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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节 ...

  •   “洪老师好…洪老师上厕所啊?我刚和孙主任谈完,您来得正好…啊…洪老师回见…”江湖上,有些人对仇家怒目而视,有些人见了对头立即开打,欧阳锋老毒物和洪七公的渊源素来已久,在世界观人生观教学观任何一个分支没有交集可言,而在几年前系里邹老教授去世时腾出的那套二室一厅的归属上更有着一点不大不小的不同意见,那套房子归了洪七公,欧阳锋的心情可想而知。但老毒物毕竟有知识分子的涵养,无论背后如何,当面始终客客气气,甚至颇为恭敬。
      洪七公刚上完课,满面红光地提着人造革皮包走进孙主任办公室,第一眼先看墙边放茶叶的立柜。
      “您来得正好,小苏从福建回来,带了点武夷山的茶叶,您拿去润润嗓子吧。”孙教授笑眯眯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盒精致的茶叶。
      “哎哟,大红袍啊!孙教授折杀我了!”洪七公看了一眼那个红色的小盒子,笑眯眯地推辞,“您留着自己喝嘛。”
      “我不太喝红茶,您不是福建人吗?”孙教授微笑着把茶叶塞到洪七公手里,“不知道好不好。”
      “论两卖的,都是高档货。再说,小苏孝敬您的,能有不好?”洪七公也不再推辞,把茶叶放进口袋,“那小青年不错,学历低点,但业务好,学生喜欢他,懂得尊老爱幼,我看他前途无量!该评讲师了吧?”
      孙教授笑笑,没有搭话。这是他和老洪之间的“潜规则”,系里少不了爱拍领导马屁的,他向来不收大礼,但那些日常小礼要是也都拒了,反而显得缺乏亲和力。于是,那些收了略显贵重而却之又略显不恭的,孙教授一般就转赠德高望重的洪七公,老洪过两年就退休,学术上没有野心,政治上更无所图,不属任何派系,给他再合适不过。
      老洪今天春风得意,告诉孙教授他儿子终于要结婚了,“简直是,第一百零一次求婚哪!”。老洪早年丧偶,把儿子当宝贝,可惜他儿子不成器,从外表到内在没有丝毫亮点,凭父亲的面子在学校宾馆里混了个司机,五年前孙教授当上系主任,他就在忙着给儿子筹备婚事,后来由于婚房的问题煮得半生熟的鸭子飞了,老洪气得跳脚,老实人一着急,呼哧带喘抱着两箱方便面和一床棉被到孙教授家门口的楼道里安营扎寨,终于如愿以偿弄到了那套两居室。为此欧阳锋气得发飙却也没有办法,毕竟他那个经漂亮老婆改良基因后生出的美丽女儿日后需倒贴房子出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这件事,孙教授算是得罪了欧阳锋,洪七公心知肚明,因此在任何立场问题上都绝对死心塌地。
      “孙教授,今年暑假下乡上课,安排我去吧!”
      孙教授的眉头微皱,“还去啊?去年---”他讲到一半打住。洪老师去年下乡上课,直接从课堂里被送到医院里,一量,血压超过一百八。
      “我还想去,”老洪低声下气地笑着,“这回我带上药!多带点药!”
      “不是药的问题,洪老师,我听说你这学期研究生本科生夜校加在一起每周二十四节课?小苏一个助教才十六节课啊。你身体受得了吗?”
      “这不是,快退休了,想趁还教得动,多…给…给祖国教育事业做点贡献吗?”洪七公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你是想多给儿子儿媳妇做点贡献吧,”孙教授叹口气,心想可怜天下父母心,“今年暑假你想去就继续去吧,不过我硬性规定,你只许上听力和写作那些轻松的,语法阅读什么的都让他们年轻人去上,他们也需要给自己赚钱买婚房啊,对不对?”
      “对对,谢谢孙教授!”洪七公喜笑颜开,“对了,还有件事,我在泛读课上用研究生班的教法,效果还不错,不过,96经贸英语有个女同学提出要研究英国的劳伦斯,我呢不大赞同,这个…您知道啦,劳伦斯给本科生读,有点太深了,但是…她呢,很坚决,叫我来问问您的意见……”
      “哦,是谁?”
