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海地

1、安琪儿

　　----------她是他的安琪儿----------
　　斯敏敏认识陈安琪十五年，从六岁至二十一岁，生命里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做陈安琪的男朋友。
　　他说，那个时候的陈安琪短手短脚穿一件头贝壳粉的纱质蓬蓬裙，满头鬈发贴在桃子般面孔周围，站在门口不笑也不闹，漂亮的不像真人。
　　大人们逗孩子，“斯敏敏，做安琪的男朋友好不好？”
　　他毫不犹豫点点头。
　　“我再没见过比安琪更像安琪儿的女孩。”
　　斯敏敏说。
　　他斜斜靠住一棵银杏，头顶的扇形叶片“哗啦啦”的响，午后淡金的阳光穿越枝叶之间的罅隙投诸他身上，一头一脸的细碎光影。
　　“啊，真哒！”我故意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样当着一个女孩的面赞美另一个女孩，太伤我自尊了吧！”
　　“咦，”他笑，伸手过来搓搓我的短发，“你怎么同？你和一般扭扭捏捏的女生不一样，你是我的好兄弟呀。”
　　我仰头大笑，躲开他干净秀气的手指。
　　唉，那个幸运的女孩，她是他的安琪儿。
　　在我心口有微微的惆怅，如夏末风中的栀子香，既苦涩，也芬芳。
　　那么鲁小北，就请你安心当斯敏敏的兄弟与手足吧。

　　----------“苏果子”里的鲁小北----------
　　真的，我再没见过比斯敏敏手更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手干净秀气，手指修长笔直，一颗一颗骨节均匀美丽的嵌在手指上，比许多女孩的手都漂亮。
　　看过这样一双手，我的眼睛已经不适应那些粗枝大叶的男孩的手。
　　就算我的手答应被牵，我这颗被斯敏敏的手指搓过很多次的头也不会答应被别人碰。
　　……
　　“喂，”我很不高兴地叉起腰瞪苏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他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又埋头开始揉面团。
　　“屎！”
　　“鲁小北，不要讲粗话。还有，至少尊重一下你的老板。”
　　我愈加愤怒，于是决定将愤怒溺毙在食物里。
　　我开始大口吞咽第三块蓝莓奶酪奶油蛋糕。
　　这是一间叫做“苏果子”的小小点心店，苏果就是老板，而我在这里兼职，也是这里唯一的伙计。
　　到“苏果子”来兼职纯属意外。那天我经过门口看到贴着的招工贴画，刚要走却嗅到一阵奇特香气，不由自主拐进店堂，里面却空无一人，临街窗下的桌子上，一只细竹篮子里是一枚一枚手指形状的金黄点心。
　　我做了一件生平没有做过的事。
　　我偷偷吃了一枚“金手指”。
　　唉，想起来就要叹气，还要流口水，从来没有吃过滋味那样奇妙的点心。
　　烤得外皮焦脆，内里酥软，才沾到舌尖就已化开，带点辛辣的微苦芳香席卷所有味蕾，然后是深沉回甘，仿佛远山的呼唤久久不肯散去。
　　我的鼻端发酸，眼眶渐渐充斥泪水。
　　泪眼朦胧中，有模糊的身形靠近，一张满是太阳棕的不悦面孔伸至面前。
　　“你怎么偷吃我的东西？”
　　然后他看见我的眼泪，诧异地收起责备表情，“怎么，这么难吃？”
　　刹那间，我的谎言脱口而出，“不不，我，我来应征，我……怕不被录用……”
　　我记得苏果忽然笑了，伸手擦一擦眉头，手指上的面粉沾在眉毛上，看起来像个被晒黑了并剃了胡子的圣诞老人。
　　“呵呵，只要你不偷懒不偷吃，那就来吧。”
　　等到他发现这两条戒律我统统守不住时已经晚了，我们已经熟捻亲近的如兄弟手足。
　　咳咳，鲁小北好像就有这本事，把谁都能变成兄弟手足。
　　而那令我一吃倾情的“金手指”，苏果后来再没做过。
　　“为甚么？为甚么！”我愤怒地问。
　　“鲁小北，半年里你已经胖了整整十磅。”苏果慢条斯理地说。
　　“可是没有‘金手指’并不能阻止我发胖！”
　　“那么好吧，除非你减去这十磅，我会做了当贺礼送给你。”
　　“哼！”
　　我考虑再三，决定等自己再胖出十磅再开始减肥大业。
　　反正到那时候，我也该四处奔波找工作了，不瘦下来才怪。
　　其实，“苏果子”的金手指就长在苏果的手上。
　　这双手做得出天下最美妙的点心。
　　印象里他的手永远沾着面粉，要不就是奶油、核桃、南瓜汁、蓝莓酱、苹果碎屑……要不就戴着厚绵手套在烤箱里进进出出。
　　嗳，斯敏敏的手不要说面粉，可能连洗碗水都不碰。
　　那么陈安琪呢？
　　斯敏敏口中唯一的安琪儿，她的手会用来干嘛？和斯敏敏牵手？
　　就像那边桌边的那对小情侣一样，喝杯咖啡都要握住一只手，只用一只手端起杯子喝一口，放下，又拈起叉子叉一口蛋糕送入对方口中，然后相视一笑……
　　肉麻！
　　我愤怒地跑去收拾隔壁桌的杯碟，手脚很重，“砰砰乓乓”山响。
　　鲁小北，好好洗你的盘子啦！

