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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云深处 ...

  •   泉城靠山临海,下雨的日子里,整座城云雾缭绕。隔着一道细纱窗,辨不清谁是谁。
      到了明朗的晴天,海港里挤满大大小小的船,桅杆上的彩旗迎风招展,格外好看。

      楚二哥登岸的日子,就是这样一个晴天。
      他家世代跑船,最常跑的是泉城到瀛洲这一条路线。

      每跑一次,都会帮两地的游子们免费捎带些家信、土产,算是在海神娘娘面前积累功德。

      这回在瀛洲装卸货物时,楚二哥遇到了一个古怪的浪客。

      浪客操着陇州口音的汉话,硬塞给他一封信和一大包咸鱼干,外加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

      地址指向的地方,是城里一家新开的小客栈。

      从海港到客栈,要经过泉城最繁华的市井。
      绿瞳或蓝瞳的沽酒娘子们,头顶酒瓮,露出纱衣底下白皙的手臂,招揽过客进店饮上一杯。

      楚二哥心想,当初柳氏作威作福的时候,不论大小船只,到这里都得抽一笔过港税。

      但自从女帝登基以来,朝堂焕然一新,各地清理了一波苛捐杂税,泉城的港口因此比以往更加热闹。

      楚二哥拐进巷子,字条上所说的客栈就在不远处。明明租下了泉城最昂贵的地段,老板却低调得出奇,门面上连块招牌都不挂。

      楚二哥脚步一顿,发现正门前蹲守了一团肉。
      走近了一看,不由骇然——
      谁家的猪长毛了,怎么还染成了橘色?

      橘毛猪冗长地“喵”了一声,瞪着他,目露凶光。
      居然是只猫。

      但它实在是太胖了,胖得翻个身都要摆动全身的肥肉。
      趁猫不备,楚二哥赶紧迈进门槛,冲柜台后喊道:“老板在不?”

      柜台后坐着个胡子拉碴的道士,坐姿极其嚣张,把两只臭气烘烘的草鞋搁到了柜面上。
      他专心地剥着掌心的花生,眼都不抬,随口答道:“没起。”

      “那老板娘呢?”
      楚二哥一路走来,听沽酒娘子们说这家客栈是刚开了两三年的夫妻店。

      道士往嘴里扔了把花生仁,道:“老板郎?出去瞎逛了。”

      “老板郎?”
      楚二哥怀疑这道士是外地人,说话含糊,分不清“娘”和“郎”,追问道,“去哪儿逛了?”

      道士嚼光了花生,没好气地说:“你问东问西的作甚?贫道又不是小二,非得答你的话?”

      “你不是小二!?那你……”楚二哥神色一凛,越看这道士越像坑蒙拐骗的乞丐头子。

      这时,真正的小二捂着肚子,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虚弱地唤道:“谢道长……”

      他刚吃坏了肚子,急着上茅厕,求谢完帮忙看一会儿店。

      小二面带歉意地冲楚二哥笑道:“谢道长是我们老板的朋友,脾性耿直,容易冲撞人。”
      话音刚落,柜台后的谢完已经不见了。

      楚二哥:“?”
      道士呢,那么大个道士呢?

      小二早已见怪不怪,继续殷勤地招揽生意:“客官是打尖呐,还是住店?”

      楚二哥愈发觉得这家客栈古怪,扬了扬手中的包袱,犹豫道:“呃……我来送信。”

      这时,五指纤长的手从背后拎走了包袱,水光潋滟的桃花眸冲他一笑。
      楚二哥傻了眼,好一个风姿俊秀的男人。

      如果他手上没有拎着一大篮子鸡蛋青菜大萝卜,那便真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王羡渔嗅到包袱里传出的咸腥味,锁眉问道:“请问兄台,偌大的瀛洲,莫非只有咸鱼干一种土产?”

      “啊?”楚二哥愣道,“你就是客栈老板?”

      王羡渔把鱼干和菜篮子一股脑丢给小二,往楚二哥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笑答道:“不,我是这儿的厨子。”
      他指了指客栈二楼:“小点声,老板在楼上睡着呢。”

      楚二哥吞了口唾沫,活了三十多年,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厨子。

      一听到王羡渔要上楼,客栈门前动作迟缓的橘猫瞬间猪突猛进,以老母猪上树般的毅力,窜上了他的肩头。

      “嘶——”
      王羡渔倒抽一口凉气,与橘猫互瞪一眼,努力挺直腰背,扶着木质的扶手爬上楼去。
      任重而道远。

      ===

      柳涓在白纱帐后睡得正沉,梦中卷起薄被,将自己裹成新出炉的春卷,馅料鲜甜。

      一枚橘色肉弹自王羡渔的肩头发射,破开纱帐,撞向柳涓的胸口,床架子都晃了三晃。

      柳涓猛然惊醒,还以为遭了地震。
      橘猫舔舔他的下巴,乖巧地“喵喵”叫唤。

      柳涓痛苦地捂住双眼,恼道:“咸鱼,我困着呢,你别闹我。”

