能在更久远的以前,曾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合将她认出来。
为什么不相认——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我们认识,为什么不在我试探你的那些时刻,坦然告诉我——
一道惊雷从脑海直直劈入灵魂深处,宋昭宁在自己一声声的诘问中骤然回神。
是了。
假设和成年后的闻也再见面,她如此轻浮浪荡地把一张名片充满侮辱性地递给他……对方多半会认为来者不善。
加上之后席越的插手搅局,闻也说不定会以为,他是自己和席越之间play的一份子。
宋昭宁精疲力尽,她抬手转揉额角,烧得只剩烟蒂的香烟逸散最后一丝尼古丁的冷冽烟味,转瞬被新风系统化散,空气中她常用的高山雨林香氛。
她合上相册,放回床头,“啪嗒”一声,揿灭最后一丝光线。
冷寂月光晕开一缕幽光,向着夜色深处无声无息地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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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大亮。宋昭宁难得一夜好梦。
她昨天睡得晚,满打满算也就五个钟,遵循生物钟本能清晨起床,简单洗漱高扎马尾,换上运动服绕着庄园晨跑。
四十分钟再进门,姚妈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小姐,您怎么起那么早了?”
“睡不着。”
她把手腕的运动绷带摘下,半开放厨房香气四溢,宋昭宁笑问:“别又是满汉全席?这么浪费我会过意不去。”
姚妈故意摆出嗔怪:“小姐又说这样的话。”
她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眼神有意无意地瞥过宋昭宁眼眶。她早起没有化妆,让人冲了一杯手磨黑咖用于面部消肿。
确定她没有哭过,也没有掩饰哭过的痕迹,姚妈这才歇下了大清早担惊受怕的情绪。
转回身时想想又觉得好笑,小姐哪是爱哭的人,当年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因为年纪太小,止疼药得严格遵照医嘱服用,但她还是痛得小脸煞白,全无血色。
就算如此,也没有轻易掉一滴眼泪。
许勉提前半小时抵达,姚妈是个热情好客的性子,拽着他手腕按到了餐桌,许勉难得有些窘迫,求救的目光投向宋昭宁。
宋昭宁已经穿戴一新。
精干轻熟的棕色西装,长裤质地垂坠有形,搭一双同是棕金色调的低跟鞋。
宋昭宁低头扣上表带,头也不抬地招呼他:“吃好了吗?”
许勉咽下喉咙里最后一口海鲜瑶柱粥,艰难地站起身:“不好意思让宋总久等了。”
宋昭宁摇头,出门前对姚妈说:“晚上不回吃。”
眼见姚妈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她不由得笑道:“不回是因为我可能会加班,我如果回家吃饭,会提前说一声。对了,我让餐厅留了一条东星斑,一会儿该有人送上门,您看着做。”
姚妈不满地嘀嘀咕咕:“可是小姐又不喜欢吃鱼。”
“我是不喜欢,但您喜欢。”宋昭宁抓起手包,向后摇了摇手。
仍是昨晚的银色添越,宋昭宁坐上后座,中控台贴心地放着未启封的纯净水,大概是刚从冰箱中拿出来,随着室温洇出小片水迹。
“小姐,现在去艺术馆吗?”
宋昭宁嗯了声,她从储物柜拿出黑色皮质的眼镜盒,手指起开,甩开镜腿架上鼻梁。
许勉掉头时目光从后视镜掠过一眼,这副银边眼镜无端为她增添一抹高智商女强人的形象。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随即暗暗失笑。
无论再华美昂贵的衣服穿在宋昭宁身上,从来是锦上添花,她本身的样貌足够出色,但气质更盛。
那样清冷如月,仿佛傲然凌立冰雪枝头的翠竹,这么多年,许勉只见过宋昭宁一人。
高架桥横跨两个市区,自从护城试行区段分流后,最常堵得天昏地暗的那几条路好走多了,但还得花费比其他道路更长一倍的时间。
好在周内前往艺术馆的车流有限,添越稳重地泊入露天停车坪,宋昭宁按下中控解锁的手指一顿,唐悦嘉轻盈的白色裙角在她眼底没入华贵典雅的艺术馆正门。
“你等会儿替我跟进美国那批设备,看什么时候才到。”
许勉没有下车,明白地点头:“好。如果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推车而下,细跟鞋踩着波斯纹风格的地面,腰身直起的瞬间比红毯争奇斗艳的女明星还有更有韵致。
艺术馆的中央空调常年定格在人体适宜温度,新聘进馆的讲解员看见她,表情微微一愣,旋即换上体贴微笑,宋昭宁走上前,问:“金馆长呢?”
“金馆长在油画馆。”
油画馆在A2区,需要穿过一条回字形的环廊,镇馆之宝是宋昭宁新签下的现代油画家。
美籍华裔,大学念的金融系,最后却以油画闻名,他的上一幅作品在不久之前的拍卖会上一锤定音三百五十万美金的价格。
还未进馆,洁净芬芳的空气中传来金馆长夹着嗓子的声音:“妹妹你说找我们宁宁就能找啊?宁宁估计忙着收购席氏股份呢。乖啊,你这短信别给我看,我又不记得宁宁号码。哎呀你别死缠烂打的,小姑娘家家这样可不漂亮了,要自矜、自矜你知道吗!”
唐悦嘉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呜、呜呜、我真的是来找宋小姐的,我不是骗子!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学生证——”
金馆长豪迈万丈地扬手:“这年头什么都能作假,你说不出你和我宁宁宝贝什么关系,我怎么相信你?要不你现在给我宁打通电话,我就领你到她办公室。”
唐悦嘉响亮地抽噎一声,宋昭宁觉得既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当初真看不出来这姑娘原来那么会哭。
电话响起的同时被她掐断,金馆长露出了然的表情,修得比女孩子还用心的眉毛一扬,神情简直在说“啧啧啧我就说了吧,来给我这儿装什么,每天有八百个漂亮小孩儿等着认识我们宁宁被她宠幸,你还差了点儿——”
下一秒,金馆长得意洋洋的小表情骤然扭曲,宋昭宁微笑着搭上唐悦嘉的肩膀,笑道:“馆长,这是我客人,您去忙吧,我来招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