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今予

1、第 1 章

　　“汪涛，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林薇被骤然阖上的大门激起一阵冷风，泪眼婆娑地望着大门方向，想起那个头也不回的男人，跪坐地上失声痛哭。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她追了他三年，恋爱三年，结婚七年，所有的青春都献给对方了，最后却两败俱伤。

　　她还记得十三年前他们一同在工厂打工，那时她才十九岁，刚从大山走出来，托亲戚在工厂的组装车间找了份活，一条小型的吸尘器流水线，安插在哪，就干哪的活。
　　汪涛是管这一条流水线的负责人，他二十五岁，英俊帅气，和她是老乡——正是亲戚托的关系。
　　老乡见老乡，格外亲热，何况在这繁荣的大都市，她和他都不过是在一隅偏僻之地为别人卖命。
　　林薇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爱上了汪涛，对他发起进攻。
　　她从西南的山里出来，在她的家乡，妻子照顾丈夫那都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
　　受这想法荼毒太深，林薇从早到晚，雷打不动地上汪涛家里给他煮饭、打扫卫生，衣食住行样样都包了。
　　厂里的当地人在背后笑话她，说她做牛做马就为了一个男人，蠢得很。
　　当地的方言她听不太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晓得的，她便安慰自己是他们不懂喜欢一个人的美好。
　　汪涛起初并不让她上他家，甚至连门也不让她进，整日把门窗锁的死死的。
　　林薇自然有办法，不让她进，她就拿石头砸玻璃窗。他这房子是租的，经不起房东索赔，无奈地给她留了把钥匙，供她往来。
　　林薇洋洋自得，觉得这是攻略他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的生活，比如说不动声色地在洗手间摆上两支牙刷，碗橱里悄无声息地多了几个碗，就连拖鞋，也被她加了一双。

　　汪涛最后悔的事，就是答应让林薇进工厂。
　　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厌恶至极的，从她砸坏玻璃窗害他赔了房东五百块钱开始。
　　他厌恶一个人是全方位厌恶的，故意派她做流水线上最繁琐复杂的一道工序，支走其他人不许任何人帮她，还让她去仓库卸最重最沉的货，甚至对着她那张又大又扁的脸都想呼两巴掌解气。
　　可他不敢，他怕她再砸坏他的玻璃窗，他怕赔钱。打工够不容易了，他还想攒钱娶老婆。
　　日子久了，他发现有林薇在，并不是全然都是坏事。
　　林薇手脚很麻利，别的女工半天干完的活，她两个小时就能结束，质量还高。等她得空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到仓库帮他。有时候是搬货，有时候是打包，总难不倒她。
　　家里也不再一团糟了，各种东西都放置得井然有序。什么东西找不到了，问她准知道。
　　她就像不知疲惫的陀螺，从她自己住的地方转到他住的地方，每天还能按时上下班，活得比谁都丰富。
　　汪涛有时候甚至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变数来得比谁都快。
　　林薇在一次被他恶意整蛊之下，卸货时手滑，几百斤的东西猛地砸在她的右手上，当场手臂高高肿起，手指一片血肉模糊。
　　听人说，她痛得几乎晕厥，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别让涛哥知道”。
　　可这事汪涛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这条流水线的负责人，员工出了事，他必须负责。
　　林薇手指被切了三根，只剩孤零零的大小拇指，手臂再也不能提重物。
　　听闻汪涛要被处理，二话不说从医院偷跑回来，哭着求厂长绕了他。
　　最终汪涛被调职分厂，很长一段时间没没见过林薇。
　　突然某一天，汪涛找上还在医院的林薇，在病房里沉默了半天，突兀地冒出一句：“我们好吧。”
　　林薇被天降的喜悦冲昏了头，却不料这句话成了她一辈子的噩梦。
　　伤还没好，她就急着出院了，说是糙人，哪那么金贵住医院烧钱。她把房子退掉，打包东西搬进了汪涛的小租屋。
　　两个人挤在小房子里，虽然拥挤，她却很开心。
　　对于汪涛来说，她住不住进来和以前没有分别，只是多了个人晚上睡在他旁边。
　　林薇越发得寸进尺，几乎每天一问：“什么时候结婚？”
　　汪涛被问得烦了，便朝她吼：“下辈子再说！”
　　这时，林薇的眼睛会暗下去，不出一天，她又会期盼地问他同样的问题。
　　汪涛更烦了，就不回家，去同事家睡。
　　林薇不罢休，疑神疑鬼他和哪个女同事鬼混，趁他回来之际，逮住他问东问西，闻他身上的味道。
　　真像条狗。
　　汪涛不屑地想。

