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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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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乔哲伟执拗地请求“还早,再走走吧”,他像个受伤的任性孩子,抓住大人的衣角不肯放手。
于是他们接着走。晓曦在心里默默感谢柳教官和徐伟搞的疯狂拉练,让她有足够的脚力陪他虐人虐己。
“为什么她一下子就变了呢?”
“我想,那也许是你以前并不真正了解她吧。” 晓曦第一百零一遍地回答,然后说,“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我们宿舍十点锁门,迟到的要到男生宿舍那边的办公室去签字。”
乔哲伟送她回到宿舍楼,已经十点零五分。他们走到男生宿舍那头的宿管科办公室,里面两个明显处于更年期的宿管科老师从窗户里递过来不耐的目光。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无赖了一晚,乔哲伟的绅士风度苏醒过来。
“不用了,”晓曦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醒来,到处都是女生。”
“那好。”他摇摇晃晃地转身往回走。
“肉包子。”她叫住他。
他回头。她几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试试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终于要摆脱他了,她却多少有些不放心。
“我没事。”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那就好。晚安。”她和他挥手告别。
晓曦目送着乔哲伟的身影消失在路灯光的那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朝宿管科的办公室走去。
虽然进校才一个月,那两位宿管科老师的风采她已经略有领会。Q大宿管科的老师百分之九十是女人,其中,几乎百分之一百直接从青春期跳跃到更年期,她们住在学校里,往往有一段伤心往事,有些是天灾人祸,不少是自己作的。望着她们的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看看她们小时候的照片---一张天真童颜怎么被糟蹋成这个样子。她们并没有多少才学,却冠着“老师”的名,这使得她们尤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处处自觉自愿以他人闲事为己任,笃信“你们的父母把你们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就有责任严格修理你们”,喜欢在寝室安装的小喇叭里尖着嗓子喊“5号楼xxx宿舍xx下来见客”,而对于刚进校门没多久就有了男朋友的女生则有不共戴天之仇恨。
梁晓曦不让乔哲伟陪她进去是对的,否则,那两位老师的肾上腺素多半会飙升。
“老师。”她站在宿管科办公室门口,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那两位老师已经开始洗脚,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老师,”晓曦又叫一声,“能不能…麻烦您…去女生宿舍那边开一下门…”
一位三角眼吊梢眉的女老师抬起头看看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并不回答,却对另一位咪咪眼的老师说,“张老师,现在的新生跟我们读书那时候真是---不一样了哦。我们那时候,第一年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埋头读书,现在的学生…书没有读几句,交男朋友倒是蛮早的。”
“时代进步了嘛。”另一位老师轻飘飘地回答,同样带着讽刺。
晓曦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
那两位老师一唱一和完毕,三角眼懒洋洋地指着墙上吊着的一个本子,“在那个本子上登记一下,写明哪个班级,哪个寝室,姓名,迟归原因,刚才那个男生是谁,哪个系的,去哪里了。你们这些女生的情况很特殊啊,本身和男生住这么近,意志又很不坚定,一旦把持不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们系的徐伟老师专门关照我们要密切监督,每两个星期,我们都要跟他汇报的。”
晓曦在心里暗暗叫苦,“老师,刚才那个不是---”
“这是规定,”咪咪眼温和一些,口气却不容妥协,“不想登记,下次就早点回来。这是为你们好,能晚归就能不归,我们Q大绝不能出现夜不归宿的女生。”
“王老师,买电话卡。”晓曦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多出来一个人。她转头看,那是一个高她一个头的男生,普通的米白色棉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很整齐,浓密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眼神清亮却仿佛透着一丝心不在焉。那个人说不上特别英俊,却让晓曦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男生不顾她的眼神,却干儿子似地对着那两个中年女人微笑。
“又用完了。”
“你一个月多少电话啊?”三角眼的口气骤然温柔不少。
那男生笑着,“没办法,亲戚多,都在外地。”
“买几张?”