      “叫方越洋。”
      孙教授听见那个名字,愣了一下,凝视着眼前的钢笔一会儿,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我看…因材施教吧。”
      “啊?”老洪很惊讶。
      “因材施教,她真要研究劳伦斯,就让她去。不过,有个条件,不许看原声影视资料。劳伦斯的作品尺度太大,我看到现在,还没看到影视改编成功的。”
      “哦,哦,好,好。”洪七公想起方越洋在课堂上说的“因材施教”,再看孙教授的表情,愣愣地点着头。
      洪老师想起了此行的初衷,“对了,孙教授,我儿子结婚,想麻烦您当证婚人。”
      “这个…应该是请他们宾馆的领导当证婚人吧?”
      “唉,他们的领导都是草包,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也不行……”洪老师一本正经不以为然的样子,“哪里有您的风度水平啊。”
      孙教授心想老爷子你在人情世故上可真是大一新生都不如,他微笑着回答,“洪老师,我当您自己人,就直说了吧。要是您哪天最美不过夕阳红再娶一位老伴,只要不嫌弃,我这个证婚人是义不容辞,可您儿子结婚,一个庙一尊佛,赏您儿子饭吃的菩萨,总不能嫌弃人家的金身只有十八K吧?您说是吧?”
      老爷子匝吧匝吧这话的味道,明白了,服服帖帖地告辞。
      洪老师刚走,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喂,闻天啊,你等等。”陈副校长一贯圆润洪亮的声音在那头响起,立刻是电话被搁到桌上的声音。
      这世上有种奇葩,明明是他给别人打电话,接通后喜欢立刻叫对方候着,仿佛他比美国总统还忙,然后还要大惊小怪“知道刚才为什么让你等吗?xxx在我办公室里呢!”。孙教授太太陈美虹的二哥陈副校长,就是这么光辉灿烂的一朵。
      话说陈副校长在学生时代也是一坨小鲜肉,有绰号为证-----“汪精卫”。陈家老爷子从前是Q大党委书记,元老级人物,当年从军队里下来,为了“我没读上多少书,让儿女们多读点书吧”的愿望放着一堆企业机关不去,选择到学校,本是件美好的事,然天意弄人,陈家几个儿女在学业上才华有限,却在长相上精益求精。陈副校长学无所精,但一路顺风,平步青云,频繁出现在各种体现“领导班子年轻化”的场合光彩照人。孙教授每每见他都浮起“草包”之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和校领导班子里天天忙碌而徒劳地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从脑门左边拨到脑门右边或者从脑门右边拨到脑门左边的老几位相比,陈副校长那带有蔡国庆风格的脸很给学校增光的。而孙教授的太太,陈家最小的女儿陈美虹,则是外语系一枚时尚标杆,那帮眼高过顶的女生以她为榜样修饰学习穿衣化妆,以“看上去有陈老师的感觉”为荣。
      孙教授和陈副校长属于相看两厌的那种亲戚。孙教授打心里烦陈副校长,他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在系里培植亲信,理顺人际关系,把几个大学科带头人归到门下,待到一切水到渠成,真正当上系主任,外人却都认为是凭借了陈家的关系,陈副校长尤其自我感觉良好,见了他就“闻天”“闻天”地拍肩膀。
      而陈副校长也打心里烦孙教授,烦了十几年。他坚信,当年让妹妹一个人去英国公派留学是老爷子此生最大一个错误,如果妹妹不去英国,早就嫁给他某位现在已是省军级的哥们了,如何会找这个为人酸溜溜何况还是二婚的妹夫?妹夫在他看来,唯一一个优点是长得还行,然而陈家最不欠缺的,不正是外貌协会的吗?
      “闻天啊,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陈副校长的声音又传来,破天荒没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等吗”。
      “有事吗?”孙教授问。
      “很重要。”
      “什么事?”
      “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马上过来。”孙教授无奈地在心里暗骂一句。
      十分钟后,孙教授出现在校园那头幽静的一座小楼里的副校长办公室中。陈副校长一反他素来的嘻皮笑脸,示意他坐下,关上办公室门,从办公桌上一个白色信封里取出一张纸递过来,“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A4打印纸,上面是电脑打印的大半页纸,孙教授看一眼第一段,心头“咯噔”一下,仔细读完,他的脸色猛然灰暗下来。
      “这是……”
      “看背面!”陈副校长说。
      翻过来,是六个钢笔字,极其公正漂亮的楷体,“攘外必先安内。”
      “知道谁写的吗?”陈副校长严肃地问。
      孙教授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陈副校长压低一点声音,“管院那位。”
      孙教授着实吃了一惊,“他?”
