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月亮 ...
-
无论是对冯院还是宜睦,今夜实在难忘今宵。
晚十点,他被疯狂内线打断,车钥匙刚从抽屉拿出来再度丢回去。
电话那端的年轻护士说话颠三倒四,冯院语气温和地让她慢慢说,小姑娘柔软声调带上含混哭腔。
“院长!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席总闹起来了,说要把咱院给烧了。”
冯院抬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重了手劲儿转揉几秒,他问:“宋总呢?”
小姑娘一声尖叫响彻天地,接着是乱七八糟的翻滚打砸的声音,冯院不得不把话筒稍微拿远。
缓几秒,他镇静平稳的声音安抚了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冯院道:“别担心,别害怕,别联系保安,随便他砸,不用理会,反正账单会寄到他手上——你先下班,没事的。”
小姑娘怯怯地应了,慌不迭地收拾自己的托特包,携着另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事从后门离开。
收了内线,冯院枯坐片刻,既无奈又好笑地摇头。
片刻,他起身离开办公室,没有走高层专用的电梯,而是走另一层。
电梯门左右推开,宛如飓风过境的断壁残垣涌入视线,他轻轻地嘶了一声,不忍直视地皱眉。
接待大厅惨不忍睹,桌椅、玻璃翻了满地,冯院低头踢开一株奄奄一息的白山茶,花瓣不知被人踩过几脚,泥泞腐烂地贴着瓷砖。
席越挽着手肘衬衫,一面打电话一面继续用手中的白色高尔夫球棍痛击所有他目之所及的一切。
那一整面映着深夜璀璨灯火的落地窗,是宋昭宁特地找意大利玻璃厂定制再空运回国的玻璃,此刻东零西碎、四分五裂。
冯院抽疼地咬住后槽牙。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只是想好好经营一家医院,任劳任怨的打工人做错了什么?
冯院无语问苍天。
席越从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一小片玻璃看见来人身影,他卷着舌尖弹出一个无意义但听着散漫嘲讽的单音节。
他脸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客气礼貌地向着冯院一抬下颌,恢复为漫不经心的语调:“院长晚上好。损失费和误工费请发我公司,财务部会有专人处理。”
冯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没问题。席总你要留下来吃夜宵吗?我院餐厅的手艺还不错……”
“哦,说到这个。”
席越把手机高高抛起,旋转着接下,他吊儿郎当地微笑:“忘了通知您,我刚让人把您餐厅也砸了,顺便‘请’走了你的厨子。听说宁宁还挺喜欢他的手艺?”
冯院面色骤变,他眯起眼睛,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最终唇颊肌肉牵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您何必和宁宁置气?”他故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宁宁为了这家医院耗费多少心血,您不是不知道。您这样做,实在有些不懂事。”
冯院当然不会为了讨好谁或奉承谁便将宋昭宁置于风口浪尖的位置,他指挥身后训练有序的保安收拾满地狼藉,向来端方守礼的笑容转瞬即逝。
席越好整以暇地整整衬衣下摆,他做出一个极为标准的挥杆动作,但眼前已经没有能让他随兴打砸的东西了。
“我总不能对自己女人动手?”
席越挥出球棍,空气嗡鸣,他微微一笑:“宁宁的,自然就是我的,我就算今夜夷平了这里又如何?宁宁不过是跟我生几天的气。”
后悔如冲破堤坝的洪水,冯院双手撑在膝盖,半晌千回百转地从心肺挤出一口沉沉叹息。
他当时怎么没有听从宁宁的建议,让席越做一次脑部检查呢!
好好的席家,怎么就养出一只疯狗!
.
宋昭宁把高跟鞋踢到一边。
大概是觉得碰过席越的鞋会被传染疯病,她出大厅时搭着闻也手臂,干脆利落地解开另一只鞋。
两根闪闪发亮的银色带子穿在她细长手指,宋昭宁冷着脸丢进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
隔着单薄衬衣的体温一触即收,宋昭宁赤着脚踩在清扫干净的长道,脚后跟白皙羸弱。
她重重地迈下步伐,圆润后跟蔓延血色。
直到车门烦躁地拍上又自动打开,宋昭宁搭着车窗,不耐地问:“你走不走?”