“五张。”
“打电话不要钱的啊?”竟然也是干妈的口气,“我的卡都要被你买光了。”三角眼很高兴的样子。
“索性一次多买点,省得老来麻烦您,”他不卑不亢地回答,却话锋一转,“这位同学才迟到几分钟,您帮帮忙,免登记了吧,您要信得过我,我代您去那边跑一趟开门再把钥匙送回来,怎么样?您都洗完脚了。”
三角眼迟疑一下,凉冰冰地看了晓曦一眼,再看看那个男生,“好吧,下不为例。”
梁晓曦跟着那个男生沿着楼边香樟树掩映的小道往宿舍楼属于女生那一边走去,她突然觉得讽刺,那两个老女人满口担心女同学们的安全,却放心让一个男生去替女生宿舍开门锁门。那不是让黄鼠狼去锁鸡窝的门吗?
那男生一直沉默着。
“刚才…谢谢你。”她意识到他替自己免了一次麻烦。
“没关系。”他简短地说。
橙红的路灯光透过来,在两人身上投下细碎的剪影,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并不特别愿意理她。
她垂下眼睛,看见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蓝色的东西,那是一个丝线编成的环。
晓曦突然意识到,他就是一个月前在球场上打球还对她吹口哨的那个人。
她又看看他,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她有些窘迫,“你是---哪个系的?”
“工学院。”
“哦。”
两人就此没话。直到走到女生楼门口,他打开门,让她进去,“下次让你男朋友多买她们几张电话卡,或者买一堆茶叶蛋也行。”他提醒她。
晓曦又脸红了。
“再见。”他说。
“喂,”她叫住他,“你那五张电话卡…不如卖给我吧?”她小声问。
他看看她,淡淡地笑了笑,“我真的有用,那些卡不是特意买的,”他的目光显得很和善,“再见。”
他转身走开。
“再见。”她轻轻地说,声音漾开在浸着桂花香的空气里。
“五号楼218宿舍梁晓曦下来见客!”一大早,三角眼的声音在寝室门右上方的方型小喇叭筒里响起。“见客”二字听上去总是多少有点像“接客”,让人怀疑说者的用心。
那天早上第一二节没课,全宿舍都在呼呼大睡。三角眼叫到第三遍,洋洋把自己的枕头扔到晓曦床上,她这才睡眼惺忪地走到话筒前问“老师,是谁找梁晓曦?”
“生物系,姓乔。”
晓曦略微梳理后出现在宿管科办公室时,乔哲伟已经等待多时,依旧一脸愁云惨雾的样子。
“一块儿吃早饭吧。”
“你有什么事?”
“想跟你谈谈。昨天晚上没睡好,心里还是很闷。”他脸上的表情让晓曦明白,此刻的肉包子已经华丽丽地变成一枚汤包,而且是鼎泰丰的,薄薄的皮子吹弹欲破,晃晃悠悠地满是苦水,插着一根吸管,正等人去分享呢。
昨天长途拉练的痛苦和清早被叫醒的恼火交织在一起,晓曦在三角眼和咪咪眼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拉着他走出宿管科办公室。
“我还要回去睡觉呢,你想谈什么?”
“我想了一夜,还是想不明白,她其实心里应该是有我的,我有那种感觉,她说现在也没有男朋友,那为什么…….”
乔哲伟已经俨然变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而晓曦少年时代最讨厌的书就是“十万个为什么”,因为书里充溢着各种“你知道了又怎么样”的无聊问题。
“为什么才短短几个月她对你就不冷不热好像以前的眉来眼去都没发生过谈恋爱像做生意是不是?” 晓曦终于爆发了,“难道你忘了她已经考上复旦了吗?以前的她以为你们能一起考上复旦或者你考上复旦她考不上的,现在正好反过来她考上复旦你没考上,你和她已经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不知道?既然她比你现实,你为什么还要死抱着不放呢?”
晓曦的发作让乔哲伟凛然一震,过了一会儿,他醒过神来,不服地反问,“当初不是你让我去跟她说的吗?”
“没错啊,可当初我说的是,她不接受,你又不会掉块肉,你们两个不会天天见面,就算尴尬,也只尴尬一阵子,回报大,风险小,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晓曦理直气壮,“你掉肉了吗?”
