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万里万鹤

2、结婚

　　二、结婚

　　黑夜将尽，一夜无眠。

　　天将明，门外嘈杂一片，他们在紧锣密鼓的收拾着。一会儿门锁开了，秦千雪起身就往外跑。

　　门外全是人，她跑不掉，连门都没迈出去就被人带了回来，随后又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拿着几个包袱，门又关上了。

　　“新娘子今天要开心啊，给你化的漂亮一点。”一个绑着麻花辫的女人拿出一件红衣服递给她，这是来顺娘，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满身沧桑。

　　“姐，我是被拐卖来的，你能不能给我家打电话让我爸来接我，我可以让我爸给你们钱，给你们好多钱，求求你们给我家打个电话吧。”

　　秦千雪跪在地上求着她们，哭了这么长时间，眼睛都泛着血丝，脸颊都通红。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说话的。终于有一个人说着一口方言劝她：“女娃最后不都得嫁人吗，早嫁人早生娃，还年轻呢。”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是被拐卖的，她们买卖人口，犯了国法，她们应该坐监狱，只要是帮他的人都会坐监狱。你们不要帮她，求你们帮帮我，让我走，我得赶紧赶回去呢。姐姐，姐姐们，我求求你们了，你们也是女生，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爸妈还等着我呢，她们找不到我得有多着急啊，你们也是女儿，一定可以理解我的我求求你们了。我还得回去上学，九月十号我们学校校庆我得去，我得赶快......”

　　“今天都十二号了。”

　　一句话震惊了秦千雪，今天都十二号了，距离她有最近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就安心的留下吧啊，生了娃就都好了。女孩子上什么学啊，最后不还是得结婚生娃吗，四水家也挺富裕的，等到都稳定了再给你爹妈报个信儿。要说拐卖......”福根娘停顿了，她看看其他几个姐妹又看看秦千雪说：“我们几个都是，生了娃了，也就舍不得了。”

　　秦千雪再一次震惊，见她们默认了更是不可置信。生孩子，和那个叫四水的男人吗？她怎么可以和一个那种人在一起生活并为他生一个孩子呢？一想到这里她就控制不住的干呕，把她们几个吓坏了。

　　“瞧着她应该也是上过学的，和你一样，福根娘，你劝劝她吧。”一个短头发的女人对那个大麻花辫的女人说，她长得也不错，就是走路有点儿瘸。

　　“姑娘，我是福根娘，叫秀英，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秦千雪。”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秀英笑着说道。

　　秀英会说普通话，声音还好听：“雪姑娘，说句不中听的话，进了咱们这泥坝沟寨子，就这辈子都出不去，折腾的厉害自己也不少遭罪。命都已经让我们这样了，就朝着自己顺心的地方过吧。为了少挨打，咱就听话,换上衣服吧。我这条腿就是被打折的，要是我还往外跑，估计两条腿两个胳膊都断了。”

　　秀英又看向那个短头发的女的说道：“秀莲也跑过，被抓回来打瞎了一只眼睛，聋了一只耳朵，玉兰被打的再也生不了娃，她家里人都拿她当奴隶。我们几个还算好的，寨子后面有几个都被打傻了，一辈子用铁链子拴在南屋，生八九个孩子，还不如咱们这些个健全的还能像个人似的活着，要是生个儿子，你说啥四水听啥。雪姑娘今天日子好，咱们都开开心心的。四水家里挺好，就是长得不如城里那些人好看，你要是看不得，在床上的时候，就在自己脸上盖一块毛巾，看不见了谁都一样。”

　　听到最后一句话，秦千雪更崩溃了。那种崩溃来源于大脑给你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那种让你毫无缓冲扑面而来的决堤感，瞬间击碎她十九年的骄傲和清高。

