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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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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蔡京伏法,神捕司的日子着实清闲了一阵子,天下太平,别说谋反叛国之类的大案子没有,连鸡鸣狗盗之类的小案子不多。不过,四大名捕的日子却并没有清闲多久。
先是世叔失踪,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办一件大案子,少说要一年半载。他老人家一走,整个神捕司都震了三震,几个徒弟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都紧张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惊天大案子,会让世叔花上这么长时间去解决?莫非,又是一件谋反大案?”
“如果真的如此重要,为何不叫上我们一起帮忙?”
“切!”追命瞟了瞟铁手和冷血,心道你们俩还真是单纯,“你们别说我小人之心,要我看,根本没什么大案子,世叔一定是借着查案的借口,跑出去游山玩水,把我们留下当苦力。”
“世叔不是这样的人。”无情依旧淡淡的,抛出这句话,向三人略微点头,便带着金剑银剑出了枯宅,回自己的小楼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追命眨了眨眼睛,撇嘴一笑,“我要去喝酒,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铁手只愣了一下,追命的臂弯已经搂上了他的脖子,“走吧,我的二师兄,我知道若飞去押镖了,你现在没人陪,就让我这个师弟勉为其难陪陪你吧。”说罢哈哈一笑,拍了拍冷血的肩膀,“你去吗?”
冷血微微一愣,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行动。今晚追命的笑,似乎跟以往有些不同。
在加入神捕司之前,冷血的身份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十八年的岁月,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教过他,何为对,何为错,哪个是,哪个非。冷血是野狼养大的孤儿,对他来说,人还没有狼亲。可是就这样一个浑身伤疤,满脸肃杀的少年,却偏偏长了一双纯净的眼睛。也许正是因为这份纯净,才让诸葛正我下了决心,把冷血收至门下。
四大名捕是师兄弟,然而他们的来历却大有不同,甚至武功路数也相差甚远。跟冷血完全相反,大师兄无情从小被诸葛正我养大,亲自教导,所有武艺都来自世叔的真传。在神捕司其他人的眼睛里,无情是跟铁手追命冷血他们不同的,他就好像是诸葛神侯的嫡亲之人。二十年来,没人知道无情从诸葛正我身上学到了多少本事,能发挥出来的又有多少。可是,谁也不敢小看这位身有残疾小楼主人,因为谁也不知道,无情的能力有多深,本事有多大。
方才,他说了一句“世叔不是这样的人”,于是,没有人再能反驳。毕竟,最了解世叔的人,就是无情。铁手入门不过一年,追命就更短了,他们都不反驳,更何况是冷血?
城郊,酒楼。
云纹花几精巧雅致,雕花绣墩柔软舒适,方长条案,彩画屏风,气氛温软宁静,冷血却正襟危坐,两眼平视,表情跟迎敌对战之时没有什么不同。
追命爱笑,喝了酒以后就更爱笑,他捏着酒杯,身子坐没坐相地靠着二师兄铁手的肩膀,打量着这个冷冰冰的小师弟。看了半晌发现人家并没有举杯畅饮的意思,竟然收敛了笑容,拢起了眉峰,挥开搀扶着自己的铁手,不依不饶地搂住了冷血的肩膀。
一声爽朗的大笑带着三分酒气,让近在咫尺的冷血微微皱眉,“冷血,难得你三师兄今天请客,你就给我个面子喝一口,可好?”
冷血的脸色天生苍白,再加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更显得骇人。可是,偏偏有人不怕他。从前有个叫小刀的姑娘,追着冷血走了很多路,吃过很多苦,终于被他伤透了心,选择了离开。那是个温柔的姑娘,她说过,之所以父母给她取名叫做小刀,就是因为她太温柔,如果不取个杀气重的名字怕会被人欺负。温柔如她尚且看得穿冷血并不冷,如今面对阅人无数的追命,冷血便更是无处掩藏了吧?