乔哲伟默默地看着她,许久,才说,“我没掉肉,可我的心碎了。”
“别扯了,”晓曦脱口而出,指指他的胸口,“你的心在这儿砰砰跳,我都听见了,把手给我,我给你搭搭脉,看碎几片了。”
“你们女生都这样吗?” 乔哲伟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不是女生,是人生!”晓曦反唇相讥,“肉包子我其实比谁都同情你可有些现实就是要去面对我们落到这个学校有些东西就和我们没有缘分了无论喜欢不喜欢都得接受如果她接受你那她是个真正的好女孩值得你认真去爱可现在她不接受其实她也没有错那只是人心而已如果你死抱着不放只能自己越来越倒霉你明不明白记得昨天那个电影吗里面那个男生除了画画和看着山发呆好像干不了什么别的在电影里看起来挺浪漫可在生活中他绝对死菜这就叫人生!”她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话里竟然没有一个停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过了,喃喃地说,“我是读英语的,实在不太欣赏一个连break的过去式都写不对的人。”
乔哲伟颓然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苦笑一下,“我明白了,对不起,这么早来打扰你。”
晓曦反而不忍,“我早上没课,你想---接着去走吗?”
他摇摇头,过一会,悲哀地说,“我三年的美好回忆就这样没有了。”
“这也许不是坏事。”晓曦说。
“我回去睡觉了。”他说。
“好。再见!”她目送他离去。突然心情无比黯淡,觉得容儿好英明,自己果然干了一件伤阴德的事情,本质上剥夺了乔哲伟的“那些年”和“致青春”,不知该如何弥补。
Q大外语系有一个靠谱的做法,叫“从娃娃抓起”,就是说,从一年级起,就开始在关键领域放重头师资力量,力求让学生们在被谈恋爱找工作等饮食男女而难以避免的破事拉开注意力之前踏踏实实读点书。于是,一年级的新生班在某些课程上就会遇到在学术领域颇有名望的老教授,比如泛读和外媒选读课,虽然显得有些拿大炮打蚊子,然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学生的学术素质。
老教授们有老教授们的脾气。好比射雕里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颇有脾性,时不时为了武林盟主的位置明争暗斗唧唧歪歪华山论剑一把,不同的是,他们深得西方文化熏陶,自然不会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而是文明得多---用学生做靶子来练功。
教泛读课的老爷子姓洪,在系里的地位也大致恰如北丐洪七公,只爱学术,不喜行政,邻近退休才当上个副教授。老爷子有一身的病,时时呼哧带喘,让上他课的学生多少有点心情复杂,一方面担心老爷子哪天突然晕倒在讲台上,另一方面,私下里又有些期望老爷子突然晕倒在讲台上---尤其在他上堂课布置的狄更斯还没读完的时候。
洪七公操一口巨难懂的英语,自称纯正的英国伦敦口音,其实更像福建某地方言,身上闪耀着上世纪教师特有的敬业精神,每堂课份量超足还要布置一大堆课后阅读,坚信读英语就要坚持把莎士比亚狄更斯海明威勃朗特当鸭脖子一样地去啃,除此之外都是旁门左道异端邪说。
如果说洪七公总体来说是个外表可掬的老头儿,外媒选读课的老师就长得颇为“发展中”了。晓曦还是第一次见到全部五官齐心协力那么愤世嫉俗的人,让人随时担心他口袋里会掉出条蛇来,不叫他一声“欧阳锋”都对不起那副长相。
欧阳锋喜欢展望世界,对两件事超级感兴趣:一是加沙地带的局势,二是戴安娜王妃的各种八卦。于是外媒选读课便充溢着这两个话题。
不必说,洪七公和欧阳锋有些彼此看不顺眼。老洪的软肋是没出过国,而欧阳锋在美国某农村大学进修过一年。
两人都喜欢在课上装作很不经意地问学生对方课上讲了什么,然后再很不经意地抖点对方的料,于是,开学没几天,学生们都知道老洪去年接待一个美国代表团吃饭时忘了“黄瓜”怎么说,也知道欧阳锋当年在美国时不懂风俗感恩节把别人家门口的大南瓜抱回家煮熟了吃。
老洪偶尔会问老毒物的课你们喜欢吗,第一次大家不知就里,说了两句好话,结果老爷子呼哧带喘地气鼓鼓教训了一堂课;欧阳锋也和蔼地问过大家觉得帮主的课如何,有个男生随口说“很有内容”,前排同学亲眼看见老毒物在他名字边画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五角星,从此他悲催地中了蛇毒,几乎每一堂课都会被叫起来提问关于加沙地带的形势或戴安娜王妃儿时的故事。
