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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笼雀(修) ...

  •   院落极深,长廊曲折回环,月洞门一重连着一重。雪还在下,头顶成排的茜云纱灯笼照亮了庭中的积雪,雪光返照,勾勒出柳涓秾丽的侧颜。一双眸子宁和幽静,如落在鱼池上的雪,沾水即溶,不染尘息。

      这是锦万春在京城的一处私宅。童骥奉命守在宅门外,岚十里亲自为柳涓引路,时不时说笑几句。

      他素来偏爱漂亮的玩意儿,漂亮的珠宝,漂亮的鸟雀,漂亮的男孩儿女孩儿,他都喜欢。可即便时常出入京城繁闹的花街,在成群的娇娘和俏倌儿之间,也很少遇到这样上等的货色。

      长廊尽头是一间陈设华美的偏厅。岚十里命人上了热茶点心,蓦然叹道:“奴家果真不走美人运,小千岁这样谪仙般的人物,竟没能在两年前认识。”

      柳涓颔首而笑,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公公说笑了。都是我不好,惹干爷爷生气,才无缘与您相见。”

      “哎哟宝贝儿,谁舍得生你的气呢?”岚十里道,“不过近来咱们都在忙那字条的事儿,奴家托您的福,才能躲到这儿偷闲。锦公公估摸下了早朝才能过来,您要不先去厢房小睡一会儿?”

      岚十里口中的锦公公,是当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锦万春。天琛帝近十年来沉迷访仙问道,不理政事。锦万春身为天子近侍,利用东厂和锦衣卫私设耳目,铲除异己,终而权倾朝野,人称“九千岁”。

      大权在握之后,锦万春不像大燕史上的其他权宦般收几个零星的义子义孙,据说他本姓柳,故而直接在老家漳州泉城收了一个柳姓的干家族。不但督促本家人广纳姬妾,开枝散叶,还四处搜罗聪明伶俐的子弟,收入柳家,挑其中出色拔尖者赐姓为柳。

      柳涓正是被收养的柳氏子弟之一,论族中辈分,该叫锦万春一声爷爷。

      两年前,天琛帝广开恩试,特许年满十八岁的士子无需先有秀才或举人的名号,即可参加科举。柳涓从乡试、省试一路杀出重围,在文英殿上夺得探花,却有人暗里讥笑他得位不正。

      那日天琛帝突然出现在文英殿,命锦万春抽走了他案上的答卷。柳涓伏在龙靴旁,听天琛帝唤他:“抬起头来。”

      柳涓依言照做。四目对视间,天琛帝面露震惊之色,沉默半晌才叹道:“果真人辞兼美。”
      “既然兼美,那便传朕旨意,赐探花美人。”

      柳涓不曾料到,“人辞兼美”竟成了他的判词。
      他在燕京城待了不消五日,太后亲传懿旨将他驱逐出京,罪名是品行不端,行为不检。此后两年,他流落在四疆的蛮荒苦恶之地,一旦做出不凡的政绩,就会被立刻调离。

      让他重回京城的,是天琛帝的一道口谕,召他冬至宫宴时面圣。

      按大燕例令,每逢冬至,文武百官进京述职,天子在太极殿设宫宴,封赏有功之臣。传旨的太监说,天琛帝念及他劳苦功高,才特下恩典升他为都察院御史,许他回京。

      劳苦功高?……柳涓不敢信。

      此番回京福祸未知,他只能更加谨小慎微,婉言拒绝了岚十里的提议。岚十里又与他闲聊了几句,很快被小太监叫走。柳涓独自坐在偏厅中等锦万春的消息,下人进来换了几回茶,添了两次炭,一等便等到了夜尽雪止,窗外天光大亮。

      “小千岁,锦公公传您呢,南边正厅请吧。”

      岚十里一手勾住柳涓的肩头,笑嘻嘻地说:“稍等,见锦公公前搜个身,这是规矩。”