　　----------所有的安琪儿都很胖----------
　　“我再没见过比安琪更像安琪儿的女孩。”
　　斯敏敏这句话像一百只猫爪，滋啦滋啦从我心口挠过去又挠过来。
　　我没见过陈安琪，所以无法想象长得像安琪儿的女孩模样。
　　可是安琪儿，谁不知道呢？
　　随手翻一本西洋画册，宗教题材比比皆是，安琪儿是空白处永远的点缀。
　　短手短脚，柔软鬈发，背上一对洁白翅膀。
　　最重要的是，所有的安琪儿都很胖！
　　那么我和陈安琪之间的区别会是甚么？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嗯嗯，原本不算高的个子因为近来的发胖越发显得短手短脚，自然卷的头发剪得太短，贴在脑门上显得脸蛋越发的鼓。
　　啊哈！我得意的打个响指。原来我就是安琪儿！
　　不要告诉我我没有翅膀！你见过长着翅膀的大学女生没有？除非是学校的化装舞会！哼！
　　我有意在斯敏敏面前晃来晃去。
　　“哎，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头发其实是自来卷哟。”
　　“唉，我这个月好像又胖出两磅，你说，我要不要减肥？”
　　甚至赤裸裸地问，“你的安琪儿，会不会长得和我有点像？所以我们一见如故，才亲密如手足？哈哈哈。”
　　后面半句话加的不情不愿，笑声听起来也很假。
　　斯敏敏温和地笑，搓搓我的头顶。
　　“你们长得虽然一点都不像，可在我看来都很可爱。”
　　“那么我像不像，呃，安琪儿？”
　　“呵呵，像。”
　　真是令我心碎。
　　心碎之余还要酸溜溜地自我安慰。
　　算了，至少在斯敏敏看来，鲁小北也很可爱。