      “知道刚才为什么让你等吗?”陈副校长那句话到底非问不可,“人家亲自送来的。还说,看在父辈的面上,这封信就送到我这儿为止,下不为例。”陈副校长敲敲厚实考究的办公桌。
      “管院那位啊,当年对美虹有意思,隔三差五跑我家来陪老爷子下围棋,下得老爷子都心动了,可惜美虹就是不喜欢他,有什么办法呢,还是我出面去替她回绝的,你说他能不记仇吗?”陈副校长看看孙教授,口气隐约透着点“可惜好菜被猪拱了”的意味,让孙教授听着来气,心想扯吧,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何况,管院院长怎么看怎么不像二流电视剧里唧唧歪歪情场失意幽怨一生的男二号;有抱负的男人,通常不会被儿女情长束缚自己的决策和判断。近十年来,外语系和管理学院都发展迅速,变成Q大创收的两个大系,外语系系主任和管院院长面和心不和,也成了领导间公开的秘密。
      “这说的,”陈副校长点点信纸,“都是真的吗?”
      孙教授迟疑一下,点头,“是。”
      陈副校长叹口气,“哎哟,闻天啊闻天,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跟我打个招呼呢?”他习惯性地开始居高临下。
      孙教授不得不服软,信写得简洁明朗,外语系今年私自扩招赞助生导致招生名额不足,以致经贸专业最高分的学生即将转专业去英语教育,希望校领导明察。
      “到底怎么回事?”
      “这件事本来其实和教委的老刘沟通好了的,可老刘他…中风以后,接替的那位正好和他有矛盾,就……”孙教授表情不变,脸上却热辣辣的。
      “你就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好办法?”陈副校长的声音提高一度,“就算你要这么做,干嘛要挑经贸班的最高分?说出去多难听啊!”
      “这个…这当中…其实…”孙教授眼前浮现出方越洋要求转专业时坚定的表情,电光火石间,他骤然明白,这封信就是她写的。每个系从学生到老师都有看不惯系主任的人,外语系当然不例外,从自命清高的欧阳锋到去年没评上讲师的小苏再到不学无术动辄上纲上线的徐伟,都有这么做的可能性,当然时翠萍也有可能,然而,清楚整个事情始末和其中细节的,唯有方越洋一个人。
      “怎么了?”陈副校长看着他。
      “这个…没什么…”孙教授一下子无从说起,结巴起来,“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他一下仿佛矮了半头。
      “唉,闻天啊闻天,” 陈副校长不知其中原委,以为妹夫这个书呆子被吓住了,理直气壮教训起来,“你是搞学术出身的,专业领域,我承认你行,可是当领导,就要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度,政治敏感度,你知道吗?这一点,管院那位,你再看不惯人家,他比你强,知道吗?这么好的机会,他干嘛不把信往楼上校长办公室递呢,要拿到我这儿呢?人家是知道有人想借刀呢,没看清水深水浅,不想多掺和,行事小心,顺便让你我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对吧?……一句话,你们外语系里有内奸,好好回去排查吧!”
      孙教授脑海里翻来覆去回想那天洋洋找他主动提出和时翠萍交换,自己去英语教育的情景,翠萍的助学金早已发下,洋洋的转专业申请报告他也批准了,谁料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这样意想不到的状况。
      孙教授一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沉默片刻,说,“那我走了。”
      陈副校长难得找到这么好的训人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手,“等等,管院那位还说了些别的。”
      “他们又放什么卫星了?”孙教授心烦意乱,“他们哪个学生又托福满分还是哪个班大学六级平均八十七分了?”他几乎顾不上涵养了。
      “他说管院有个毕业班的学生集体要求考英语专业八级,希望外语系给予支持。”
      “支持什么,英语专业八级是国家的,不是外语系的!英语八级只对外语系学生开放,这是上面的明确精神,上回不是讨论过了吗?”
