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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六章 春秋鼎盛梦一场(一) ...

  •   卫飞卿并非贺春秋亲子。

      在他稍微知事之年,贺春秋便向他直言此事,并告知他真实身世乃是贺夫人兄长的遗孤,他亲生的爹娘在他出生之时便因故离世了,他一夕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才为贺家夫妇收养。

      知晓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自幼长于二人膝下,贺春秋与贺夫人待他一如亲生,吃穿用度与贺家真正的千金贺修筠并无二致,在清心小筑之中,他是“大公子”,贺修筠才是“二小姐”。

      养父母怜他疼他,幼妹敬他爱他,更有数不清的武林高手争着要教他武功,才华渊博之士授他课业,贺春秋亲传他行商之道。

      卫飞卿人生顺遂,当真无甚缺憾。

      清心小筑之中,无处不可对他开放。在他十岁以前,他一直是这样认定。

      直到他无意闯入贺春秋的密室,在那里见到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孩子。

      说是密室,实则是个十分精美的小院子,就藏在贺氏夫妇起居院落的下方。

      若非他贪玩,跌倒在地时无意触动了机关,恐怕他永远也寻不到那条路,那个院落,以及那个孩子。

      他当时年幼,还以为那孩子是爹娘偷偷藏起来的“第三个孩子”,为此很是伤心了一阵,至后来才慢慢发现不对劲。

      他虽则年幼,却已然有些本事了——清心小筑众高手一人教他几招功夫,足以瞒过他那常年在外奔走的爹,以及全不会武功的柔弱的娘。

      他每日里都偷偷去那个小院子,每日里都能见到贺夫人坐在小院子里和那孩子聊天。贺夫人对那孩子态度十分温柔和悦,亲自为他做点心,照顾他生活起居,仿佛疼惜他到骨子里。

      可他还是看出他浑身经脉都被制住,又慢慢从两人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被囚禁。

      其时卫飞卿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在他心中,他的父亲贺春秋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解决,几乎将全天下一大半的财产都搬入他们自己家,即使他半点武功也不会,出入还要梅师傅等人保护,可他依然是卫飞卿心中不可逾越的巅峰。然而这样一个手可通天的大人物,却悄无声息囚禁一个幼童,甚还禁锢他奇经八脉。而他心底里良善可亲的娘亲,一边待那小孩儿温柔,一边却又若无其事的看他受苦。

      卫飞卿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好奇,又有些可怜那孩子,更渐渐听他口中那些他不了解的故事入了迷。

      他终于忍不住在贺夫人离开时现身见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近的距离见到他。

      他知他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可他一张脸瘦得几乎脱形,如同星辰一样明亮的大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警醒地防备地瞪着他。

      卫飞卿知道,他这是受经脉被制的折磨才变成这样。他偶尔夜间偷偷来此,会听见他只在一个人时才发出的小兽一样低低的痛呼声。

      可他即使瘦成这样,也还是很好看,头上别了一支小巧的钗,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卫飞卿见他第一句话说:“我叫卫飞卿,是日日陪伴你的那位夫人的儿子。”

      第二句说:“你能多讲一些么?我娘亲旧日里的那些事。”

      是的,真正吸引卫飞卿的是那孩子与贺夫人闲谈间提到的那些事——关于贺夫人成为贺夫人以前的旧事。这孩子小小年纪,却不知是何身份,仿佛对贺夫人十分了解,提到的每一件与她相关的事,贺夫人听在耳中,半是伤感半是叹息,却从未反驳过。

      贺夫人卫君歆,卫飞卿一直以为她是温柔娴淑、从未涉足过江湖事的寻常人家的女子,毕竟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连与万先生、梅师傅以外的庄中的其余武林中人都很少接触,她从未对那些流露过一星半点的兴致。

      然而在那孩子口中,他听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一段波谲云诡的人生——故事中那女子,翩然兮若惊鸿,皎皎兮如游龙,千里取人首级,万里追人性命,多情处令杀圣池冥为之痴狂,无情时又可背叛一手成立的关雎决然离去。

      与关山月齐名的天下间至为神秘的杀手,峨眉雪。

      卫飞卿尚无法将这个人与自己的娘亲联系在一起。

      他只想再多听一些。

      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知出于何等考量,竟当真老老实实张口为他讲故事。

      他直到与他相见第三日才想起问他名字,他不肯说。磨了许多天,才总算知道他姓段。

      卫飞卿心中有气,瞥见他发间金钗,灵机一动便调笑唤他段小钗。那孩子次次一听他唤这名字便脸红,一脸红便更像个小姑娘,少不得又要被他调笑一通,却到底没有告诉他真名。

      终究两个都只是年方十岁的稚子,处了一阵,不多不少便也处出些感情来,卫飞卿渐渐动了放段小钗离开的心思。只因有一日贺春秋回来,卫飞卿听到娘亲问能否放过那孩子,而他一向仁善的爹爹答,未曾想过要他性命,只是放他离开之前须得彻底断掉他奇经八脉,令他终身不得习武才可。