冷血抬眼看了看追命,那家伙白皙的脸上已经一片红晕。让千杯不醉的追命也喝到如此程度需要多少酒呢?冷血不知道追命今晚是否真的有足够的银子结账。请客的,该不会又是——
铁手苦笑,抬手给冷血斟了酒,老实厚道的笑容看上去总是更让人安心踏实的。
“冷血,你不喝一杯他不会罢休的。”说着,把追命递到冷血唇边的酒杯换了过来,盯着追命的眼睛,铁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冷血感觉到,在铁手喝下那杯酒的时候,靠在自己怀里的那个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发誓,有一瞬间,他看见追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从前冷血的世界很单纯,在遇到世叔之前他只需要考虑如何生存下去,只要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就是全部的内容。快乐,舒适,温柔,都不曾在冷血的世界里出现过。没有得到,就不怕失去。可是现在他得到过,又失去过,因此,少年冷血的心里便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后来他知道,这种情绪叫做烦恼。
当晚第一个回到神捕司的是冷血,他不知道那两个人离开酒楼之后去了哪里,何时会回来。他只是觉得,铁手和追命之间有种气氛,很浓,很密,很压抑。让他插不进去,也想不明白。对简单的人来说,花时间想这些事会很痛苦。因此,冷血选择了回来。
回来,无需面对压抑,可是,还有一样是躲不开的,那就是心里的烦恼。
今天是头一遭,冷血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大楼,相反,他一直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就好像从前在山上的日子里,住在狼窝里的那个孩子,孤独地仰望着圆月,心里惦记着明天的早餐。现在,冷血不需要担忧明天吃什么了,他是堂堂冷总捕,有温暖的房子住,有皇上给他银子花,有世叔,有师兄,甚至有仆人使唤,可是——为什么心却比以前要乱了。
冷血对着月亮,轻轻舒了一口气。
“冷血。”
轻轻淡淡的声音,却吓了冷血一跳。
“大师兄?”
“嗯。”无情推动轮椅,来到冷血身边,也仰起头,顺着冷血仰望的方向看去,“从来没有注意过,这里的月亮跟开封的一样美。”
“......”
冷血沉默。不说话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不会聊天的人。平时大家在一起讨论案情还好,有什么说什么就可以了。在私下里,冷血知道整个神捕司的人都顾忌他之前杀手的身份,对他多少都有些侧目。世叔是长辈,是冷血最信任的人,铁手为人端方厚道,追命豁达潇洒,在他们面前冷血还能偶尔说上几句闲话来。可是,偏偏现在面对的是冷清骄傲的大师兄。
跟冷血的尴尬相反,无情今晚似乎非常想聊天,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沉默的冷血,“听说你小时候一直在山里。山上的月亮跟这里的一样吗?”
冷血继续沉默,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无情的问话。
无情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清明的眼神望了冷血一眼,轻轻地说,“铁手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找追命,追命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喝酒,而你——”
若有似无的关怀,冷血却觉得有些太重。所以,冷血开口答话,虽然心里很暖,语气却习惯性地硬了起来,“大师兄,我的心情很好。”
“心情好,还是不知道心情为何物?”无情微微一笑,盯着冷血有些错愕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心疼。冷血如果没有遇到世叔,又有谁能说得清,他会不会跟芷妍一样,永远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不会温柔,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冷血的血是很热的,世叔的话不会错。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摆棋谱,这样心情就会静下来,不开心的事情也就慢慢忘记了。冷血,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想要忘记却总也忘不了,就找一件喜欢的事去做,不必强求,也许回头就能看见一个很好的结果。”
冷血的心跳得有些厉害,因为他很少能看见无情这样温柔的笑容,在记忆里,无情总是在讥诮地冷笑,而不笑的时候更多。不知道无情是在何时离开的,冷血却记住了无情所说的话。
晚些时候,月亮被乌云遮住,冷血的心已经没有那么乱了。
“心烦的时候,去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也许回头就能看见一个很好的结果。”
是吗?