闻也没有往副驾驶走去,他很高,路灯光影苛刻地投落,宋昭宁俯身翻找烟盒和打火机,草草揉出一支点燃。
奶白烟雾在他眼底乘着风缓缓上升、消散,闻也抬手虚拢了一把风,微凉潮湿的冷意从指缝游走。
“我来开车吧。”他低声说。
宋昭宁清瘦掌根抵着方向盘,闻言懒懒偏头,脖颈到领口的阴影深刻,他克制自己目光,没有往不该落的地方落。
“上来,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话已至此,闻也微妙地抿了下唇。
他知道宋昭宁的脾气,当她愤怒到无以言明的时刻,通常伴随着漫长冷漠的寂静。她会和往来的人谈笑,逗趣,甚至谈判,博弈。端得谦顺温静,实则以极端方式压抑骨子里沸腾的戾气。
好几次,闻也没有出言提醒,油表已到市区行车的规定上限,但她视若无睹。
他从前车绕过,两束笔直光线打在眼底,他深呼吸,手动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宋昭宁车上有备用的软底鞋,她换上,给足油门。
银色宾利如午夜幽灵撕破夜色,扬长而去,千万级别的引擎呼啸声直上云天。
她没问闻也住在哪里,只是在交叉路口随意打转方向盘,是左是右,是进是退,全不在意。
数息后的沉默,闻也平静开口:“宋小姐放我在前面下车就好,我搭地铁回去。”
交通灯有序跳动变化,投落车厢的光源明亮不足、暧昧有限,却把她咬肌紧绷的侧脸映得冷艳而明晰。
她的脖颈留有席越钳制她的青紫淤痕,说话时,紧致皮肤细小共振,那伤痕如一面鲜明而耻辱的旗帜。
闻也移不开目光。
“放这里行吗?”出乎意料,她多问了一句。
不做任何繁复美甲依旧精致的指端点叩方向盘,她沉吟一息:“也好,往老城区的方向我不顺路。你到家了,给我说一声。”
话音一落,白玉似的手指夹着的烫金名片递到他眼底。
闻也喉结微动,半空而落的暖色灯光缓缓晒过他苍白眼皮,垂眸时隐约可见淡青色血管。
有车鸣笛催促,宋昭宁前倾探身,黑色安全带勒着一蓬饱满松雪。
闻也目光再次变得仓惶急促,视线落无可落,只得欲盖弥彰地停在她手指。
宋昭宁的耐心不比一支烟燃完的时间要多,纤长柔质的手臂扬起,带着浅淡香氛的名片贴着左心口的位置,稳妥地坠入上衣口袋。
“联系我。”
留下三个字,银色车身闪电疾驰,不过须臾,已不见踪影。
闻也苦笑。
从医院出来时近午夜,这个点哪还有什么地铁。
闻也拿出手机,七八年前的老旧款式,待机至多三四小时,此刻提醒危险红格电量,他用仅剩的最后一点余电扫开路边的充电宝,租赁了一个,并在一小时的扣费时间内抵达下一个桩点交还。
闻希给他发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早上好,今天姐姐推我下楼,医院里的花开得很好。和隔壁的老李头成了忘年交,他说下次来要喊你哥哥。”
第二条:“哥你最近很忙吗?我很想你,你别为医药费的事情发愁,姐姐说有相关部分的人找我,说是可以进行慈善捐款。”
第三条:“哥你知道我不介意那些过去……但我很想你。我不想看见你因为我那么累。”
远方是富丽堂皇的高精尖建筑群,巍峨不动地屹立在他眼底,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片区域被浮华和奢靡拒之门外,只有一家老掉牙的过气大型综合商场,曾经是几十年前护城的中流砥柱,如今CBD早已易主,加之因为规划错误和融资失败等一系列问题,改革还没开始,便已熄了苗头。
红绿灯和监控录像成为摆设,闻也在过马路时把闻希发过来的微信看了三五遍,他手指点着空荡荡的回复条,半晌,手指移到电源键,关闭屏幕后干脆利落地塞进裤子口袋。
他没有走下午被围堵的那条路,而是绕了更远的后门。
老式步梯房已有三十几年的年头,路灯时亮时暗,飞蛾煽动翅膀,徒劳地撞着油腻发黄的南柯一梦。
黄铜钥匙拧开油漆斑驳脱落的蓝色铁门,闻也没有去看布满狰狞涂鸦的墙面新增添的红色漆字,无非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若没钱,可以抵命。