　　如果这里有一口井，她一定会一头栽下去。

　　不行，她做不到，她是秦千雪，她一定要走，她死也不会让那个人碰她的。

　　吉时到了，寨子里所有的人都跑来看新娘子，屋顶上，篱笆旁，挤得满满当当。秦千雪还没有换新服，四水娘进来很生气，出去又叫了几个人进来，就是昨天晚上给自己验身的那几个人。四五个人拥进来二话不说，上来就野蛮的扒掉她身上的衣服，硬是套上红色的新服。

　　在所有人的哄闹中，秦千雪被逼着拜堂。

　　“你们这是犯法，你们是会坐牢的，我警告你们最好赶紧放了我，我爸已经发现我失踪了，他已经报警了，很快警察就会找到这里，到时候你们谁都跑不了。如果你们要钱，我可以给你们钱，并且承诺不会报警，如果你们再执迷不悟你们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四水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白天看的清楚，他比昨晚上更令人恶心，听着秦千雪的威胁他不痛不痒。

　　周围人还在起哄，叫嚣着要揍她，说什么打一顿长记性，树立丈夫的威严。来不及反应，脸上就挨了两巴掌，脑瓜子嗡嗡的，耳朵一阵嗡鸣，险些站不住。

　　只依稀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笑声。

　　白皙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秀英她们几个都别过脸去，不忍心看，那一巴掌把她们瞬间拉回自己受罪的时候，这辈子都不愿提起来。

　　不论秦千雪闹得多厉害，身边总是有两个力气大的出奇的婆婆钳着她的手臂，像掰折似的的厉害，她被按着跪在地上磕头，跪完父母跪天地神明，然后跪她所谓的丈夫。黄土地上尘土飞扬，根本就没有神明，如果神明可以听得到，她这一生没有做过坏事，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土生！你的麻绳的？把你的麻绳给我。”四水朝着人群喊到。

　　没一会儿，人群中钻出一个瘦瘦黑黑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捆粗粗的麻绳犹豫着不敢上前。四水一把夺过绳子推开钳在秦千雪身边的两个婆婆，三两下就把瘦弱的她捆的结结实实的，像院角里绑着的待宰的羊。周围响起了更热烈的欢呼声，大家都很高兴。

　　穿着红色的粗布衣服和红色布鞋，头发被高高盘在头顶，脸上画着艳俗甚至丑陋的妆容，今天这个日子是她的结婚的日子。

　　接受高等教育，从小养尊处优，一直幻想着人生中最美的那一天可以穿上纯白圣洁的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进入教堂，然后和自己爱的人宣读誓词，然后热泪盈眶的说出那句我愿意。

　　她怎么接受眼前的这一切？在挨了这么多巴掌之后还在告诉自己这是个梦，她一定会醒来的，可是日出到黄昏，没有任何改变。

　　土生退到人群后面，越过窜动的人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秦千雪，绑在她身上的那根绳子格外的刺眼。秀英挤过去满是遗憾，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里尽是悲悯：“土生兄弟，要是你以后讨了媳妇儿，对她好点儿，别打她。”

　　泥坝沟寨子在大山里，很深很深的山沟沟里，周围黄土堆砌，像秀英说的，进来的人就出不去了。

　　山里黑天黑的早，四水也等不及要入洞房了，院子里的人还没散去，都在等着闹洞房。秦千雪自从清醒过来就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喝过一口水，体力早就已经透支。她缩在新房的墙角里，听着外面的人......那群是人吗？听着外面的鸡飞狗跳暗自盘算着。

　　墙上挂着一把猎枪，拼力气她肯定拼不过，万一一枪给崩了那可是利索了。她好歹是上过学的人，怎么着也应该比他们聪明。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

　　跟野蛮无知根本无话开口。

　　她学的法律再好又有什么用，文明在无知面前一文不值。

　　秀英偷偷溜进来给她送了几口吃的，秦千雪不想理会这样一个已经被驯化了的人，但是又一想，没有体力只能是像上了岸的鱼，等死的命，她想回家，她想家了。

　　房间门被推开的瞬间拥进来更多的人，像电视中说的非洲大迁徙，一眨眼的功夫屋子里就挤满了人。土生挤不进去，就趴在了窗檐下，透过窗户缝，依稀可以看见今天的新娘子。

　　他娘说四水要娶媳妇了，听说长得可好了，白净水灵，小裙子小皮鞋，卷着的头发，让谁见了谁都喜欢。

　　那天她在寨子高台上的时候他瞥见了一眼，穿着小蓝色的裙子，头上别着发夹，是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大家都想要她。可是只有四水家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他要是有钱，他也一定会买的，但土生家是整个寨子里数得上的穷户，100块都拿不出。

