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之欢》鱼芋

1、01

　　时间有了参照物，就过得特别快——每天路过的一片工地，从拆除旧楼到落成新楼，一年过去了；小区对面的地铁站，从拦起围挡到拆除围挡，三年过去了；好朋友从宣布脱单到开始烦恼孩子上哪家幼儿园，七年过去了。
　　从李榆知道张伟出国，到李榆知道张伟当爸爸，十一年过去了。
　　相同的是，十一年前，张伟出国的消息，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李榆的；十一年后，张伟当爸的消息，也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李榆的。
　　不同的是，十一年前，得知消息的李榆不敢置信，她不相信昨天还和她一起规划未来，想毕业后去同一个地方工作，五年内买房、十年内儿女双全的人，一声不吭地就出国了；十一年后，得知消息的李榆只给朋友发去一个“哦”字。
　　她不愤怒，也不惊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登录魔兽打了一个副本，然后好像突然明白了，她此时此刻最大的感受是释然，终于不用再等了。
　　而此前，她甚至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张伟。

　　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头几年是充满希望的，就算远隔重洋，就算联系不上，李榆也坚信，她的恋人一定是有什么隐衷，他一定会回来找她！于是颓丧过几天后，她打起精神，决定留在家乡工作，每天精心打扮，随时留意街道的每一处转角，想象着在他们常去的地方邂逅，或是等红绿灯时发现他就在路对面，又或是哪天赶地铁撞到一个人，那人就是张伟……
　　以上想象，都没实现。
　　随后经历过一段不甘心的阶段，说不上是不甘心什么，大概是觉得那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不能在这时候半途而废啊，万一张伟就回来了呢？万一旧情就复燃了呢？万一隐衷揭开，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呢？
　　以上万一，都没发生。

　　再后来，可能就麻木了，成了习惯，成了自然，李榆在这个过程中，从二十二岁长到了三十三岁。
　　如今她终于不用再等了，她终于失去了张伟，失去了十一年间花费在等待和揣测上的时间。所幸，朋友们还在，魔兽世界还在。
　　李榆关了电脑准备睡觉，明天还有一上午的会和至少七个待办事项等着她。
　　把充电线插入手机的那一刻，一条短信提醒弹出，来自陌生号码。短信是这样写的：
　　睡了吗？我回国了，在隔离。同学聚会你来吗？
　　李榆盯着屏幕，直到两分钟后屏幕熄灭。
　　她解开锁屏，删掉这条短信，并把这个号码拉黑，然后打开一个音频APP，定时“播完2集声音”，在桃儿老师的陪伴中入睡。

　　第二天开完会，李榆回到办公室翻“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来自方梓桑，六个来自凌欢。
　　“鱼姐，今天吃食堂还是点外卖？”同办公室的小姑娘王等等问道。王等等本名王曦然，是前年毕业考进他们单位的大学生，芳龄二十有四，本地人，性格开朗活泼，因为刚来单位的时候，不论谁叫她，不论她在忙什么，都会脆生生地答一句“哎！等等！马上来！”因而得名王等等。
　　李榆则因为名字的谐音，在单位里被广泛地称为“鲤鱼”，只不过，比她年龄大的人都叫她“小鲤鱼”，相熟的年轻人叫她“鱼姐”，萌新则尊称一声“李老师”。
　　李榆边活动着僵硬的颈椎边说：“不用管我了，我中午可能要出去。”
　　“约会吗？”王等等坏笑道。
　　李榆点点头，同时拨通了方梓桑的电话。她俩的单位离得近，走路十分钟的路程，她估摸着方梓桑和凌欢表姐妹打给她的事由一致，于是先回了方梓桑的电话，说不定能约着一起吃午饭。
　　果然，方梓桑约她在“桃子小姐”披萨店见。