      “闻天啊,上回是讨论过了,可这回是他们院学生的集体要求,说只要自愿,就应该给予机会。”
      “这些学生那么积极考证干嘛?”
      “现在的用人单位都很现实,数着证书定工资,有国家三级日语证书,月工资加一百,二级,再加一百,英语六级,再加一百,剑桥商务英语二级,两百,这样一算,几张证书,一年就是好几千块钱上下,学生能不积极吗?新区有家美资企业最近说,英语八级证书,月工资多加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所以他们都想考啊。”
      “英语八级,即便外语系的大四学生,也有很大难度,就算他们能考,有这个水平吗?”
      “管院的学生这两年在英语上突飞猛进,这点,你也看见了吧?”陈副校长慢悠悠地说,“这背后,那位没少做功夫吧?这就是---政治敏感度,学生们听谁的?听老师的呀。那位心里很清楚,我们教育机构,最终产品是学生,他要跟你斗,最有效的方法,是培养出一批,一大批,超过你们的学生,在他的指挥棒下一个一个放卫星,让你们外语系在他们的学生面前黯然失色,成功了是他赢,不成功,可以说学生不够成熟,做事欠考虑,不会伤及他一丝一毫。高明啊。”
      “对了,那位还说,外语系今年配给他们管院的公外老师毕业留校才几年,只有本科学历,缺乏教学经验,要不,给他们换一个?这种事情上落人口舌,不值得。”
      孙教授心中一股无名火,“去年我让洪老师去教他们公外,几十年教龄,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他们说洪老师口音重,现在教他们的小苏别的不说,口音是非常标准的,又挑三拣四,有完没完了?”他吸口气,恢复理智,“我知道了,回去给他们换一位,这次安排有留学背景的,行了吧?”
      他正要起身离开,不了陈副校长还有下文,“对了,他还问我,令妹的在职研究生什么时候读完?”
      “这和他有…有什么关系啊?!”孙教授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重重骂了一句娘。
      “闻天啊,有句话叫做,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大哥在北京,弟弟在湖南,你就算是我兄弟了,管院那位跟我们家算是世交,小时候他我打弹弓还是他教的呢,现在你们有矛盾,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为此把他给得罪得差不多了,谁让你是我妹夫呢?可是妹夫啊,二哥求你,做事利落点,别让人家留太多话柄,行不?你们系等着读在职研究生的得有几十个人吧,一年就两个名额,美虹拿到了,就好好念啊,都第几年了?人家早就毕业了,她论文写到哪里了?题目换了几个了?这不是占着茅坑…”陈副校长摇摇头,“她以前跟冯老头,冯老头那么好脾气都不愿意带她了,怎么回事啊?你跟她说说,不要老是小孩子脾气,天天就知道打扮,什么都不上心,啊?怎么说你是系主任,她的一举一动,人人都看着呢。”
      陈副校长的脸越来越生动,越说越来劲,人像蔡国庆上了春晚舞台般潇洒自如,上下嘴唇一张一合不亦乐乎,“我知道,你大概想养不教父之过长兄为父什么的,可爸走了啊,大哥又离那么远,古人云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了就得从夫,没错吧?美虹是有些坏脾气,但作为男人,该管的,就得管,该说的,就得说,甚至,该骂的,就得骂,不能事事由她任性,否则的话……”
      孙教授越听越来气,心想,不都是让你们家自小宠出来的吗,到现在都堆我头上,叫我管,谈何容易啊,再说,你有胆子骂你老婆吗?
      “我问你,明年初访问美国几所大学,你干嘛说不去?要知道管院那位可是连出访个越南老挝柬埔寨什么的都能跳得三丈高叫得震天响啊。你自己不去,什么意思,又打算让老李带队?我没记错的话,上回新加坡也是老李带的队吧,这种场面上的事,总让副手出面,人家会怎么想?人家会觉得其中有蹊跷,老李是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一旦外人这么想了,就会习惯去看老李的脸而不是看你的脸,你做多少实事都没用,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大权旁落,对吧?别跟我说什么家里没人做饭,你是系主任,这是你的工作!”