　　----------因为胡椒、蒜粉和芥末而哭泣----------
　　“长得像安琪儿很走运么？屎！”我忿忿不平对着苏果喋喋不休，“你会不会喜欢短手短脚，一脑袋乱鬈发的胖女孩？就算她有一对洁白的翅膀，只怕你也会逃得飞快？对不对？”
　　“所以，”我悲哀地拍掉手上沾着的大豆诗芳蛋糕屑，“所有长得像安琪儿的女孩都很倒霉！就像我鲁小北。”
　　“除非，她能遇见一个像斯敏敏那样的男孩子。并且最好在她六岁的时候，至少看起来会胖的很可爱。”
　　苏果没有说话，递给我一只口罩。
　　“干嘛？”我叉起腰，“就算我的脸蛋胖一点，也不用这么侮辱我吧！”
　　“口水，”他闲闲地说，“鲁小北，请注意厨房卫生。”
　　我郁闷地扔下口罩，跑到店堂临街窗下的位子趴下晒太阳。
　　啊啊，安琪儿。
　　究竟长成甚么样，才是真正的安琪儿？
　　然后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她站在马路中央，正抬起脸浅浅一笑。
　　那一瞬间，我感到头顶变了天，最最明亮的午后阳光也不及她的笑颜来的眩目和张扬。
　　玻璃格子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那个女孩走进来，身边还有一个男孩同样长得眉眼漂亮。
　　“听说这里的木莓香槟布丁很美味，我想尝一尝。”
　　哇，不但长得美，声音这么动听，而且还很有眼光呢。
　　这可是咱们“苏果子”的招牌点心。
　　我躲在一边偷看。
　　她长得真是好，小小巴掌大的脸孔，猫一样的眼睛，一绺绺长鬈发搭在胸前，修长柔软的四肢，就连手指都纤细雪白，拈起镶了珐琅头的银勺子，整个人优雅得好像在拍时尚杂志的广告。
　　“唔。”抿一口布丁，她略略眯起眼睛，鼻尖皱一皱，笑了。
　　对面的男孩一直紧张地注视她，看到这样的反应才如释重负地笑了，故作大方地说，“对吧，味道不错吧。”
　　我怏怏不乐蹩进厨房，“我知道了。”
　　苏果看我一眼，“甚么？”
　　“原来安琪儿是那个样子的。”
　　“就算我减去二十磅，就算我留长头发，就算我的背后真的长出翅膀，我也永远成不了安琪儿。”
　　“喂，想不想吃‘金手指’？”
　　“嗄？想！当然想！”
　　那天店里提前打烊，我蔫蔫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一盏一盏的街灯点亮。
　　苏果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端出一盘热腾腾的点心。
　　记忆中的奇异香气，金黄的手指形状，一枚一枚都胖胖短短，好可爱。
　　“小心烫。”
　　来不及了，我已经抓起一枚塞入口中。
　　呜哇！
　　这真的是“金手指”哎！
　　味道仿佛比上次的更浓更重，辛辣微苦的芳香直冲鼻端，我泪盈于睫。
　　“为甚么，”我含糊不清地边嚼边问，“我每次吃这个都会想哭？”
　　“因为我加了胡椒、蒜粉和芥末。”
　　“啊！”
　　我想哭又想笑，扭头看向窗外。
　　街灯尽数点亮的刹那，鲁小北的眼泪终于冲破闸口痛快落下。