冷血笑了,手掌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冰冷的剑身。
这个世界上到底少有千杯不醉的人,追命只是比旁人多了些酒胆,多了些喝酒的理由,多情又多伤,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醉。很多时候,当外表看上去还清醒的时候,其实追命已经醉了,这份醉意除了亲近的人以外,很少有人能看得出。
第一眼看出追命醉了的时候,铁手并没有阻止他继续喝下去,因为他明白,此时,能让追命彻底放松下来的,也只有这个办法。他看着追命胡闹,看着追命大笑,看着他不住地往自己的嘴巴里灌酒。那些都是上等的花雕,每一坛都价值不菲,铁手并没有喝多少,而冷血,只喝了一口。
就在冷血喝下那口酒之后,铁手将追命从冷血怀中揽了过来,过人的臂力用来对付一个醉鬼,实在有些浪费。嘴角微扬,铁手对脸色已经有些微红的冷血道,“冷血,我带追命去醒醒酒,无情要是问起,就说我们晚点再回神捕司。”
冷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刚才那杯酒真难喝,这种东西,追命竟然这么喜欢。
虽然追命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过分灵动的眼睛也不住地盯着铁手的脸,但是铁手心里明白,现在两个人里面只有一个是清醒的。追命不是不会醉,而是他醉了以后,跟没醉的时候差不多。
唇边还挂着几滴残酒,那酒的味道应该是甜中带涩,就像铁手刚刚尝到的一样。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拍,铁手刚毅的眉峰拢了拢,浑身一阵燥热,双手将怀里安静得有些过分的人用力搂住,“追命,这里离鸡儿巷很近,今晚你醉得太厉害,先到那里休息一会儿可好?”
追命没有说话,嘴唇里只发出几声听不出内容的呜咽,脑袋往铁手的肩窝里蹭了蹭,费了很大的力气铁手才听明白这家伙的意思。
“好。”听清了追命的回答,铁手笑了,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江湖之中传闻,都说四大名捕之中,追命的江湖经验最多,心思机巧无人能及。这是好听的,换句难听的话,就是这家伙最狡猾,一般人斗不过他。
虽然,论聪明追命不比无情。但是无情虽然聪颖过人,却是四大名捕之中吃过最多江湖暗亏的一个。因为他从小成长环境优越,没有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的经验,因此旁人害他也方便很多。只是那些人通常不会得逞,因为无情虽然经常识人不明,却有一身自保的好本领,算计他的后果往往是搭上性命,有去无回。
论武功,追命比不过铁手。且不说那双令贼人闻风丧胆的铁拳,单说铁手深厚的内功,便是追命终生也无法追上的修为。当然,追命不会去追那个。追命的潇洒,在酒里,更在心里。他的乐天豁达,多少有些无奈和自嘲的意味。他分得清什么是希望,而什么是奢望。
如果非要比较,追命宁可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起码,他不需要像冷血那样,跟狼群一起长大,养成那样孤僻的个性。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如果不爱喝酒,不爱笑,甚至连话都不爱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里,追命笑了,低沉的笑声埋在铁手的胸膛,换来铁手更加有力的心跳,震得追命的耳膜一阵颤动。
“追命,什么事这么好笑?说给我听听。”
追命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嘴角弯弯,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二师兄,我想起了冷血。我还没见过什么人,喝酒的时候比喝药还痛苦。”
“是吗?我倒不觉的。在冷血看来,酒和水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吧?”
铁手将追命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帮三师弟抵挡住夜里的冷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追命会这样听话,会用柔软的语调对他说,“去哪里都好,全听二师兄的。”那句话真是好听,比铁手二十多年来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好听。
鸡儿巷的夜晚并没有白天时的喧嚣,铁手将追命带回家门口时才发现,他竟然将这里已经没有人住的事情忘得如此干净。一个月前,游东决定去江西学艺,父亲不放心女儿,追命家的三个老人也怕“儿媳妇”被别的小子撬走,跟着牌搭子兼未来亲家公一起,护送游东去了江西。临走时父亲交代过,除非游东回来或者在那边嫁人安家,否则自己绝不会回来。原本热闹的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铁手前一段时间因为经常跟蓝若飞见面,再加上神捕司的事务繁忙,竟然已经一个月没有回来这里。不过,他听说追命常回来住,莫非,他每次回来都是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空空的房子,追命这么爱热闹的人,心里该有多难受。
“喔——”
思索,被追命一声轻轻的呻吟打断,铁手微微一怔,低头小心询问,“追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先放我下来。”压抑的声音透着几分痛苦,铁手不敢怠慢,马上将追命放下。
一离开铁手的怀抱,追命立刻抬腿狂奔,脚步虽然有点踉跄却速度飞快,吓了铁手一跳。
“追命!”