      “这个…情况有点特殊,我们家诚诚不是明年中考了吗?他转到一中以后,压力特别大,我老不在家,他的学习……”
      “对了,诚诚,这孩子怎么回事?上次我去你家,他说话神神叨叨的,什么人生无聊,四大皆空,他房间还一堆不着调的书,那个…尼采,我说这么小的孩子看什么尼采呀?看完了尼采打游戏,这…是初三的样子吗?你们平时都怎么教的?”
      不得不承认,陈副校长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不是没有缘由的。机电专业出身的他上课很烂,驭人之术却是一等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道小道信息汇聚到他那个处理各路八卦的CPU大脑,如有需要嗖嗖嗖小钢炮似地射出,秋风扫落叶一般,丝毫不留情面,杀伤力极大。
      孙教授明白,二哥今天小宇宙爆发,索性闭嘴为妙。
      “三件事,一,排内鬼,排出来以后立刻严厉处理;二,美国的访问团,你带队,争取弄出个交流项目来,美虹不愿意做饭,让她带着诚诚去教工食堂吃饭,再不行就上我家来吃;三,美虹的在职硕士,一年半之内把它搞定了,冯老头古板就换个好混点的导师,她不喜欢搞理论就让她搞课堂实验嘛,干嘛非传统语言学,弄个什么多媒体教学应用或者课程设计创新之类的新潮课题对付过去不就得了,否则长此以往,真的让人笑话。”
      陈副校长话糙理不糙,孙教授只有点头的份。
      “你可能会想,我当初替美虹回了管院那位,现在心里特别后悔,其实恰恰相反,十几年观察下来,我觉得那个决定做得太对了,管院那位心高霸气,不甘人下,他要做我的妹夫,总有一天也会跟我反目,你呢,适合做一个阵营的战友,又正好缺了点霸气,唉,”他忍不住拍拍孙教授的肩膀,“难哪,男人的霸气,就像菜里的盐,少了没力气,多了高血压,要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孙教授又在心里骂一句娘,你不如直说吧,我比较软弱,容易操纵。
      在陈副校长那儿受了一肚子气,孙教授回到自己办公室,在桌前闷坐了好一阵,拿出那张电脑打印纸,背面公整漂亮的“攘外必先安内”,每一个字都像管院院长深沉内敛的脸,在不动声色地嘲笑他。
      他伸出手把那张纸慢慢攥成团,又慢慢地把那个团展开。
      终于,孙教授拿起桌上的电话,照着办公桌玻璃台板下面一张印满学校各机关电话号码的纸,拨动一个号码。
      “请问,是五号楼吗?”
      “是。”
      “麻烦你找218宿舍的方越洋同学听电话。”
      “你是谁?”
      “我是她…她的一个亲戚。”
      几分钟后,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爸。”
      洋洋的声音不响,孙教授却为之轻轻一抖,虽然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门也关着,他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
      “你……怎么知道是我?”
      “在这儿,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亲人呢?”洋洋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温情,就像感情亲密的女儿对父亲的声调,“爸,这几天,我一直都等着你找我呢。”
      孙教授只觉得头皮一阵寒嗖嗖的发麻。这个女孩,他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
      “你有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
      “现在?”
      “方便的话,就现在。”他有些担心她不肯来。
      “能给我半小时吗?”洋洋很爽快。
      “好,我等你。”
      墙上古色古香的西洋式时钟滴答滴答地走,孙教授双手交握托着下巴,望着办公桌上面前那张电脑打印纸发呆。他本想用这个时间考虑一下等会儿跟洋洋怎么谈,脑子却木木地动不了,慢镜头似地回放着十五年前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的洋洋胖乎乎的,扎两个冲天辫,像个年画上的小姑娘,他带着洋洋去百货大楼买了个漂亮的洋娃娃,又带她去公园坐了很多圈旋转木马,三岁多的洋洋突然问他,“爸爸,我是不是要有个弟弟了?”他很惊讶,但依然回答,“是。”洋洋笑了,眼睛弯弯的,“太好了,我要告诉李老师,我就要有个弟弟了。”
      那个娃娃,几天后被妈妈烧了,娃娃的头发和衣服烧光后,塑料散发的刺鼻气味,她一辈子不会忘记。又过几天,洋洋跟着她登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他并不希望结局是这样,但有些女人很刚烈,像堆火,伤人伤己。
      孙教授叹口气,把脸埋在两手的手掌心里。
      他并不知道,同一时刻,方越洋走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也正在回忆同样的片段。
      她想起当年听到母亲骂父亲“不要脸,在外面有了狗杂种”,三岁多的她去问奶奶那是什么意思,奶奶很为难地解释“就是…另外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你的…弟弟呢”,洋洋竟然兴高采烈地画了一张画,上面有爸爸,妈妈,她,和一个圆圆脸的小男孩;她天真地以为,这是好事啊,爸爸和妈妈会把那个外面的弟弟领回家来,从此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方越洋在一棵梧桐树前站定,扶着树干站了一会,深深地吸口气,接着往前走。
      洋洋走进孙教授办公室时,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她对孙教授微笑。
      “你好,”孙教授站起身来,“请坐。”
      她并不客气,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接着微笑。
      孙教授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两个人面对面,一时有些尴尬。
      “洋洋。”孙教授开口了。
      “爸,”洋洋指指放在茶几上的保温杯,“上回我送的藕粉,您尝过了吗?”
