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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访谈录(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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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录(三)A:《新银河帝国编年史》作者,帝国文史学院高级研究员
B:沈昭映
时间:新帝国历162年5月31日 地点:帝国首都费沙,国立银河大学
A:在这样一个时刻能够在费沙与您约谈,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这两天整个银河系都在准备杨威利逝世160周年的纪念。
B:我看到了一路过来,整个学校都非常热闹,这种情景让我回忆起自己的求学时代。杨威利纪念日是我们极其盼望的节日。
A:一般认为,忌日应该是极其庄严的日子。我们的恺撒莱因哈特整周年纪念日时全国停止公映、播放娱乐节目一天。杨元帅的纪念日却象是嘉年华会,不仅是费沙,海尼森的情况也差不多,您不认为这种做法有失妥当吗?
(透过历史系主任办公室的窗子,可以看到飘扬的气球,还有校庆之类庆典上经常看到的卖小食的摊点。)
B:您读过尤利安.敏兹先生的《杨威利传》是吗?
A:是的。
B:您应该记得,杨元帅去世的那一年,伊谢尔伦共和政府如旧举办了新年庆典,杨夫人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法“他生前的时候,从不曾讨厌任何同伴之间的庆典和喧闹。”
如果真的有灵魂不灭的话,我相信元帅一定愿意看到象今天这样,人民在广场上、学校中、花园里欢笑、歌舞;而不是一天到晚有许多人到他的墓碑前哭诉。
背景资料:帝国历141年,平定了内乱的帝国也许为了感谢巴拉特自治领在内乱中对皇帝的支持,于当年四月由议会通过、皇帝批准,在每逢杨威利逝世整周年纪念时由帝国政府出面举办为期两天的全国纪念活动。
A:140—146年,您在巴拉特担任军事大学校长兼防卫军参谋长,在您的军旅生涯中那是十分平静的六年,除了完成职责之外,您在那六年中主要致力于哪些工作?
B:可能会让您笑话,我当时最大的希望就是再度回到物理实验室去,但是,四年没有碰实验,已经跟不上形势。再加上军阶的变化,巴拉特军方技术总监也只是少将,我这个中将到了实验室谁敢让我干活。
自从我在杨威利纪念大学读书时对杨元帅的人生产生兴趣后,渐渐的也迷上了历史。那六年,我主要的消遣就是学习历史。当时也会觉得无聊,有时候想“要是再有点小动乱什么的就好了”,对于一个职业军人,要做到杨元帅那样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能够全副心思的享受和平的美好真的是非常……非常伟大的事。只可惜,我要到几年之后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A:您指的是148年发生的卡尔文.伊顿叛乱?
B:(长久的沉默,有痛苦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A: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
B:不,不需要。您可以继续提问。
A:人类历史上,和平是短暂的,战争是永恒的。卡尔文.伊顿叛乱的发生,在现在看来是必然的。
B:一百多年歌舞生平的生活,对政治的冷漠、倦怠……民主政治是属于人民的政治,人民一旦放弃了政治,就不要希望政治能有好的回报,这是民主国家和专政国家的很大区别。专政国家的人民可以什么不做等着出现明君,这种事情也不止一次发生。恺撒莱因哈特的出现就可以算是一个例子。在民主政治下,对当权者的放纵就是卡尔文.伊顿叛乱这样的例子。我想,我们算是幸运的,政治在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时候给了我们一个教训;没有这次动乱的话,下一次出现的可能就是“自由行星同盟末日”的再现。
A: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个简单的道理总是被人忽视。
背景资料:卡尔文.伊顿,120年毕业于巴拉特军事大学战术系。具有敏锐的政治头脑和卓越的军事才干,出生于巴拉特军官世家,祖先中曾经有人是伊谢尔伦共和军中的中校军官。家庭背景加上本人的才干,在军界一帆风顺,剿灭宇宙海盗的多次战斗中积累了骄人的武勋;138年,德奴仙事件时以少将军衔带领援军击溃帝国叛乱军。139年1月,作为第一批志愿军官加入帝国军作战,后来的两年中,与沈昭映以舰队司令官和参谋长的搭配建立了惊人的功绩;140年,晋升上将(巴拉特最高军衔),担任巴拉特防卫军总司令,沈昭映为中将参谋长。