　　根子笑话他说就算他买得起，就凭他这懦弱无能的样子指定驯服不了她，肯定两天就跑了。

　　土生娘告诉他，“四水沾了光了，这姑娘水灵的很，一看就知道是从城里户家拐卖来的。”

　　土生不知道什么叫拐卖，只知道娶媳妇得花钱，娶好看的媳妇要花很多钱。他今年25了，早就该娶媳妇了，他娘给他攒着钱呢。四水也是41了才娶着这么一个水灵的大姑娘，以前的那些个姑娘都不相中，直到见了现在这个，可相中了，所有人都说这是天给的缘分。他娘说等到土生四十岁的时候，水灵的娶不上，媳妇儿高低也能糊弄一个。

　　今天他结婚，寨子里的人都挤过去看，这是他们这里的习惯。土生挤不过他们，就只能躲在窗户底下瞧。

　　四水想过去抱抱她，被秦千雪躲开，还挨了一脚。周围的人都发出不屑的声音说着他不行，管不了老婆，斗不过一个小妮子。

　　面子上肯定挂不住，朝着她的脸上又是一巴掌，周围人看的像赢了球赛似的开心，都在说他厉害。四水像受到了鼓舞，得意的挺了挺肚子,又朝着她扑过去，大手一扯，衣领就被轻易的撕开。

　　秦千雪受不了这种屈辱，朝着他的耳朵狠狠的咬下去，剧烈的疼痛让四水朝着她的肚子狠狠地锤了几拳。四水娘冲过来朝着他儿子后背一阵打。

　　“小兔崽子，打哪里不好你打肚子，打坏了还怎么给你生儿子？生不出儿子来怪谁！”

　　说话间，秦千雪挣脱开绳子朝他扑过来，手里还拿着半片茶杯碎片，她用碎瓷片割断了绳子，扑过去的瞬间割伤了四水的额头。四水一看，大喜的日子见了血，拳头犹如冰雹似的个个落在她瘦弱的身板上。

　　四水娘看了一会儿出来阻止道：“行了行了，打两下就行了，再打就真打坏了。她不是上过学吗，到时候生个十个八个的，肯定个个都是金疙瘩。”

　　听到这话四水才停下来，最后踢了她一脚泄了愤。

　　秦千雪蜷缩在地上，从小就是被捧着长大的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挨打。父母的掌上明珠，老师身边红人，同学朋友眼中的发光点。只是这群山村野夫不懂什么是明珠，他们只肮脏懒惰，是一群没有人性的侵略者。把她卖到这里来的人也同他们如此，活在道德之下，游走在法律触不到的地方，他们的存在就像养分滋养着这片土地的罂粟花，她个个都该不得好死。

　　突然，她冷笑了一声，是不是老天爷看她过得太好了让她来受受苦，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像西游记一样，该受得苦难都受尽了她就能回去了。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四水看见她笑以为她被揍傻了，下一秒就看见秦千雪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狠狠划了一道，顿时血流如注，伤口挺深的。

　　所有人似乎都没想过她会有这么一出，顿时安静了不少，纷纷看向四水，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秦千雪疼的两只眼睛直冒金星，当年学舞蹈从三米高的台子上摔下来都没这么疼。

　　她以为自己刮花了脸四水就会恶心她，讨厌她，就不会对她怎么样，可事实就是四水说：“没事，照样能生儿子。”