　　----------他才是她的安琪儿----------
　　那个女孩爱上“苏果子”的木莓香槟布丁，于是我常常可以看见活色生香的安琪儿。
　　苏果看见我黑着脸进厨房就会问，“怎么，安琪儿又来了？”
　　我“哼”一声，用力闭上自己的嘴。
　　“鲁小北，你不该这么小气，”他一本正经地说，“胖子应该心宽体胖。”
　　“我不是胖！”我愤怒地瞪他，“是丰满！”
　　他瞥一眼我圆圆的腰，低下头继续揉面团。
　　希望你找个排骨精的女朋友！我恶毒地想。这样你会宁可天天呆在店里揉面团！
　　我想象斯敏敏修长干净的手指扶住自己的腰肢，然后我们翩翩起舞……
　　啊，太美妙了！
　　就算不是斯敏敏，那个男孩至少应该长得像那个“安琪儿”带来的男孩们。
　　瞧，上帝的心眼偏到脚趾头上去了！
　　长得美也就算了，换男朋友的频率比咱们“苏果子”一周一换的特色推荐还要快。
　　我已经不记得此刻坐在“安琪儿”对面脉脉含情的男孩是第几张生面孔。
　　结果有一天我看见斯敏敏走进来，他的手牵着“安琪儿”的手。
　　我的下巴几乎掉下来。
　　“斯，斯敏敏？安琪儿……”
　　他也露出讶异神情，随即咧开嘴笑。
　　“真巧，原来安琪说的蛋糕店就是你打工的蛋糕店。安琪说这里的一道布丁十分美味，连她这样不爱甜品的人也来吃过两次……”
　　两次？有没有搞错！二十次都不止好不好！
　　我瞪陈安琪。
　　她居然笑一笑，“敏敏，原来她就是你说的好兄弟？嗨，你好，我是斯敏敏的女朋友。”
　　我气乎乎地进到厨房，“喂，这次的木莓香槟布丁我要亲自现做！”
　　我舀起大勺大勺的盐加进去，又把上等香槟换成酸莓醋，想想不满意，抄起胡椒瓶一阵狂摇，被四散飞扬的胡椒粉激得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我的老板不理我，除下雪白制服摘掉围裙，又拧开龙头洗净手，亲自端着甜点送出去。
　　“两位请慢用。”
　　我忍无可忍，冲到桌边叉起腰。
　　“笨蛋斯敏敏！你的安琪儿有很多很多男朋友，你，斯敏敏，只是其中的一个！”
　　斯敏敏才举起的勺子在空中顿一下，才又慢慢放进嘴里。
　　陈安琪继续斯文地吃布丁，一口，又一口，始终带着笑。
　　然后，斯敏敏才轻轻地说，“谢谢你，鲁小北，可是我知道。我不介意，安琪只是贪玩，我和她都明白。不过还是谢谢你，你是我的好兄弟。”
　　我冲回厨房。
　　原来，原来我才是大笨蛋！
　　原来，斯敏敏才是陈安琪的安琪儿――从六岁起，他充当她的守护天使。
　　她可以不知疲倦四处游玩，他会在原地默默守候。
　　他们都明白。
　　只有我不明白。
　　鲁小北是大、笨、蛋！

　　----------安琪儿的翅膀----------
　　和许多毕业生一样，我一面准备毕业论文，一面四处投简历、面试、参加人才交流会。
　　可我一点都没瘦下来。
　　“烤了个香蕉麦芬，要不要尝尝？”或者“这是改良过的橙皮苏芙哩，试试味道怎么样？”
　　苏果简直拿我当小白鼠，味道固然都很好，但对我的减肥事业起到了毁灭性作用。
　　我惨叫，“嫁不出去也就算了，万一面试官歧视胖子该怎么办！”同时飞快地往嘴里塞车厘子酱馅饼。
　　我愈来愈忙，渐渐很少去“苏果子”，遇到斯敏敏也只匆匆打个招呼没空细聊，当然，也再没见过陈安琪。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找到心仪的工作。
　　毕业典礼过后，在礼堂门口斯敏敏叫住我。
　　“鲁小北，听说你落实好单位了？”
　　我微笑着点头。
　　“嗯，我，准备出国。”
　　“真是很舍不得你们这些好朋友好兄弟。”
　　我终于问出口，“你的安琪儿呢？”
　　他看起来有点忧伤，“她不愿意继续念书，所以我们得分开一段日子。”
　　“不要紧，时间一下子过去，你很快就回来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客气。
　　“是，是这样。”他也客套地笑。
　　当然，他们的故事还会继续，但已与我无关。
　　来到久别的“苏果子”，“老板，给我来份‘金手指’。”
　　很意外，一分钟后在我面前出现一只洁白的骨瓷碟子，一枚焦黄喷香的“金手指”，两边是雪白奶油画出的一对翅膀，微微展开，仿佛一阵风过来就会飞走。
　　“鲁小北，这是安琪儿的翅膀，吃下去就可以飞了。”
　　啊，一定是放多了胡椒、蒜粉和芥末，以至于我闻到味道就很想哭。
　　“可是，我不是安琪儿……我，我是说，我太胖了……”我的伶牙俐齿突然变成语无伦次。
　　“就算猪，也有猪的安琪儿。”真是典型苏果式的冷幽默。
　　吃完安琪儿的翅膀，在飞起来之前，鲁小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