铁手紧跟着追命,却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他。发现追命的时候,他正蜷缩在后院的角落里,疯狂地呕吐着,几乎将整晚喝下去的酒统统吐了出来!铁手猛然皱眉,急忙将追命从地上扶起来,轻拍着追命的背帮他顺气。
“二,二师兄——”追命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吐过以后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点,“我没事,这里脏——你,你先进去。”
“没事。”铁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帮追命顺气,又打来清水喂给追命漱口。他并不觉得这里被追命弄得有多脏,他吐出来的大部分都是水,这一点让铁手感到一阵难受。怪不得越来越瘦,他应该很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一个大男人,胃里会这么干净,还真是——
吐干净了,喝了铁手烧好的热茶,追命就地而坐,仰起头,双眼在月光的映照下,比平日里更加明亮。看着这双眼睛,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是个醉酒的人。
追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狼狈,他的寂寞,他的痛苦,统统不会让别人看见。不懂他的人,还以为他没有这些情绪,以为他只会笑,不会哭。可惜,这一切铁手都是懂的,也幸亏,他懂。
“铁手,陪我坐一会儿再回去吧。”拍了拍身边的地面,追命微笑着邀请铁手一起坐下,虽然已经被他看过了最狼狈的样子,不过还好,他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二师兄。
“这一晚上你总算又叫我铁手了。”铁手微笑着坐下,拍了拍追命的腿,“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别扭到底呢。”
“我没有跟你别扭,我别扭的是我自己。”人说酒后吐真言,那是因为醉酒的人很容易放松自己的心情,将平时难以启齿的话表达出来。
星眸闪动,追命仰起头盯着天边的朗月,翘起了嘴角,“铁手,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当时有足够勇气的话,我可以留下游东。”
听到妹妹的名字,铁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个名字,曾经是他跟追命之间的死结。即使游东恢复正常,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两个人也很少在私底下提起游东的名字。铁游东就好像是一个魔咒,被铁手和追命两个人刻意回避着,可是,今晚却被追命轻松地提了出来,一切都那么自然。
“我知道游东喜欢我,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是最美丽最可爱的,”追命眯起了眼睛,从铁手的方向望去,追命的眼神显得有些忧伤,“在我还是一个小混混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叫小透。后来,她死了。”
“追命——”铁手心里一沉,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追命的手,他的手很凉。
“小透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跟游东一样漂亮。”追命依旧在微笑,任由铁手握着他的手,“认识游东以后,我以为我遇到了第二个小透,我想把没能给小透的幸福都交给游东,让她永远开心。可是——我带给她的什么?”
“好了追命,别说了,那不是你的错。”铁手以为,他永远不会对追命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心里早就原谅了追命曾经犯下的错。
“那不是我的错,是我的命。”追命轻叹,终于回头,盯着铁手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铁手,一个人一生的缘分也许只有那么几次,错过了,就没了。既然命该如此,我不会再去害任何一个姑娘,而你和我不一样,你要好好珍惜若飞。”
“追命,我——”铁手望着追命的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追命的手,宽大的手掌包裹着追命修长手指,似乎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感染这个快要冰冻的人。
追命避开了铁手的眼神,低下头,轻声地说,“无情今天上午提起,岭南有件棘手的案子需要我们派人去查,世叔不在,无情做主交给我了。我记得,这次若飞是去了岭南押镖。”追命笑笑,将手臂从铁手掌中撤出,“我醉酒误事,明天怕是不能启程了。二师兄,你去吧。”
良久,没有人再说话,清冷的月光下,追命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很压抑的气氛,让他有些不自在。时间一点点过去,追命索性闭上了眼睛装睡,以逃避铁手带给他的压迫感。
直到,下颚被人捏住,猛然张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铁手的目光已经失去了平时的温润平静。
“二师——”
“崔略商。”铁手的声音,念着追命的名字,那个很少在他们之间被提起的名字。
追命的嘴唇被轻轻封住,温柔而坚定的吻,似乎宣告着某种誓言。
那天更晚的时候,追命安然睡去,他听见铁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追命在梦里笑了,这也许就是他最喜欢喝酒的原因,醉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