      咸鱼是柳涓给橘猫起的大名。
      王羡渔一时分不清,他在骂猫还是骂人。

      “尘泱,都快午时了。”
      他坐到床边,饶有兴致地摆弄起柳涓的手,说道,“谢道长又去后厨蹭吃蹭喝,你不管管?”

      “玄微观是要关门大吉了吗?”柳涓嗔道,“我才懒得管。”

      王羡渔又在他颊边晃了晃带着海风气的家书:“瀛洲来的,雁叔的信。”

      柳涓:“懒得看。”

      雁南归写家书,通篇都是比武的流水账。
      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约战某侠客,大胜。
      或者某月某日惜败,回去反省,胜。

      王羡渔拆开信笺,这回除了流水账,后面还附了好几页刀谱招式图解。他逗柳涓道:“惊鸿刀手书的武林秘籍,你真不看?”

      “你拿去练吧。”柳涓推开橘猫,艰难地翻了个身,“我腰疼。”

      王羡渔明知故问道:“嗯?只有腰疼?”

      柳涓终于睁开眼,甩出一记眼刀,微笑着威胁道:“小瑜哥哥,你今晚滚去后厨睡。”

      但他看清了王羡渔手中另一封信笺的署名,只能强忍着浑身酸痛,披了件亵衣,倚在王羡渔的怀里,开始逐字逐句地细读。

      这是舞阳公主的来信。
      柳涓在上封信中刚夸了她治国有方,舞阳那丫头开心坏了,洋洋洒洒地给他写了一大篇回信。

      柳涓道:“舞阳说,如今内阁与六部可自行处理大部分政务,她打算与南宫逝微服私访大燕各地,大约四月十五前后抵达泉城。”

      他忽然好奇道:“舞阳和那南宫狐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男女之间的事,我不懂。”王羡渔笑道,“但那狐狸精喜欢有意思的人,公主确实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喏,和信一同取回来的。”

      王羡渔递给他一册崭新的话本。
      柳涓立刻沉下脸色:“……”

      《渔舟烟柳梦》第八卷。
      这种东西为什么能写到第八卷!?

      柳涓的指尖狠狠地戳了戳封面上“春熙妙妙生”的署名,气急败坏道:“韩令昭都是大理寺寺卿了,根本不缺钱,何况还有绿姨……”

      王羡渔就爱看柳涓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
      好似把前七卷熬夜读完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夺过话本举向高处,调侃道:“你就说你读不读吧?”

      柳涓命令道:“……给我。”

      眼见两人又要在床上打起来,小二上楼叩门,请示道:“门外有个极美的姑娘,一定要找她黄兄。我跟她解释了好多遍,我们老板不姓黄。”

      柳涓慌忙系上亵衣的领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王羡渔反应过来:“四月十五。”

      两人对视一眼:“……”
      大燕朝的女帝陛下,正站在客栈门口,等着见她的皇兄。

      ===

      “皇兄!”
      舞阳一见到柳涓,激动无比地扑了上来,鼻涕眼泪全往他的领口蹭。

      每个喜欢柳涓的,都爱黏在他身边。人也是,猫也是。

      “主子!”
      童骥也激动地高喊,有样学样,冲着柳涓扑来。结果脚下一滑,摔了满嘴沙土。

      王羡渔拨弄着果盘里所剩无几的花生,皮笑肉不笑道:“童小旗,你怎么也跟来了?”

      “呸!”童骥啐出一口沙,怒道,“王侍郎——不,王老板,麻烦叫我童指挥使。”

      南宫逝悠哉地围观二人互呛,眯起眼笑道:“女帝陛下万金之躯,微臣又是一届文弱书生,不得已才托请童指挥使一路相护。”

      在场众人听见“文弱书生”四个字,不由地一阵恶寒。
      文弱书生的温柔刀,先斩西凉王,后斩前太子。

      南宫逝丝毫不觉得冷场,又转头对王羡渔道:“小二哥方才告诉微臣,老板郎的厨艺胜过泉城内任何一家酒楼。我们三人远道至此,您不该略尽地主之谊?”