      “喔……还没有。”
      洋洋淡淡地笑,“怎么,陈老师不会冲藕粉吗?”
      孙教授不知该怎么回答。洋洋提起陈老师,让他心里骤然升起一丝不安。
      “我给您冲了一杯,很好吃的,小时候我生病,只有发烧的时候,我妈才舍得冲一点给我吃。为此我常常盼望生病发烧。”
      又沉默片刻,孙教授打破僵局,“洋洋,我们开门见山吧。我请你到这里来,我想,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洋洋转头看看他,并不回答,只是笑着说,“爸,您还是先尝尝藕粉吧,否则凉了不好吃,”她递过杯子,歪着头看着孙教授,突然领悟似地说,“哦,明白了,我先喝一口,让您放心?”说完就着保温杯把手那边轻轻喝了一口。
      孙教授无奈地接过那个保温杯,喝了一口。藕粉的确甜爽润滑,可孙教授却只觉得木木的,仿佛是代别人在喝,心被满脑子思绪挂碍缠绕,根本无暇体味。
      他又任务似地喝了几口,放下杯子,“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吧?”
      洋洋点头。
      孙教授踌躇了几秒钟,终于开口,从西装胸前口袋里掏出那张皱皱的打印纸放在茶几上,“上回你来找我,说想顶替时翠萍去英语教育专业,那个时候,我很担心出于同学义气不惜影响自己的前途,现在看来,真是多虑了。”
      洋洋瞄一眼那张纸,眉毛轻轻一耸,“我是您的女儿啊,您的遗传基因里优点不少,就是没有‘无私’,”她几乎有点挑诩地问,“这件事---现在怎么样了?”
      孙教授淡淡的说,“惊动了校领导,让我很难堪,不过,好处是,这样一来,名额的事情会有人去帮忙解决,你和时翠萍都可以留在经贸班了,时翠萍的助学金也可以保留。这样,如你所愿了吧?”
      “我和时翠萍都是凭自己的努力考进来的,清清静静读书,是我们应得的。”
      “我明白”,孙教授默默点头,抿了抿嘴唇,“我承认,这件事情,处理得不好,主要是我的责任,在一些方面没有做好沟通,不过,希望你相信,这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学校的初衷。不过,”他看看洋洋,“当初你要求去英语教育,虽然专业档次低了一点,我倒是觉得,对你,未必是件坏事。”
      “怎么说?”