　　老地方，老座位，老三样——德式烤肠披萨，牛肉酱意面，一堆菜叶子拌的沙拉。
　　李榆开门见山：“你们姐俩是不是要告诉我张伟回来了？”
　　方梓桑一愣，问道：“你知道啦？”
　　李榆说：“他昨晚给我发过短信。”咬了一口披萨，咽下后补充道：“被我拉黑了。”
　　“哈哈！”方梓桑笑出声来，“这可真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
　　李榆翻了个白眼，“美女，注意点儿形象。”
　　方梓桑说：“我这形象还用怎么注意？”
　　也是，从小就是幼儿园园花，工作了也是研究所所花，如今都当妈了，跟姐妹出去还会被人搭讪要微信，这种级别的美女，抬手投足都是风情。
　　关键是，方梓桑真的吃不胖。一个7寸的披萨，李榆只吃了六分之一，剩下的都进了方大美女的肚子，确切地说，是有马甲线的肚子。
　　李榆说：“就算是他回来了，欢欢也不用给我打六个电话啊！我们上午开季度工作总结会，光我发言的五分钟，电话就震了三次。”
　　方梓桑笑道：“你们一个小事业单位怎么有那么多会要开啊？也不怪欢欢连环夺命呼叫你，张伟都找到她工作室去了。”
　　李榆惊讶：“他不是刚回国还在隔离吗？”
　　“哪儿呀！”方梓桑一脸“原来你不知道”的八卦表情，说：“人家都回国二十多天了！今天一‘解封’就满世界找你，最后不知道从你们哪个同学那儿打听到了凌欢工作室的地址，就找上门去了。结果欢欢打你电话不接，就打给我，我打给你也不接。哎呀，人家一番痴……”
　　“打住！”李榆及时制止，“我为什么拉黑他他心里没点儿数吗？跑回国演什么痴情人设！”
　　方梓桑说：“看来你真不知道，张伟离婚了，房子和儿子都留给了外国老婆，净身回国。”
　　“嘁！他最好彻底净身。”李榆不屑道。
　　“看吧，说话这么损，还恨人家呢吧？恨就是还没放下！”方梓桑见李榆不反驳，倒有些奇怪，问：“你是怎么想的？听欢欢说，这个周末你们班同学聚会，张伟要去，你去不去？”
　　李榆把剩下的沙拉吃完，每一口菜叶子都像是张伟的心肝做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不知道要不要去参加同学会，她只知道，她以为的放下了、不在乎，在这个上午破功了。

　　周末同学会，李榆搭了凌欢的车。
　　李榆毕业就考进了事业单位，之后又在附近买了房，平日里没什么开车的必要，与驾照的感情生疏。
　　凌欢后来跟朋友合伙开了配音工作室，创业之初难免奔波，一拿到驾照就去买了车，已经算是老司机了。
　　在任何一个层面，凌欢都比李榆成熟得多。
　　凌欢揶揄道：“我姐不是说你不来吗？是不是舍不得我一个人去尴尬呀？”
　　李榆笑道：“有什么可尴尬的？再说，我也没说一定不去啊。”
　　凌欢对着后视镜补了点唇釉，道：“咱班可能就咱俩还单着了，要是你真不去，我又成另类了。”
　　李榆解开安全带，说：“我好吧？我舍命陪你！”
　　凌欢撇撇嘴，“别说得那么壮烈，这又不是大学毕业后头一次同学聚会，之前也没见你这么好心陪我啊。”
　　李榆知道她的话中之意，不戳破，也不解释，与凌欢相携着走进班长定好的民宿。

　　她们进门时，大多数人已经到了，意料之中的寒暄，意料之中的起哄，李榆和张伟被哄到了一起，二十多个人挤在一张巨大的木桌周围，他们手肘碰手肘。
　　李榆心想，还好，挨这么近，没什么感觉。
　　他们尽量融入同学会的热闹氛围中，尽量同别人一样喝酒、嬉闹、喧哗，却各自怀揣心事。张伟几次凑近想和她说话，都被李榆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张伟记得李榆吃鱼过敏，在同学好心地要用公筷把分好的鱼肉夹到李榆碗里时，还不等李榆开口，张伟已经先替她拒绝：“她对鱼类过敏。”
　　同学们又哄笑起来，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领头唱起了《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那是张伟在大学组乐队时的保留曲目。
　　分鱼的同学把筷子转移到张伟碗里，笑得意味深长。李榆则配合地笑着，听着男生们荒腔走板地唱歌。
　　歌一唱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包厢里有点歌设备，他们就从《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唱到《海阔天空》，又从《穷开心》，唱到《年少有为》。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懂得什么是珍贵……”
　　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抱在了一起。一群已经或尚未发福，已经或尚未秃顶的准中年男人抱在一起，含混不清地倾诉年少时的遗憾，揭开已经结痂的伤疤。
　　凌欢、李榆、张伟，仿佛是全场的另类，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鲜活的情景剧。
　　凌欢说：“我坐在这里，像一颗闪耀的灯球，但是我又不想出去，变天了，外面冷。”然后认真地对另外两个人提议：“要不，你俩出去聊聊吧？”
　　张伟和李榆从善如流，一前一后地走到民宿后面的花园里。
　　李榆说：“还真挺冷的。”
　　话音未落，张伟的大衣已经披在她的肩头，同时按住了她想扯下大衣的手，说：“披着吧，我真的不冷。”
　　又是沉默。
　　张伟酝酿了一整天的话，随着西落的太阳压回心里。
　　李榆看着晚秋萧瑟的花园，心想，真好，除了冷，真的没有其他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