142年卡尔文.伊顿退役,进入政界。先后担任防卫委员、财政委员直到147年担任自治领主席。
145年,银河帝国通过《宪法修订案》标志帝国成为一个完全的君主立宪制民主国家,147年9月巴拉特自治领部分议员提出“既然帝国已经是民主国家,巴拉特自治领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引起广泛争论。147年12月,议会及自治领委员会颁布于148年7月8日举行全民表决决定巴拉特自治领是否并入帝国。
148年6月1日,自治领主席卡尔文.伊顿突然宣布解散议会,终止全民表决,在巴拉特自治领进行全面戒严。同时,防卫军总司令兰顿中将宣布支持卡尔文.伊顿。他们打出的口号是“捍卫杨元帅的功业,肃清帝国奸细”。6月1日——6月6日,自治领委员会的三名高级官员、八名资深议员因为“无视言论控制令”发表反对卡尔文.伊顿的宣言而遭处决,同时处决的还有防卫军中一些拒绝参与政变的高级军官;6月6日,抗议政变政府杀害高级官员而示威游行的海尼森居民遭到武装镇压,死伤三万余人。
是时,担任防卫军副总司令的沈昭映受皇帝邀请,正带队访问费沙。
A:根据现今的资料,卡尔文.伊顿因该是杨元帅的忠实崇拜者。
B:他非常的仰慕杨元帅,说起来,我和他之所以会成为好朋友,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是少将,我只是中校,正在读一本介绍杨元帅的书,他发现我这本从旧书店淘来的书是珍贵的版本,喜欢得不得了,这样就攀谈了起来,也就成了跨越军阶的朋友。
他对元帅的崇拜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言行举止都在模仿。事实上他的性格和杨元帅的性格完全不同,他是个极端勤勉、认真的人,举止是“教科书一样”的军人典范。这样的他模仿杨元帅的举止,真是难为他了。我们在帝国军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舰队编号是“十三舰队”时高兴的一晚没睡,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军官,一个好上司,能干、公平态度也很随和,那个时候,我们真觉得自己所在的舰队有着过去杨舰队一样宽松的气氛。
A:帝国内战中他建立了令人瞩目的功勋,为巴拉特自治领赢得莫大荣誉。当时,巴拉特人民将他视做英雄,也有人称他为“杨威利第二”;新帝国历140年到148年间,他在巴拉特的地位和获得的崇拜也可以和当年的杨威利相比。然而,所有的一切到了148年6月1日完全终结,所有的赞美都成为批评,人们无法理解,这样一个疯狂崇拜杨元帅的人怎么会最终走到民主共和的对立面去。您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或许您能够提供一些后代的人单纯从历史资料中无法得到的信息。
B: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继承杨的理想——仅此而已。当时我们没有感觉到,现在回过头来审视,卡尔文的叛乱是有许多形迹可循的。145年,他担任财政委员时提出修建“全银河最先进的宇宙港”的议案,大多数人表示同意,但是,遭到民政部长的反对。民政部长认为现有的宇宙港完全能满足年吞吐需要,卡尔文.伊顿提出的方案远远超出了海尼森的吞吐量,要求将该笔预算用于提出已久的“慢性疾病国家保障体系”的实施。议会前两次表决都支持民政部长,卡尔文非常生气,在电视上发表两次公开讲话,对民政部长做了非常不负责任的人身攻击。因为民意调查显示,卡尔文.伊顿受到绝对的支持率,议会最终通过建造宇宙港,事实证明这个宇宙港完全是浪费。
卡尔文.伊顿曾经是一个出色的军官,在作战时能够倾听幕僚的建议,但是,从他加入政界之后,随着权利的增加,这种宝贵的品格在日渐消失,最终成为一个不接受任何对立意见的人。
“巴拉特自治领是杨元帅和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用生命换来的,任何提议撤消自治领的建议都是对元帅的背叛,支持这种论调的人已经背离了民主的旗帜,背叛国家的人没有权利活下去,”他就是这么想的。
背景资料:148年6月11日,沈昭映在帝都费沙发表被后代历史学家称做“惊蛰之声”的宣言,反对卡尔文.伊顿的叛乱,要求恢复共和政府,恢复全民表决,以法律手段惩处叛乱分子。
6月18日,部分逃出巴拉特自治领的官员和议员以沈昭映为核心建立流亡政府,并正式向卡尔文.伊顿为核心的叛乱政府宣战。