几次下来,所有人都学乖了,在洪七公的课上把外媒选读说成狗屎纯粹浪费时间,在欧阳锋的课上把泛读说成牛粪简直就是误人子弟,两位大侠都很爽,而学生们都很无奈:这年头学点武功不容易啊。
洪七公给学生们一个任务,“我要你们…呼哧呼哧…定下一位英国或美国的…呼哧呼哧…作家,系统地…呼哧呼哧…研究他/她的…呼哧呼哧…作品。”老人家的意思是,学降龙十八掌,需要丰厚的内力,否则,即便学会招式也只是吓人而已,他要我们练内功。这一点同徐伟老师的“搞”理论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女侠,你说…我该搞谁呢?”容儿虚心求教,“要容易搞的,不难的,作品不多的,最好呢,只写过一本书的,还要有实用性的!”她的条件颇为苛刻。
洋洋从她的字典上抬起头看看容儿,想了想,一反常态,饶有兴致地露出一个微笑,站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架前拿下一本书,“你搞他吧。”
“Henry James.”容儿念出作者的名字,“是写侦探小说的吗?”
“不是,”洋洋宽容地回答,“他是19世纪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作品以家庭和婚姻为基调,常被人和简.奥斯丁相提并论,在英美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他的书多吗?”容儿一听“著名作家”就皱眉,“多的我可不要。”
“我觉得这本书对于你,特别实用。”洋洋真诚地说。
“这本书说什么?”
“这本‘华盛顿广场’,1880年出版,传说是根据真实故事写成的,书里说,一个老头家里很有钱,只有一个独生女,长得还行,就是头脑简单,老头常常操心,不怕贼偷怕贼惦记,随时担心有人为了钱娶他女儿算计他的家产。后来真的有个帅哥追求他女儿,的确也是冲着她的钱去的,把大小姐迷得鬼迷心窍几乎跟他私奔,老爷子着急了,跟未来女婿斗志斗法,斗了几年,终于成功地棒打鸳鸯,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知难而退。怎么样,有实用性吧?我觉得这书,你和你爸迟早用得上。”
容儿的脸红了,“方越洋,你可以骂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她伸出拳头一砸桌面,“你以为你是谁,有点狗屁学问,没事抖抖书袋,人家就都低你一头了吗?我跟你实话实说,你这样的人,也就是学校里死记硬背讨能讨老师喜欢,出去社会上混谁会把你放在眼里?我看你有点才华,给你面子,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她发作起来。
“骂你和侮辱你有什么区别?”洋洋冷静地问。
“当然有区别,我刚才是在骂你,而你刚才呢,就是在侮辱我!”容儿气鼓鼓地,“侮辱我的人格!”
“我侮辱你什么了?”洋洋依然很冷静,“其实现在你心里特别想侮辱我,恨不得把我侮辱回外婆家去,就是没那个口才而已。你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事事有父母和你钱爷爷开道,人格当然贵重了,挥一挥手,别人就要给你让路,对吧?你有过一丝一毫的内疚吗?为别人想过吗?”说到这里,她突然瞄了翠萍一眼,翠萍的脸立刻热了起来,下意识地低下头,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对于你来说,读什么学什么都是狗屁,一切就是为了混张文凭好去招摇撞骗,我没猜错的话,你爸那个土财主加半吊子资本家已经造好房子备好嫁妆,准备放鞭炮摆酒席招上门女婿,人笨一点不要紧,关键是将来生了孩子一定要跟你姓黄,你爸要是土财主到位的话,女婿自己也得改姓黄,从此和他父母家一刀两段,是吧?”
“你…方越洋…你,你……”容儿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等她终于回过气来,容儿怒吼起来,“方越洋,上次给你吃的生煎包和蟹壳黄,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现在就吐出来!”