　　哦，对，他们要的是一个生育工具，不在乎好不好看，有没有伤疤。

　　秦千雪用瓷片抵住自己的大动脉警告他们：“这是大动脉，全身出血量最高的地方，只要一刀，不出五分钟我就会死。动脉出血在城市里的大医院都难以救回来，你们这种小地方是更不可能有办法的。我告诉你们，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到时候你们什么都得不到！买我的时候花了1600块钱吧，放了我你们可以拿到10000或者50000或者更多你们就是不听，现在你们再敢上前一步，你们得到的是打了水漂的钱和一具尸体！买我的时候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了吧，没有钱了吧，没有媳妇了吧，没有孙子了吧，不信你就试试。”

　　脖子上已经出了血，有了前车之鉴，四水也不敢轻易动她，要不然花出去得钱就真打了水漂了。可是，他一个比秦千雪多活了一半的年岁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唬住呢？

　　四水把屋里的人都轰了出去，就在她放下警惕的时候，四水猛的冲进屋里，手里抓着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往秦千雪的伤口上使劲儿地按上去，揉搓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冲破的屋顶。

　　隔着窗户，土生被吓了一跳，那尖叫声绝不亚于给别人家杀猪的时候的叫声，甚至比那还要厉害。他不知道四水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直到他把手拿开的时候才看见一些颗粒掉落下来，四水拿的是磨碎了的粗盐。

　　“你要是不想要这张脸，就别要了，儿子还是得生的。”说完，四水拍了拍手转身就走，他娘叫了两个人进来又把她重新绑起来，又把房门锁上了。

　　秦千雪手被别在身后动弹不得，疼的她大脑像抽搐一样，心脏都漏了好几拍，那感觉就像快死了，伤口像被腐蚀一般使劲儿地往肉里面钻去，疼的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人，一个能给他们生孩子的人，只要是个人就行。不管是谁他们都如同对待牲口一样，只要生孩子。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一样，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没有人性的畜生。

　　天黑了，天还没亮。

　　死了吧，不如就这么死了吧，死了这个梦就醒了，死了她就能回去了，渐渐的，她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院子里的人都被四水遣散了，土生走在回去的路上，耳边还一直回响着秦千雪那凄厉的惨叫，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娘。

　　土生娘被卖过来的时候才十六岁，当年可挨了不少打，也逃跑过，每次逃跑都会被抓回来，然后打的更狠。用铁链子栓在南屋好几年，怀土生的时候都没松开过，吃喝拉撒都在那间现在已经拆了的南屋里，直到生了土生才给她松开。

　　邻居们的老一辈说，他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等的好看，像四水家买来的女娃娃似的。你看现在，蓬头垢面，破布烂衫，目光涣散，疯疯癫癫，真想不到从那样变成这样都经历了些什么。

　　土生爹比土生娘大二十五岁，他爹攒了一辈子的钱在寨子高台上相中，买了他娘。她们总是会跑，挨打是每家每户都会发生的，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从土生记事开始，就记得他娘整日里挨打。听娘说，她的一生都在挨打中度过的，甚至连怀孕的时候都没落下。

　　他爹年纪大，还有病，是痨病，每次咳嗽都恨不能把肺叶子咳出来。前两年他爹刚咳死，他娘也不见伤心，和平常人似的，头一天咽气，第二天就找人把南屋给拆了。

　　土生讨厌父亲，讨厌他的一切。肺痨子还抽烟，家里穷还喝酒，不挣钱就卖家里的东西，角角缝缝里的一分钱两分钱都能让他抠出来去买烟，买酒。喝醉了还打人，往死里打，谁都打，他奶就是被土生爹喝醉了不小心碰倒桌磕在桌子角上撞死的。

　　土生娘被打的失智，有事疯，有时醒，关键时候还是护着土生，她仅剩的一点儿意识都用来保护她儿了。

　　“买回来就得看好，想跑就得挨揍，揍到她们不敢跑为止。”这是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

　　土生不喜欢那样，他心疼他娘，心疼那些和他娘有一样遭遇的人。他不想成为他爹那样，旁人那样打人，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四水的新媳妇要挨很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