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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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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之下,青妩亦如幼时在他身边卧坐着。两腿曲在一旁,一身规矩的淡青色修士服裙摆褶皱层层叠叠,摊开如莲花台坐下的波浪,藏在裙摆下的脚露了一丁点葱白,小巧玲珑的鞋面上顶着一朵粉色的桃花。
此时的青妩已和初见时变了样。
还记得刚收留青妩时,青妩只剩一口气,蜷缩在他菩提观前,提起来一看,身量只有那么一点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双黑晶晶的眼睛。
他当时还以为她应该十岁不到,一摸骨,才知道她其实至少有十四岁了,只是吃了太多苦才看起来这么弱小。
那时他是菩提观观主,又在仙府里任了职位,人界仙界妖界事务繁多,所以他从不打算收徒。而且以青妩当时的状态,活下来很勉强,想修行更是痴人说梦。
但她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他,于是即便昏迷不醒,也两手将他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的攥着。
她是那么渴望活下去,那么的渴望他。她用冰凉的脸颊蹭着他的掌,用柔软的舌尖如幼兽轻轻舔食他的掌心,她的身体因他而产生了些许温度,变得温暖,她与他相依存,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他不知道垂死的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只知道他甫一拂袖,竟也没将她挣开。
贺怀宇那从不耽情|欲,平静如古泉的心底第一次漾起了一圈涟漪。他头一次产生了一种疑惑,并且这个疑惑将一直困扰着他——那就是被另外一个人如此迫切地需要,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份困扰让他有些动摇,但也仅仅只是动摇而已。
动摇还不足以让他将她归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就像修心时偶然产生的杂念,尽快将它们从心海里剔除即可。
旁人都以为他慈悲,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单纯的冷漠而已。
就在那缠绵的温存里,就在青妩舔舐他的手掌和指缝时,她突然露出了尖尖小小的牙,猝不及防地在他手指上狠狠地咗咬了一口。他的血从那两只小洞里涌了出来,她尝着了血腥味儿,便更用力地吮吸。把他的血当成饮水,当成食物。
只因这一滴血。贺怀宇面前的选择变得很窄很窄。
他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现在就杀了她,要么就让她永远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师尊,您在想什么呀?”青妩笑盈盈地托腮瞧他,巴掌大的鹅蛋小脸像一朵彻底绽放的鲜艳的花,那双眼睛里曾经热切渴望活下去的光没有散,反而在他的调养下愈发清澈耀眼,饱满的嘴唇永远朝上扬着,令人见之就心生爱怜。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贺怀宇不甚赞许的说。
“嘻嘻师尊,您想喝水吗?我给您倒水吧!”青妩巧笑嫣然,小巧玲珑的鼻梁皱了起来,紧收的鼻翼随着笑一动一动。
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要打什么坏主意了,就会露出这幅表情。
她勤快地举茶壶要给贺怀宇倒茶,结果揭开贺怀宇面前的茶盏,茶盏半满,黄澄澄一汪。
茶倒七分满,这道理青妩还是懂的。
她咯咯一笑,双手握拳地举了起来,立刻改口:“师尊,您累了么?要不要我给您捶捶背?”
贺怀宇随她胡闹,没说不许,她便随之倾身过去。
当贺怀宇那单薄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突然之间离贺怀宇这么近。近到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在她眼皮前放大,近到能看见还有眼皮下掩着的琥珀色瞳仁,还有那极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两把跳动的烛光。
青妩感觉自己的心随着那火把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若没有做过那梦,若师尊没在梦里没有突然低头吻她。
她现在绝对、绝对、绝对能心无旁骛地撒娇胡闹。
但,她现在心里有鬼了。
她猛地往后一坐,脸皮被那烛光烧得滚烫。
她讪讪收回手和目光,垂着头,用手背偷偷搓了搓脸。
她低下头,转移话题,说:“师尊不想捶背的话,想吃点心吗?我从后厨给您偷了糕点。”
“偷?”贺怀宇的面庞在灯火里看起来有些温和。
再心静之人,也受不了耳边喜鹊这般聒噪,他撩起单薄的眼皮,似笑非笑着放下手中经卷。
“不不不!”青妩连忙摆手。
她以前半夜肚子饿,总会偷偷去后厨找东西吃,一时说顺了嘴。
她忙修正:“我是说拿。不告而取谓之偷,厨大娘是知晓的。这糯米还是我买来给她的呢!”
“你哪儿来的钱?”贺怀宇反问道。
菩提观包管了弟子的衣食住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亦没有什么赚钱的机会。
其他弟子还好说,有家里人照料,身上多少带了点钱财。可青妩是连这点钱财也没有的。不过虽然没钱,观里却从不苛待过她,青妩的修士服绝对是当下最时兴,用姑娘家家最喜欢的料子。
青妩用手捂眼睛,真想把她自己的舌头拖出来打个结子。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跟师尊说话,说一句,错一句。
她钱怎么来的……自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身法和阵法都习得好,师兄师姐们都是晓得的,于是身法和阵法的作业,不会的都交给了她,她做一份,赚大几十文钱!