“吃你的,我会还礼的。”洋洋轻飘飘扔下一句话,看也不看发飙的容儿,顾自背上书包出去自习了。
“你…方越洋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吃我的生煎包蟹壳黄你都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呀,我告诉你,方越洋,那可是星级酒店大厨做的,你以为是随随便便路边摊上买的吗,我吃好吃的时候都想着你,还专门打包回来,不是说吃人的嘴短吗,你倒好,吃了我的嘴一点都不短,想骂就骂,呜呜呜,你这人可真不要脸……”容儿真的起了身世之感,跺着脚哭闹起来,“呜呜呜,方越洋,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呀!”
“别哭了,她已经走了,你再哭也没人看。”洋洋的脚步声消失在楼廊中。晓曦善意地提醒。
“我哭给你看啊!”容儿孩子气发作,继续吵闹,“你也不帮我,算什么好朋友,梁晓曦,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那次柳教官叫郭进背我,你怎么不主动提出背我呢,害得我当众出丑!方越洋那么骂我你也不帮我回骂,你,你算什么朋友啊!”
晓曦哭笑不得,“我怎么主动背你啊,你那么胖!”
“我胖?我才比你重四公斤,胖什么胖?”
“天哪,四公斤就是整整八斤肉,还少啊?要不要去菜场称称,八斤肉有多少?”
“那刚才呢,刚才可不需要你出力,只要出嘴就可以了,你也不帮我,眼看着我被她欺负!”
“你以为出嘴容易吗?”晓曦表达“不是兄弟无能,是共军实在太狡猾”的无奈,“方越洋那么厉害,我怎么骂得过她?我是想帮你,可还没想出词来,她已经走了嘛。”
容儿泪汪汪地看着晓曦,仿佛一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孩子,终于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哀怨的“哼!”然后扯过纸巾,一边狠狠瞪着晓曦一边狠狠地擦鼻子。
“好了,好了,”晓曦搂住她的肩膀,“打令,让我们擦掉眼泪,振作精神,穿鞋,背上书包,下楼,去图书馆吧。”
“干嘛?”
“嗯…去找找有谁值得一搞。”
“你这种好学生,又不想投机取巧,随便找个有名的搞搞不就得了。哪,狄更斯,海明威,洪七公不是天天挂嘴上吗?”
“那些有名的作家,搞他们的人肯定特别多,没新意,要搞,就要搞个比较偏门的,”晓曦说,“再说我既不喜欢狄更斯也不喜欢海明威。”
“好,那我们去吧,”容儿答应了,“我去看看有没有帅哥。”
那天晚上,晓曦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第一次看到“纯真年代”,是中文版的,毫不犹豫地把它借了下来。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本书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也不知道它得过普利策奖,只是没有来由地喜欢书的题目。这样的书名让她想起雨后澄清天空中的小云朵,如同深夜的口琴声,如同卡朋特的歌,有种清甜美好的感觉。
同一时间,孙闻天教授正在系主任办公室里忙着公务。案头随身带的茶杯里是太太精心泡的菊花普洱茶,但面前一堆事务让他不由心烦,当上系主任的时候,并没想到所谓的“行政工作”如此包罗万象。
孙教授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子,叹口气,站起身,走到黑漆书架前,随手拿过一本林语堂文集翻看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竟然是方越洋。
“爸,你好。”走道里静悄悄的,洋洋突兀地一叫,孙教授的肩头轻轻地抖了一下。
洋洋看见了那个细微的颤抖和孙教授下意识对着走廊里的一瞥,唇边淡淡一笑。
“请…进来吧。”
洋洋走进办公室,门在她后面关上。
“要喝点什么吗?茶?果汁?咖啡?”孙教授是留英的,颇为洋派,办公室里有一个小冰箱和咖啡壶,柜子里有各色茶叶。
“不用了。爸,你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当然不。”
“电视剧里一般都是平时死活不肯叫,到了病床前哇哇地大声叫,我觉得何必呢,你是我爸,就是我爸,这是事实。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常叫,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叫。”洋洋说,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找我...有事吗?”孙教授问。
洋洋点点头,“我想转专业。”
“转专业?”
“是。转到英语教育专业。”
孙教授很惊讶,“为什么?”
“就是想转。”
“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吗?”