      ===

      八菜一汤上桌,小二得了半天的假期,兴高采烈地溜去街上买酒喝。

      他不知客栈里的一张长桌,一边坐着当朝女帝、权倾内阁的天子近臣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另一边则是前刑部侍郎,与本该躺在皇陵里的启明帝。

      北冥先生打横坐在西头。谢完不挑饮食,只需白饭管够。就着雁南归寄回来的咸鱼干,猛吞了三碗饭。

      舞阳公主尝了两口就搁下筷子,扯住柳涓的袖口,絮絮叨叨地抱怨。

      “上早朝好累。”
      “谢阁老好严格,韩寺卿比他还严格!”
      “母后近来心情不错,养了只小猫。”

      柳涓微笑着倾听,听见最后这句,才正色提点道:“少喂点吃的。”他忧愁地瞥了眼蹲在谢完脚边啃鱼骨头的橘猫,叹息道:“不然……”

      五碗饭落肚,谢完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想吃点甜的清清口。正巧碟子里还有最后一块番木瓜熬成的水晶糕,他拿出论剑的速度,一筷子伸了过去。
      正对上王羡渔的筷尖。

      两人互不相让,以筷为剑,交锋了几十个回合。谢完不由啧啧:“小子,剑法有长进。”

      王羡渔突然望向门口,惊呼道:“雁叔,你怎么来了?”

      趁谢完走神的工夫,王羡渔一筷截走水晶糕,夹到柳涓的碗里。
      柳涓忍俊不禁,谢完简直无处说理,啐道:“狗男男!”

      王羡渔还没来得及讥讽,橘猫甩着浑身的肥肉,一跃而起,叼走了水晶糕。

      用罢午饭,舞阳公主皱起小脸,向柳涓辞行。

      “皇兄,我也想多留几天。”她嘤嘤道,“可曲州的夏汛快到了,我和先生必须去查查,筑堤的工钱落进了哪几个狗官的口袋。”
      她抬起小手,熟练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柳涓点头道:“国事要紧,下次再来。”

      舞阳问:“皇兄,我能不能抱你一下?”说完这句话,她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否认:“我身上没有涂香膏,什么毒都没有。”

      柳涓哑然失笑,张开双臂。
      舞阳与他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送别了他在世上仅有的血亲,柳涓还有一桩要事必须处理。

      锦万春倒台时,柳氏的墓园被愤怒的泉城百姓开棺掘尸,青艳小小的坟墓也未能幸免。

      花费了两年多的工夫,他终于找全了青艳的遗骨,在烈火中烧成纯净的白灰,封装入青花瓷罐。

      两人缓步走在日暮的海岸边,秾丽的余晖浸没在潮水中,勾描最后一抹柔情。

      王羡渔盯着瓷罐,轻叹道:“我还以为你会委托舞阳,把青姑娘带回去,与静王叔叔合葬。”

      “为何要与我父王的合葬?她不是父王的妻妾。”柳涓反问道,“她是自由的,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耳畔涛声悠悠,暖湿的海风拂乱鬓边的碎发。柳涓打开瓷罐,赤脚踩过前滩,将灰烬抛撒入海。

      一轮明月东升,两人依偎着坐在沙滩上,静望暗蓝色的潮水不停地拍打岸边错落的巨岩。

      柳涓续上了被舞阳公主打断的困意,指尖勾玩着王羡渔的一缕发丝,轻哼泉城流行的小调:“望月娘,想月娘,盼得月娘照眠床……”

      王羡渔对他道:“其实昨晚入睡后,我梦到了爹、娘,还有大哥。”

      柳涓想起他昨晚干过的荒唐事,抬头哂道:“顾尚书怎么没打断你的腿?”

      王羡渔朗声笑道:“静王叔叔拦着,他舍不得女婿挨打。”他顿了顿,嗓音低沉而温柔:“他们都挺好的。”

      夜色渐浓,渔民收了网,港口封了船。
      海边只剩下两个人。

      柳涓快睡着了,如梦呓般呢喃了一句:“小瑜哥哥,等我死了,你也把我洒进海里,别花冤枉钱买什么墓园。”

      “瞎说什么呢?”王羡渔答道,“我比你大一岁,肯定是我先走一步,下去搞定我爹那个老顽固。”

      柳涓笑了。
      好像凭着两句玩笑话,他们就约定了生前,死后,来世,与来来世。

      他道:“泉城有个很美的传说,海里的亡魂最终会流到天上,变成星星。”

      王羡渔煞有介事地说:“那你肯定是东边最亮的启明星,我做离你最近的那颗就行。”

      柳涓问他:“我们明年去哪儿开客栈?”

      “随你的心意,臣必追随殿下。”
      “那去凉州?”
      “喂!你为什么要去那种鬼地方?”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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