师尊这几日不在,她帮好几个师兄师姐做作业,早赚了个盆满钵满。每日枕着那些银子睡大觉,还盘算着过年要给师尊买点东西。
“唔……”青妩含糊其辞。好在她脑子转得快,一下就编排出了理由,说:“我上山砍柴赚的。”
“是么。”贺怀宇淡淡揶揄了一声,道:“手展开。”
“啊……”青妩哀嚎一声。
不会吧,这么快就要打手心了?师尊还不知道她没背佛经呢……真够倒霉的,一顿打要分成两顿。
其实师尊真没打过她。就算她再皮,皮到上房揭瓦,他也就顶多吓唬她几句。她心里清楚,师尊是觉得她可怜的,无父无母,只有他这个倒霉师父可以仰仗。所以,她只要以后一直这么可怜,师尊就会一直这么疼她。
贺怀宇不发一言,慈悲地垂下眼,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练剑法磨出薄茧的指尖按压在她掌心的位置。
青妩帮人写功课的事,长眉仙人第一日就怒气冲冲地用飞鸽写信传给他了。
长眉在心中狠狠告了青妩一状,把她替师兄师姐写作业的事儿全抖落了。
状告完了,长眉又忍不住在信中说:“虽然帮别人做功课是大错,但,这功课写得委实不错,是他们之中最好的。”
他便回复长眉,说:“自会处置。”
犯了错,肯定要罚,但毕竟是他徒弟,所以只能他罚。
贺怀宇的手指落在她手心时带来了一阵细密的酥麻,青妩痒得一哆嗦,下意识就蜷起手指。
她要往回缩,却被贺怀宇按住,“别乱动。”
她不敢再动,蔫蔫地垂眼望师尊的手。
师尊的手很好看,很大,手指长而骨节分明,因常年弄剑,遍布了一层厚茧。这层茧,让他的手看起来男子气概十足。青妩觉得,男人的手就应该有些伤才迷人。
贺怀宇似是在看什么。
他凝神瞧了瞧她掌心的纹路。看她掌心的天纹地纹人纹。她的天纹中间断了,由一条细不可见的细纹将两段连在一起。这是大凶之兆,说明她命里定有一劫。
贺怀宇以为青妩若潜心修佛,养性积福,这劫难就能慢慢化解。但直到现在,这条纹还没有重新连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贺怀宇才松开了她的手。
青妩好奇地低头瞅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天,但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掌心中代表生命的那条线,旁纹多了些。
“说吧,半夜来我这儿到底想做什么?”贺怀宇喝茶,悠悠开口问道。
“师尊!”青妩又嬉笑了两声,两手托腮,问:“我今年为什么不能参加摘星啊?”
贺怀宇平静如湖的表情微微一变,但这变化涟漪稍纵即逝,他很快又淡然垂眸,修长的指尖翻过面前的一页佛经,说:“此事以后再说。”
“以后,又是以后!”青妩急了,说:“去年您说我年龄太小,不让我去,可今年我都十七了。而且,我课业也不比谁差,凭什么不让我去?”
她心里焦急,一时没忍住,便大呼小叫起来,等咋呼完,又后怕了起来,面前这人,再怎么温和慈悲,也毕竟是自己的师父,是师尊,她刚刚那一番发脾气,已经是以下犯上了。
她脾气这么不好,多半也要怪贺怀宇。这得多偏爱,才让这么一个没有显赫仙门家室的孤女养成了这般刁蛮的性子。
“你就这么想去?”贺怀宇的声音还是温定。
“嗯,就这么想去!”青妩高声道。
“为什么?”贺怀宇反问。
摘星是修仙界第一大盛会,但并不是所有修士都这么迫切地想参加摘星。毕竟面对危险和困难,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将会是恐惧。
青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她低低地说:“每名菩提观弟子最大的心愿都是降妖除魔,匡扶正义,让人间一派清明,我也一样。我就想当一名真正修士……”
这番话后面还有半截。
我就想,就想跟师尊一样……
她想向师尊证明自己,证明她已经不是那个可怜兮兮倒在菩提观前的小东西了,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变得很强了。可以被他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待了。
她憋着气,耐着性子,将脑袋压得低低的,胸口还因生气起起伏伏。
发脾气是她不对,可师尊不让她去摘星,亦是不对!
贺怀宇没同她计较,继续读手中经文。
过了一会儿,等青妩气消得差不多了,他才又问:“我这几日不在山上,你经文默得如何了?拿与我看看。”
“唔……”青妩一听师尊提课业,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经文?什么经文?
经文她还一个字都默不出来呢……
她摸了摸鼻尖,然后冲贺怀宇甜滋滋地笑了起来,说:“经文,经文我当然是默了的。不过我把它落在寝房没带来。我回去,回去就拿来。”
摘星每年都有啦,大不了她明年再来。可她的经文一字还没背下来,赶紧跑才是当务之急。
她跪坐在垫子上的两腿向后小幅度地挪动、挪动、再挪动,等她终于要挪到座位边缘逃跑了,又听贺怀宇一声:“不必了。”
青妩见机夸张地瞪大眼睛,佯装难以置信又深受到伤害地说:“师尊,难道您不信我?您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我太难过了。”
“我信你。”贺怀宇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但你在这儿先默一份。”
他微顿,继续说:“然后把落在寝房的那一份也拿来。”
青妩:“……”
贺怀宇说完,还故意话里有话地补充道:“为师最信你了。”
青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