“我觉得,也许英语教育更加适合我,”洋洋轻描淡写地说,“或者说,我更加适合去学英语教育。”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了解了一下各专业的课程设置,英语教育的课程更对我的口味。我对英美文学和语言学都很感兴趣,反而对那些商务函电,市场营销,国际金融什么的,兴趣不是特别大。”
孙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说,“英美文学和语言学,如果你感兴趣,都可以在课余时间自学,无论校内校外,资源都很充足,可是,应用型的业务课程,要自学起来,难度就大得多了……从就业的角度来说……”
洋洋打断了他,“我知道,徐老师说过,我们系里的新生,两百十六个人,至少一百五十个人会说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而读书,我正好不属于那一百五十个人。”
“那你为了什么而读书?”
“你为了什么而读书?”洋洋反问,“我妈说,你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抄了诸葛亮的出师表挂在书桌上的墙上,天天五点起床看书,立志读遍所有名家文学著作,”洋洋反问,“那时候,你---是为了什么而读书?”
孙教授淡淡地微笑,“那时候,就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很单纯。”
“我也是为了读书而读书。”
孙教授把玩着手上一支精致的钢笔,沉默片刻,说,“我猜你这么说,是知道了时翠萍的事,你和她一个宿舍,看得出,时翠萍是个用功的学生,人也很淳朴,但是,”他抬起头,“论天赋,她是无法和你相比的,你意识到这一点吗?”
“你怎么知道?”
“你有你妈妈的遗传。”
“什么意思?”
“我和你妈妈之间,我会每天清早五点起床看书,而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做。我只是勤能补拙而已。”
“是吗?”洋洋微笑,“真有意思,我妈妈的才华在一所末流职业技术学校里被一堆ABC都写不周全的二流子磨得一点不剩,而混得人模人样的,是你。”
孙教授不理她的话,“你初中自学全套许国璋,高一开始读原版书,高二时做的课外英文题已经是大学水平,高三写的一系列文学评论让你们学校老师自叹不如,我看,以你现在的英文水平,就不输我们系刚留校的年轻教师了,”孙教授推推金丝边眼镜,“洋洋,我不想绕圈子,只是希望你明白,年轻时的每一个决定,无论大小,对个人的前途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尤其是,如果感情用事或者为了一些虚浮的情义,看上去勇敢无私,很可能到头来帮不了别人,反而伤害了自己。人,先要周全自己,才可能去照顾别人。”
“所以那些没有能力周全自己的人就注定要被牺牲?”洋洋的口气有些尖刻。
“你爱怎么想都可以,”孙教授很有涵养地回答,“刚才跟你说话的,不是系主任,而是你父亲,是肺腑之言,你和我在一起好好谈心的机会估计不会太多,我希望你能听进去。”
洋洋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谢谢你。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希望您把自己当成系主任,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学生。我再次要求转到英语教育专业,请您相信,那是我的志愿,而不是一时冲动,希望您成全。”
孙教授久久地看着她,脸上依然平静,眼睛里的神情却有些复杂。
“说说林语堂吧,”他突然说,指着桌上的林语堂文集,“林语堂幼年的志向是‘读天下文章’,后来在中美文化界都成就卓越,和他待人处事的能力有很大关系。我认为,人要成功,即使思想上很出世,行为上也要适当入世。”
“您喜欢看林语堂?”洋洋问。
孙教授点点头,“尤其工作上琐事多的时候。林语堂散文里讲到被大小杂务牵绊而无法潜心研究学术,我真是深有同感,”他说着叹了一口气,“看他的书,很多方面都觉得心有灵犀。”
洋洋看看那本书精致的封面微笑,“如果我没记错,林语堂先生当年是北大英文系主任,而且他说结婚证书是为了离婚而用的,一句话就把结婚证书烧了,和妻子厮守一生。恕我直言,您和他在很多领域上并不是一个段位的,哪来的心有灵犀?”
孙教授再好的涵养,在这么尖刻的言语下也有些支持不住。他的脸色有些黯然。
洋洋找准这个机会问,“我转英教的事,您算是同意了吗?”
他沉默着点点头。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我去英教,时翠萍留在经贸。对了,她的助学金,我想应该能保留吧?”
“助学金已经发给她了,那是由家庭经济状况决定的,和她的专业没关系。”
“那好,”洋洋点头,“对了,我忘记问,我那个弟弟,他怎么样?该有…十几岁了吧?”