7月3日,帝国议会通过决议“向流亡政府提供一切援助”;7月14日,沈昭映带领两万舰只离开费沙开始了平定自治领叛乱的战斗。
A:众所周知您是杨威利思想的解决拥护者,换句话说,战斗的双方都举着“维护杨威利理想”的旗帜。您当时一定坚信自己的做法是最符合杨元帅希望的。
B:不,我没有那么自信。我们不是杨,不知道他会希望什么。不过,我相信卡尔文.伊顿的做法不会是杨希望的。(苦笑)必须要以杨威利为口号,真觉得对不起杨。不过,所谓英雄,就必须在后代承担一些自己不希望的责任。
“杨威利纵然有许多缺点,可是,他却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够加以挑剔的优点。那就是他一直深信民主国家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为前提的。而且,他也一直奉行不渝。”
“艾尔.法西尔也是这样。放弃伊谢尔伦要塞时也是这样。他绝对不让平民成为牺牲品。”
所有赞美杨威利的话语中,我最欣赏的就是这一段。这也是我对自己一直的要求,我和卡尔文.伊顿不同,我没有在言行举止上模仿杨,我所一直在模仿的就是这一件事。
A:卡尔文.伊顿在148年6月6 日镇压示威的平民,就是这件事吧?
B: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这件事,也许我会选择下野,留在费沙做一个平民。一个人要亲手讨伐他最尊敬的长官、最珍贵的朋友以及曾经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战友……
A:我可以理解。
B:您不可能理解。
背景资料:新帝国历148年9月7日,沈昭映击溃卡尔文.伊顿亲自带领的叛乱军主力;11日海尼森市民起义,占领议会、主席官邸、电视台、宇宙港等军事要地。12日,沈昭映的军队在海尼森登陆,叛乱平定。
A:平定卡尔文.伊顿叛乱后,您的声名到了顶点,几乎相当于卡尔文.伊顿在帝国内乱平定后的情形。您完全可以在当年的选举中成为自治领主席,然而您在最风光的时候选择了退役,完全脱离政治,这十几年来对您的这一举动有无数猜测,但是,您一直保持沉默,只坚持这是您自由意志的选择。如果您愿意的话,现在是否可以公开这个秘密?
B:其实,没有什么秘密。没有阴谋,也没有不为人知的政治斗争。只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卡尔文.伊顿。
A:(微笑)您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吗?啊,请恕我冒昧。
B: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阅读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有关杨元帅文章和作品,对于元帅在同盟末期所做的努力,我非常的佩服和赞赏,只有一件事例外。
杨的幕僚中不乏劝说元帅自己掌握政权,守卫共和的建议,但是始终被杨拒绝。我那个时候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选择,常常想如果杨掌握了政权,同盟可能不会亡国。只因为害怕自己会成为独裁者,完全不是理由吗,不同的人可以塑造不同的历史,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等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已经是在发生了让我肝肠寸断的事件之后。
(闭上眼睛,长久的沉默。没有人敢出声,只能等待沈昭映自己打破房中让人窒息的寂静。)
B:无比崇拜和无上权力的结合,是产生一切腐化、堕落的温床。
也许有人可以例外,也许杨元帅可以例外,也许我可以例外……然而,人民和国家没有必要为了这个也许而去冒险;我也没有权力为了这个也许而让人民冒险。
(窗外传来巴拉特自治领的军乐,众人来到窗前,一队来自巴拉特的学生拉着一张巨大的有杨威利头像的画布经过。沈昭映在窗前行了个端正的军礼,众人也肃然目送着队伍离开。)
背景资料:148年9月14日,沈昭映晋升上将,担任自治领代理主席。15日,临时委员会宣布在12月8 日举行选举。10月4日,沈昭映发表电视讲话,拒绝参加选举,并表示将在新政府诞生后退役。
149年1月1日,新政府主席宣誓就职,同日,沈昭映宣布离开政界并正式提出退役申请。在之后的几个月中,他一次次拒绝新政府的任命和“市民泣血挽留”,5月14日,军部正式批准他的申请。这个年仅37岁的“新国家英雄”在众人的惋惜声中开始了退役生活。自此不问政治,终生不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