一层两户,对门做皮肉生意,隔音效果等同于无的大门高低起伏着女人做作娇媚的哼吟。
他头重脚轻地跌到咸鱼五十块同城自取的蓝色沙发,沙发缺了一个角,他用半块砖头和压扁的易拉罐垫住,至少四角齐全,而不是摇摇晃晃。
呆坐片刻,下意识地背手贴上前额。
通过不寻常的热度,闻也后知后觉,他有些低烧。
三两下脱掉衬衫,他没有随手丢到一旁,而是找了个露出褐色铁皮的衣架晾到阳台。
这间房子虽小,洗衣机还是有的,只不过噪声太大,如果此刻运行,大概会吵醒整栋楼的声控灯。
只有这个时候,楼道里才不是漆黑一片。
现在过了热水供应的时间,事实上就算是规定的时间内也多是冷水浇头。
闻也拍了两下花洒,喷头呜呜咽咽地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声响,几分钟后才流出细股水流。
冷水冲过浑身轻重不一的淤紫伤痕,闻也尽量不让手背碰水,潦草快速地冲了个澡。
陈旧镜面的边缘泛起墨绿色的铜铁,闻也举起花洒冲了三两秒,雾气于瞬间消散又聚拢,他睫毛染了深重水汽,沉甸甸地压着眼皮,视线向下扫了一道,肩颈,腰肌,后背,都有伤。他恍然地仰面,喉间滚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家里的药酒应该还剩一点?
他茫然地想。
淋漓不尽的疼痛细密地爬上四肢百骸,闻也关了水闸,光洁饱满的额头抵着玻璃,费劲呼吸间带出沸腾热气,伤痕累累的手指抵着镜面,起皮打皱的指尖无意识地打转,描出一个宋字。
闻也瞬间惊醒,换上松松垮垮掉线褪色的白色老头衫,条纹短款看起来像旧物市场淘汰的上世纪花色,他踩着人字拖走到客厅,电视柜机前的抽屉翻出透明医药箱。
药酒确实还有小半瓶,他搁到一边,翻找两下,翻出一板退烧药。
结果对光一看保质期,已经过期一个半月。
闻也懒得到厨房烧水,他手指抠破银色锡箔纸,掌心倒出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仰头生咽。
上好药后,他用纸巾擦拭指根残留的辛辣药酒,关灯回到只有三四平米大的卧室。
被子前几天趁着天气好时晒过太阳,此刻暖融融地散发着自然馨香。
闻也蜷缩身体捂着被子,深深嗅了一口气。
红绿相间的蘑菇型台灯幽幽地亮着最低档的灯光,闻也睁眼,横出手臂拧上旋钮,眼尾余光却撞见一线闪亮。
他怔了许久,眯起眼细看,原来是宋昭宁给他的名片。
名片质地低调考究,银色云浪纹镶边。
正面只有她的名字,没有任何附加头衔。
不是公司总经理,不是艺术馆主理人,更不是围绕在她身上似是而非的光环。
只是宋昭宁。
只有宋昭宁。
闻也抿起干涩唇角,他把名片贴在脸侧,像是通过这张薄薄的卡片感受她的体温。
整个房间安静无比,空气中依稀听见女人卖力讨好地娇吟,闻也只能听见自己胸膛中滚烫火热跳动的心脏,他喘息很急,那张一贯是平静冷淡的脸竟然泛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欲念。
他自己正在发烧,却抵挡不了毁天灭地的念想。他的手微微颤抖,探向自己两腿之间,已然勃发跳动的欲望。
白色纱布又渗透血迹,粗糙质感抚慰最脆弱的部位,他咬着下唇,唇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夜晚,低贱、难堪、卑劣,不被理解。
前额被细汗打湿,他睁着眼,目光涣散没有焦距。
半开的铁窗破了一角玻璃,他在某个台风来临的前夜用胶带封住。
摇摇欲坠的。
摇摇欲坠的一颗心。
月光很暗,没有温度。
但他又想,原来站在宋家占地百顷的庄园看月亮,和站在老城区亟待拆迁的臭水沟里看月亮,月亮都没有区别。
明亮、璀璨、包容而温柔。
有那么一刻,月亮也曾短暂地照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