      “经贸英语这样的应用学科是学校今年来为了创收和迎合社会开设的,毕业生主要去外企担任文秘助理一类的职业,学习的面很宽,金融会计管理营销,什么都学一点,但广而不精,可以帮助学生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向上发展的空间就有限了。外企里,天天化妆上班,做千篇一律的事,喝咖啡聊天,看老板脸色,为一个月几千块钱加班加点,结婚后很容易被新人赶过,是你想要的生活吗?虽然在生活上我对你不了解,但是在学业上,我感觉你是那种可以成为专才的人,这一点,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为系主任,都是很欣赏的。时翠萍去英语教育,将来多半只能回老家当中学英语老师,而你不同,以你的才华,将来留校,保送研究生,根本不需要走门路。所以当时我想,让你去读英语教育,日后留校或读研究生,对你,对系里,都会有好处。”
      洋洋看着他,愣了一愣,然后笑起来,“爸,你不是开玩笑吧?留我在系里,你还能睡得觉吗?”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我这个人爱才。”孙教授淡淡回答。
      “现在不这么想了吧?”洋洋有些打趣地问。
      孙教授默认了。
      “你-----有什么别的要求吗?”沉默一会儿,他问。
      孙教授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洋洋把信写到他的老对头管院院长那里,是想让他明白,不要小看了她。
      洋洋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摩挲几下,抬眼看他,“很多人第一次看到方越洋这个名字,都以为是个男的。我想请问,当年您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孙教授沉吟一下,“当时……你妈妈怀上你的时候,我正在申请去英国进修,那个时候,出国进修非常稀罕,所以很希望成功,当然也希望…日后你……”说到这里,他有些尴尬。
      “能像您一样志向远大?”洋洋问。
      孙教授点点头。
      “那么,假如我真的像您一样,有理想,有志气,乘风破浪当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您…...不会反对吧?”洋洋立刻又问。
      “那…是好事啊。”
      “我问的是,您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反对。”孙教授笑笑。
      “那我可以理解成,您会支持吗?”
      孙教授又沉吟一下,点点头,“会。”
      “您是我爸,父亲对女儿,既然谈到支持,光嘴上说,恐怕不够吧?”洋洋狡诘地看着孙教授。
      “你希望我怎么样?”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出国留学。”
      “这是好事。”
      “您知道,谈到出国留学,有两种可能,自费或者公派。前几年为了给我妈看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要自费的话,我根本没钱,不知您愿不愿意资助?要公派呢,您既然是外语系主任,我想,应该会有…公派的机会吧?”
      “丑话说在先,我如果出国,就不打算回来,您要是愿意资助我自费,那笔钱日后我一旦有能力,一定会尽快还您,您要是愿意帮忙安排公派,就要做好我滞留不归,您被上头怪罪的心理准备,不过,”洋洋悠悠一笑,“谁让您---是我爸爸呢?”
      孙教授抽了一口气,暗暗叹息。洋洋果然是找他讨债来的。
      “您要是,我这么做,是为了我妈妈,”洋洋摇摇头,“那您就错了,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和您一样自私,妈妈走了,外公外婆走了,爷爷奶奶十几年没见,估计也不怎么记得我了,在这儿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如果咱们之间的那点父女之情能换一张去美国的飞机票,我觉得价廉物美。对您来说,成人之美,对您自己也是件好事,您说呢?”她话说完,笑眯眯地。
      孙教授神情复杂地看着洋洋,好久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拿起茶几上装藕粉的保温杯,抿了一口。依然甜美温润,是女儿亲手为他调的,他心里却明白,洋洋心里的刺已经太深,结了痂,封了口,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如果要试图去拔,只怕更会滴滴答答流血。也许这辈子,他和洋洋之间只是这种仅比路人近一毫米的关系。
      “好,”他终于点头,“我会尽量为你安排。”
      “一言为定,最晚毕业,越快越好,”洋洋好像料到他会那么说,“否则,我年轻气盛,留在您卧榻之侧,谁知道哪天一时冲动,又会干出什么事,轻则让您睡不好觉,重则妨碍您的大好前程,对吧?”她轻轻指指孙教授手里那封给管院院长的信。
      孙教授默默点头。
      “还有别的事吗?”他下逐客令。
      “没了,”洋洋站起来,“那我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洋洋,”他犹豫一下,“给你一点建议,好吗?”
      “好。”洋洋在办公室门前站住,回头看着孙教授。
      “虽然和你接触还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有主张,这都是好事,不过,聪明并不一定等同于智慧,要将聪明升华成智慧,本身就是一种学问,不仅需要外部条件,也需要自身的修炼……”孙教授说着说着,竟有种“交浅言深”的尴尬感觉,“古往今来,成大事者,都是圆通的人,而你给我的感觉,有些地方,仿佛过于…急进了一些,当然这和你的年龄有很大关系,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
      “爸,您刚才答应的事,不会反悔吧?”洋洋并不领情,微笑着干脆地问。
      “不会,”孙教授回答,看看自己的书架,“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林语堂的书,我这里…有一套全集,不如,把它送给你吧,里面有很多人生的智慧,值得细细体会。林先生那个时代,风云变幻,如果他缺乏底蕴而纠结于一些细枝末节,只怕日后也未必能有学贯中西的成就。”
      “您还是留着自己看吧,”洋洋回绝,“我记得林语堂先生说过,人生的智慧,莫过于将对世俗的追求转化为对天伦之乐的享受,您觉得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您自己做到了吗?”