      贺夫人颤声问为何。

      贺春秋十分平静答道,因他资质绝佳,乃是百年难遇的学武奇才,若他得知己之身世,又或者他只是跟在池冥身边,日后亦要成为武林一大祸患,总归及早剪除才最妥当。

      贺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竟未反驳。

      卫飞卿想,还未发生的事,只因臆断便剥夺其他一切的可能,这未免太过强权,太过不公。

      但他决意放走他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个经脉被制、比寻常人更为虚弱的十岁大的孩子,拔下鬓边金钗刺伤了贺夫人。

      他应当是想杀死贺夫人,却最终没那个劲力。金钗刺破了贺夫人心脏,却未刺穿。

      贺夫人捡回一条命,震怒的贺春秋却险些杀死他。

      阻拦他的人是重伤的贺夫人。

      贺夫人说,无论池冥多么十恶不赦,她一生愧对他乃是事实,夫妻既为一体,他理应与她一道,放他幼子一条生路。

      她一句话捡回段小钗一条命,只是他从小院被扔进了地牢。

      卫飞卿偷偷遣去地牢找他,拔下他的金钗抵在他喉间,恶狠狠问他为何要伤害他娘亲。

      段小钗答,为父报仇。

      卫飞卿冷笑道,你爹活得好好的,报什么仇。

      段小钗便也冷冷答他,你娘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凶什么凶。

      卫飞卿语塞,冷静下来发现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他告知对方决意找机会放他离开的打算。

      段小钗自是不解。

      他确知卫飞卿对他生出了几分奇特的友情,但他重创了他的娘亲亦是事实。

      卫飞卿十分认真对他道,你若杀死我娘亲,我必然也杀了你替她报仇。只是我娘亲伤情已无碍了,我看你这倒霉催的模样,却觉你可怜。别人不期待你日后成长,我却很想见到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人小鬼大,老气横秋。

      段小钗一边嗤笑,一边感念他这番恩情。

      之后卫飞卿花了很大的力气,布了一个远超他这年龄能布出的局,悄无声息放走了他。这其中或许也有贺夫人的默许与帮忙,只是卫飞卿从未向她求证过。

      仔细想想,他们两人这番遇合委实奇特。

      太过悄然,从头到尾连一向与卫飞卿最亲密的贺修筠也全然不知。

      太过陌生,卫飞卿到最后也没问段小钗的真名。

      太过短暂,以致卫飞卿即使说过想看他长大以后这番话,韶光流逝,却也渐渐将这个人、这段往事抛诸脑后。

      只在分别之际,卫飞卿问他来此究竟为何。

      段小钗轻声答他,不过想看看让父亲一生念念之人长什么模样罢了。

      *

      若此时卫雪卿再来问他与段须眉之间有何旧情,至少他也能回答一二了。

      卫飞卿像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一点点忆起那一段沉寂多年的在当时十分深刻的往事,无声笑开。

      他周身大穴在段须眉接住他前一刻已被他强行冲开,彼时便已耗光全身力气,想来经脉亦有损伤,难受得他直觉方才被炸死反倒一了百了。瘫软半晌,他终于得力抹一把满脸泥灰、血迹、汗液混合的难受的黏腻,口中轻轻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等模样,武功高强,英俊潇洒,恩怨分明,倒也……不算差。”

      瘫在他旁边的段须眉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

      他与谢郁一番拼死相搏损耗非常,最后骤然变招前往救卫飞卿,更受了不轻的内伤,更别提他适才带着卫飞卿自地牢逃脱时,强行以数倍重于本身的重量破开下方桎梏,那一下实打实将他浑身骨头都撞断几根。但他神情始终冷淡,仿佛去而复返、拿命相搏、紧要关头放弃仇人又拿命救人之人统统不是他。

      直听到卫飞卿先前唤出那个此生再无第二人叫过的不是他名字的名字,他这才霍然扭过头看他,一向淡漠的眸子里竟有三分期待,七分紧张,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不移。

      但卫飞卿说了后一句话,他神色却又忽然淡漠下去,冷冷讽道:“我杀人如麻,人人得而诛之,你难道不该悔不当初,任由你父母当初除掉我,又或者废掉我浑身经脉,令我终身不得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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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六章 春秋鼎盛梦一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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