　　有一天，汪涛在工厂的楼梯间抽烟，突然有个人冲进来说他老婆来找他了。
　　他听到“老婆”二字一阵恶寒，一动不动，等着门外的女人找上门来。
　　林薇进来只说了一句话：“涛哥，我怀孕了。”
　　她拿着一张医院开的证明，汪涛掐灭烟，盯着上面的字眼不知道看了多久，和那天在医院时别无一二的沉默。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说：“结婚吧。”
　　事情再一次遂了林薇的心，还没领证，她就开始准备喜糖了。
　　双方的父母都在遥远的外地，两人默契地选择不通知他们，拿着户口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去民政局盖章领证。
　　林薇得到的东西太多，胃口更加大起来。她不仅要汪涛的人，还要他的心。
　　她为了孩子辞去了工作，天天待在家里，觉得无聊，就去汪涛所在的分厂转转。
　　可惜天公不作美，孩子没了。
　　她痛哭一场，对周围一切事物都失望。
　　渐渐的，她发现汪涛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回来了，话总是很少，仿佛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林薇心里充满了危机感，她偷偷跟着汪涛出了门，看见他总是和分厂经理的女儿在一起。
　　她了解男人的野心，汪涛能力不出众，这么多年也没混上车间主任，她怕他走歪路，为了走捷径出卖自己。
　　可是，当她看到汪涛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时候，好像谎言破碎了，自欺欺人的说法站不住脚跟了。
　　因为那样灿烂的笑容，汪涛从未对她露出过。

　　午夜梦回，她猛然想起当年汪涛在医院和她说的那句“我们好吧”，林薇举起残缺的右手，中间三根指头光秃秃的，真丑。
　　他是不是只是朝我妥协呢？
　　这个念头一起，便疯狂滋长。
　　林薇无法接受事实，也不想亲眼在看到那两人的甜蜜，可她又好奇他们会做什么。
　　她找了私家侦探，看着拍下的一张又一张照片，嫉妒使她疯狂得撕碎每一张照片。
　　家里的拖鞋被她全数扔光，就是因为和“妥协”谐音。
　　汪涛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拖鞋穿，气不打一出来，掉头就往外面走。
　　林薇发疯似的砸东西，她已然不再年轻，皱纹长了一道又一道，歇斯底里的样子让她看上去很可怖。
　　“疯女人。”汪涛嫌恶地扫了她一眼。
　　她朝他大吼：“汪涛，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当晚，汪涛还是回来了，带回来两双新拖鞋。
　　林薇冷眼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直愣愣地走进卧室，很快又走出来，往他脸上甩了一沓照片，冰冷地问他：“你是不是想离婚？”
　　汪涛看清楚那些照片，不可思议地问：“林薇，你疯了？”
　　“是啊，我早就疯了。”她笑得天花乱坠。
　　从当初每日一问“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变成了“你是不是想和我离婚”。
　　妥协这个心魔困扰她几年了，让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想到崩溃的时候，简直想让她把另外两根手指头割下来。
　　汪涛走了，林薇笑得脸都红了，出门去找他，不幸跌进了附近的人工湖里。
　　被过路的行人狼狈得捞出来，夜里的冷风冻得她直哆嗦，她像是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朝家狂奔去。
　　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搬走了。
　　自己却留在汪涛的房子里，一坐就是一天，也不知等了几天，汪涛回来了。
　　他看到空了一大半的房子，预感到她要做什么。
　　他坐在林薇对面，无话可说。
　　林薇静静地开口：“我们离婚吧。”
　　汪涛只问：“确定吗？”
　　“确定。”
　　又是一阵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汪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问：“林薇，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逼我，我也会和你在一起、结婚？”
　　林薇没有说话，也没看他。

　　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去民政局盖章离婚。
　　至此，汪涛最后一次，顺了她的意。

妥协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