      孙教授又一次被她问得无词。
      “洋洋,”他叹口气,“人生的一大矛盾是,人往往会在迷惘的情况下被迫做决定,而等明白过来以后,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我不想多说什么,我自己的某些人生决定,如果从头再来一遍,也许会有不同的选择,但不可能从头再来,剩下的,只是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责任。”
      “您的意思是,假如重来一遍,您也许不会抛弃妈妈,既然已经抛弃了她,就既抛之,即安之,对吗?”洋洋似乎丝毫没有被他那带着哲理意味的话感染。
      “我和你母亲相识,结婚,前后不过半年时间,在某些地方我们很相像,在另一些地方,又有难以调和的差异,”孙教授的语调恢复了平静,“洋洋,等你再大一点,也许就会明白,世界上的事情,特别涉及人的感情,并不是完全黑白分明,黑白之间,还有多种层次的灰,甚至灰暗,这些灰,虽然未必很美,却是人性里不可少的一部分,理解别人,并不是为了姑息,而是为自己减轻负担。你也许认定你妈妈自始至终非常恨我,但未必真的那样,你妈妈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差异,如果我们勉强维持一段婚姻,结果或许会让双方更加痛苦。比如,”他看看洋洋的手腕,“这块表,走得还准吗?”
      洋洋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音投向自己手上那块精美别致的腕表,是名牌,椭圆形的表面上,十二个钟点缀着晶莹的小钻,表链上还有各色细小的装饰品,戴在穿着蓝白格子衬衫和地摊货牛仔裤的洋洋身上,有种不太协调的洋气。
      “这块表,是三年前我在香港买的,托人带给你妈妈,希望她能给你,”孙教授说,“看见你戴着它,我很高兴。如果你妈妈真的那么恨我,她会把这块表给你吗?”
      洋洋看看孙教授,又看看自己手上那块表,脸上顿时没有了表情。沉默良久,她什么也没说。
      这个时候,孙教授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声,一声,又一声。
      “你接电话吧。”洋洋突然说。
      “好,”孙教授点点头,“你等一下。”
      但他的话音没落,洋洋已经飞快地走出了办公室。
      孙教授愣了一愣,桌上的电话铃还在声声催促,他稍稍迟疑后拿起话筒。
      “是孙老师吗?”话筒那头传来一个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
      “是。你是哪位?”孙教授随即反应过来,“是小简吗?”
      “对,我是简文涛。”
      “小简你好,怎么样?”
      “我调过去的事,领导说Q大那边已经来调档案了,应该不会有问题,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过去了。”
      “好!”孙教授在办公桌前坐下,整整一天,烦心事不断,终于有了一个让他心情振作的好消息。
      “你愿意调过来,我很高兴,”孙教授由衷地说,“我跟周教授谈过了,他也看过你的多媒体课堂教学实验改革项目方案,很欣赏,说第一年的新教师能做到这样很不容易,主动表示明年愿意带你上一个和新加坡合作的项目,那样,等你在职研究生的事情批准后,让他做你的导师,希望很大,周教授可是我们学校乃至全国应用语言学的专家,很多人想拜他的山门都求之不得。”
      “那太好了!”对方很高兴,“孙老师,谢谢您了!”
      孙教授微笑了,学术领域的话题总让他心情愉快,而这个九月份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偶遇的年轻人更使他觉得轻松不少。在会议上,别人都叫他“孙教授”,“孙主任”,随时提醒着他的年龄和地位,只有简文涛始终叫他“孙老师”,却带着那种真心诚意的敬佩感,让人丝毫不觉轻慢,反而尤其感到亲切。
      “你答应过我,在Q大至少待五年,不会食言吧?”孙教授带点玩笑的口气问。
      “您放心,一定不会!”简文涛爽朗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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