      不等柳涓应答,岚十里的十指飞快地扫过他的袖中、腰间、靴口,连腰带上系的招文袋里的书页信笺都倒出来,细翻了一遍。

      “奴家虽不识得几个字,却知道诗文杀不了人,可——这是什么东西?”
      岚十里从柳涓的锁骨下方勾出一条细红绳,绳端系了一小枚青花瓷片。

      柳涓面不改色:“岚公公,这是我娘的遗物。”

      “哦?”岚十里查过柳涓的卷宗,他生母是泉城花街上的沽酒娘子,艳名曾冠绝一时,后来嫁入柳家作妾。但人贱命薄,柳涓才考上探花,她就得急病匆匆死了个干净。

      瓷片已是多年前的旧物,四边棱角都打磨得格外圆润,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小千岁真是个念旧情的好孩子。”岚十里替柳涓整好领口,笑道,“得罪了,奴家在东厂待了十几年,看谁都像来行刺锦公公的。请吧。”

      岚十里怡然转身,在他背后,柳涓原本微扬的唇角抿成冰冷的线,眸中闪过一丝暗含杀意的寒光。

      ===

      私宅南方的正厅里,日光从菱格雕花窗斜洒而入。众人或跪或立。唯一坐着的只有紫檀木官帽椅上的男子,约摸四十出头年纪,紫衣金带,面白无须,黑白参半的长发用碧玉簪挽成高髻。

      “泉城柳氏柳涓,参见锦公公九千岁。”柳涓双膝着地,恭谨地跪在官帽椅前方。

      锦万春手捏一杆朱笔,细目轻阖,听身侧的小太监诵念奏折,间或点评几句:“工部这位周大人常同咱家走动,是个懂事的。这折子准了。”

      朱笔起落间,桌上的奏折减去了四五本,锦万春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面前的柳涓。岚十里本着爱美之心,上前提醒:“九千岁,奴家把皇上要的人带——”

      不料锦万春一掷朱笔,喝道:“跪着,谁许他起来了?”

      岚十里赶紧退到墙边,不敢再多言语。心中却讶然:这小美人两年前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让锦万春动了真怒。

      锦万春在奏折堆里消磨了大半个时辰,柳涓便在他面前垂首跪了大半个时辰。直到一名小太监捧来个金丝编成的鸟笼,哆嗦道:“九千岁您瞧瞧,这雀儿好像快不行了……”

      金丝笼里关着一只通身如雪的白翎雀,额间有一抹血似的红痕。这种鸟只在西凉出产,极其名贵,京城纨绔们给它起了个风雅的名字:胭脂雪。

      “啧,咱家乏了,辽州雪患一事你们看着办吧。”锦万春唤人清了桌上的奏折,将朱笔伸进金笼,逗弄起胭脂雪。鸟儿恹恹地叽喳几声,奋力躲开笔尖,将额顶的一抹艳红埋进了翎羽。

      小太监清楚这鸟的性命比自己金贵,赶紧跪下解释:“公公,奴才每日守在笼边,它它它早上还好好的呢……”

      “咱家不怪你。这雀儿难养,不关吧,生怕它哪天不开心就跑了。关得紧了又嫌笼子小,与你摆脸色。”锦万春道,“贱东西,不过仗自己生得美,有贵人惦记,就敢目中无人。”

      他掀开笼门,将白团子捏在掌心,神色温柔地替它梳理翎羽。胭脂雪双翼轻颤,吐出一串细小的悲鸣,没过多久竟咽了气。

      锦万春的面色一沉,随手把鸟尸掷回笼底。众人顿感山雨欲来,割麦似地成片跪倒在地,恨不能憋住呼吸。

      锦万春掏出丝帕拭净五指,语气滴水成冰:“柳涓,两年过去了,你知道错了吗?”

      柳涓答:“知错了。”

      “那便说说,你错在何处。”

      众人闻言,都替柳涓捏了一把冷汗。他接下来的回答,若不能让锦万春满意,今天估计不止他一个会被送去给胭脂雪陪葬。

      柳涓稳住声线:“错有两处,第一错,错在不该逃避皇上的恩宠。”

      “对极了。咱家看你在地方干出了不少政绩,也不是个空有脸蛋的蠢货,怎么就不开窍呢?”锦万春冷道,“皇上多看你两眼,那是你的福气。去宣明殿的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咱家替你铺好了路,你却不愿意走?”