“今年中考。”
“念书好吗?”
“泯然众人。”孙教授淡然而实事求是地说。
洋洋低下头微微一笑,“你到头找到一个仰望你的女人,却忘了,儿子的智商大部分是由母亲决定的。”
“你还有事吗?”
“有样东西给你。”洋洋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饼干盒。
“什么?”
洋洋不回答,示意他打开。
孙教授打开饼干盒,里面是一个保鲜袋,满装着灰白色的粉末。
“这是…”孙教授一时愕然。
洋洋看着他的表情, “你说呢?”
“我不知道。”他很不自然。
洋洋慢慢地笑了,“这是藕粉啊,加了点芝麻,很好吃,每天早上吃一点,对身体也好,”她补上一句,“您不会真以为这是我妈的骨灰吧?”
洋洋微笑着背起书包走出系主任办公室。
时翠萍听到自己可以留在经贸班的消息时,半分钟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她惊讶地问。
“这个…系领导的决定,我也不太清楚,”徐伟含糊地回答,“反正是好事情,以后好好学习,这个…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培养!”
“哦。我一定!”她木木地答应着。
整个下午,老毒物的外媒课上,她都在想这件一百八十度转弯的事情,到下课都没想出个究竟。但她决定,要请郭进吃顿饭,好好感谢他,毕竟,关键时刻,是他毫不犹豫借钱给她。
“哪,给!”洋洋把一本书扔到容儿床上,“感谢你上次的嗟来之食。”
“什么?”
“你不是想找个作家吗?容易搞的,不难的,作品不多的,最好呢,只写过一本书的,还要有实用性,这就是了。”洋洋懒洋洋地说。
“是啊,”容儿来了劲头,“这是谁啊 ?”
“Robert James Waller,一个原本没什么名气的老头,1992年凭这本书一举成名,一夜间成了畅销作家,”洋洋指指封面上那座土里巴叽的桥,“你只要把这本书看完,基本上就算把这老头搞好了。容易吧?”
容儿的懒惰超越洋洋的想象,“这书说什么?你给我介绍一下吧。”
洋洋生气了,白她一眼,“一个中年妇女,在丈夫孩子出门的时候,和一个远道而来的半老头子勾搭成奸,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放弃了私奔的念头。”
“完了?”
“啊。”
容儿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畅销书?”
“不相信你就自己看嘛,”洋洋不搭理她了,“为了照顾你,我特地买了中英文对照的。”
1996年10月,五号楼218宿舍的女孩子们传看着那本叫“廊桥遗梦”的书。容儿看完了传给晓曦,晓曦看完了传给翠萍。
那个记述男女主人公在大雨中最后一次见面的篇章让每个人的眼泪哗哗地流。一夜间宿舍里用掉两盒纸巾。
容儿的眼睛哭得像两个桃子,“感动死了,我真的感动死了,感动得哭都哭不动了,方越洋,你真的一点点都不觉得感动吗?”
“有什么好感动的?”洋洋淡然地回答,“你仔细想想,这对老男女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
“那又怎么样?”容儿回答,“爱情是不能用年龄来衡量的。”
“我对一切和第三者有关的乱七八糟都没什么好感。”洋洋说。
“他们最后不是分开了吗?”容儿问。
“那个女人还是背叛了家庭,这是不争的事实。”洋洋说。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容儿气鼓鼓地说,“不跟你说了!”
虽然两人意见不合,不得不承认,洋洋的建议还是很对容儿心意的。她决定,就拿“廊桥遗梦”去对付洪七公的泛读课。
“还有一样东西。”洋洋把一张纸放在容儿面前。
“这是什么?”
“给柳教官所属兵营的表扬信。柳教官为我们受了牵连,不能袖手旁观吧。我起了个草稿,黄容你不是我们班副班长吗,有良心的话,拿去找郭进还有其他几个班班长集体签字,然后给兵营寄去,不管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至少算是尽了我们的力。你说对吗?”
晓曦和容儿把那份表扬信的草稿读了一遍,景仰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回荡着同一个问题,明明是拍马屁的话,人家怎么就能说得这么大气这么恢宏这么理直气壮这么绕梁三日呢?
容儿承诺去找郭进,不料郭进先找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