      柳涓默然。两年前恩试放榜的当夜,礼部在文英殿宴请新科进士。他被人劝多了酒,神智迷蒙,两名小太监自称要送他回府,走的却是往天琛帝寝宫宣明殿的方向。他挣开挟制,竭力逃了,次日醒来却接到太后逐他出京的懿旨。

      柳涓又道:“第二错,错在不该惹太后不悦。”

      提到太后,锦万春的语气轻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自己送人送不进宣明殿,却拿咱家的人出气。”

      柳涓不禁问道:“欲加之罪?”

      “可怜,连自己得罪了谁都没弄明白。咱家告诉你,太后说你品行不端,是因为你勾引了她家的宝贝——王羡渔。”

      当朝太后姓王,王氏外戚在朝中颇有势力。王羡渔是太后的亲侄子,与柳涓同闱的恩试状元。柳涓咬牙道:“可……可我从未招惹过那王羡渔,何来勾引一说?”

      “他王羡渔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锦绣草包罢了,也配咱家的人去勾引?”锦万春哂笑,随即抬手捏住柳涓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来,“上个月廿六,皇上说起静王的忌日,忽然就想起了你。”

      岚十里心下了然,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柳涓与静王相似。如此一来,天琛帝封小美人为御史的意图,就值得玩味。

      御史言官,常在御前走动,适合随侍君王左右。

      “长得像那个死人,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锦万春收回手,柳涓的下颌显出两枚浅红的指痕,“三日后的冬至宫宴,你随咱家一同进宫。这次可别再逃了。”

      “怎么会呢九千岁,咱们小千岁可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岚十里抓准锦万春气消的机会,连忙扶起柳涓。柳涓双膝僵得发疼。但他明白,这重回京城的第一关,自己算是过了。

      提到冬至宫宴,岚十里简要地汇报了一下赵豫与孙炳德之事。锦万春眯眼斜睨:“两个怕死的软骨头,再借他们九条命也不敢重提静王案。宫宴前抓不出字条背后的小鬼,你们有九条命怕也不够用吧?”

      岚十里慌忙讨饶:“离宫宴只剩三天,奴家没日没夜地抓了十几个人,除了刑部那俩,谁都与静王案没有关系。”

      柳涓见状,复又跪下道:“孙儿愿替九千岁分忧,查清字条案的主谋。”

      “你?一个小御史能干什么?”锦万春略是惊讶。

      岚十里忙道:“奴家知道小千岁是好心,但这活可揽不得。东厂和锦衣卫上下查了半个月都没半点头绪,除非再多来几张字条,否则——”

      就在这时,方才捧鸟笼的小太监再次进来报信,脸上却是难以置信的迷惑:“九千岁,锦衣卫那边接到消息,说有人告发礼部郎中……呃,王羡渔私藏字条,意图谋反?”

      锦万春冷嘲道:“岚十里,你要的字条来了,快抓那王羡渔去吧。”

      “啧,奴家才不与傻子耗工夫。”岚十里灵光一现,笑道,“小千岁正与那王羡渔有仇,既然要查字条案,不如就拿他试试手?”

      他见锦万春不曾反对,又道:“小千岁独自进京,身边也没个得力的帮手。奴家刚从锦衣卫里挑了根好苗子,想劳九千岁帮忙过过眼。”

      得了锦万春的点头,岚十里唤来门外守了一夜的童骥。锦万春倒也喜欢这种出身低又贪心重的手下,随口赏了些金银,嘱托童骥陪柳涓去“试试手”。但切莫折腾得太过,以免又让王太后抓了把柄。

      离开锦万春的私宅,重归暖融的天光之下,柳涓才问出心中积累了数个时辰的困惑:“童小旗,那王羡渔到底是什么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金笼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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