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红》蓼白

1、游红

　　天子山，汩汩流水顺着溪石蜿蜒而下，在山腰处汇聚一片清澈碧绿的湖泊。

　　湖畔乃是一座破烂道观，左将军观。

　　“观中供奉着古代的一位将军，据说那将军杀敌不力，为部下们联合排挤，最终无奈将军职拱手让于他人，落拓将军从此对红尘俗事意冷心灰，最终在天子山中立观修行，一心一意侍奉起上清。”

　　这几年，李小青听老头无数次说起这破烂道观的飘渺历史，听到耳朵起了不知多少层茧子，终于忍不住打断：“然后将军大人就白日悟道，从此法术超群，无所不能，斩妖精，杀魇魅……老头，这段你都说多少遍了！”

　　老头蹲在青瓦檐下，瞅着那漏着大小洞的瓦片，愁眉锁眼的啧了一声，开始嘟囔，“徒弟大了开始嫌老头子啰嗦，哎，真怀念当年的乖徒儿！”

　　只可惜，他手拿李小青刚刚用了一上午翻山越岭给他买来的可乐鸡翅，吃一口，再说上一句，怎么看都不像发愁的模样。

　　倒像小孩子撒娇。

　　这老头，越来越爱卖乖，李小青懒得听下去，磕了磕指尖夹着的桃木小剑，“喂，老头，你再叨叨，下次只给你买青菜，全绿的叶子，一块肉也没有！”

　　老头顿时一个白眼，不知是不是被鸡骨头噎着了，终于不再念叨，撒气的开始戳木门上本就有的几个大窟窿。

　　眼看那窟窿越戳越大，李小青急了，“哎我说你怎么这么皮，着门给你戳多少窟窿了，戳了又不修，都要靠我补，你……你给我住手！”

　　她越说，老头戳的越用力，眼看门上的窟窿要连起来，变成一个大破洞，李小青忍不住怒了。

　　真是越老越小了还是？逆反的你！

　　刷！梨树杈上，李小青扶手一撑，一跃而下，一脚踩在他身前，探出手去提他的衣领，打算好好和他讲讲道理。

　　然而，老头此时忽然腿也不瘸了，脚也不跛了，健步如飞，一溜烟跑回了厢房，彭的一声关上了门。

　　速度快的活像猴！

　　李小青再一次惊住：合着这老头装了三天的崴了脚不能大动，就是为了忽悠自己给他跑腿买零嘴？

　　“你大爷！”她唾了一口，溅起尘埃未定，便恨恨的拍起厢屋的门，“老头，你给我把可乐鸡翅吐出来！特么你又装可怜诓我！”

　　“诓的就是你！略略略~”隔着门，老道士还不忘啃一口油腻腻的鸡翅，朝门后扬起手：“嘛~真香！”

　　李小青：“……”这老顽童！

　　她郁闷了一回儿，自知从脸皮到心肠，自己都不是老头的对手，便唾了口，“算了！”很快便将此事抛到脑后。

　　谁叫老头老迈无依，这么可怜，她又心软受不住别人撒娇呢？

　　风悠悠而过，山中草木旺盛，下了几场暴雨，天气便慢慢热起来。

　　李小青找出竹床和蚊帐，在庙前的大梨树下搭起纳凉的地方，老头慢悠悠的蹭到床前一歪，便把她挤了下去，“让我躺会儿~”

　　老头翘起一双生满烂疮的腿，双臂叉在头颅下，惬意的眯起眼望天，不一会便看见李小青纵身上树，倚上一杈柳枝。

　　她长腿交叉，搭在另一条柳干上，随着她闲适的挥着手中的桃木小剑，蹬的那树枝也跟着晃悠。

　　她穿着黑色卫衣，和一条洗到泛白的牛仔裤，两件衣服都是宽宽绰绰的，从下面望去倒像个男孩子。

　　“丑丫头，哼！”老头歪过脸，鼻孔里狠狠喷出一串闷气，“又呆又笨，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屁，一点也不好玩。”

　　李小青把玩了一会儿小剑，便打了个呵欠，就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闭上眼小憩。

　　老头似乎还在树下嘟囔着什么，她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老头可笑又可爱，便渐渐溯回那个熟悉的梦。

　　抑或者说，那段灰暗的回忆。

　　肮脏的街头，倒在垃圾桶边的流浪汉，她站在不远处不，不安的揪着裙子上的白色蝴蝶结，想要上前探一探鼻息。

　　他还活着吗。

　　熟到不能再熟的场景，可是惯性的代入，让李小青依然切骨的体味着当时的忐忑心情。

　　垃圾桶下堆着发馊的食物，乳白色的豆浆汁液从最底下肆意流出，弄到一地泥泞，更别说空气里早点的味道混合着下水道里的臭鸡蛋味，熏得人发晕。

　　李小青看到自己拧着眉，终于走向老迈的流浪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向他的胳膊。

　　而后熟悉的记忆顺流冲刷而下——

　　她捡了个神棍老头，报警后才发现他早丢失了记忆，无法得知姓名，也找不到家人。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

　　大约是看李小青心软，老头最后竟然赖上来，对她说：“这位女侠，我看你骨骼清奇，若是能入我道修行，必然能成高手。”

　　“这样，你不如拜我为师，我来教你绝世功法，让你超脱红尘，从此平步青云……只要每天管我三顿饭！……哦对了，还要外加一顿可乐鸡翅！”

　　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江湖骗子。

　　换做他日，李小青必不会继续搭理他，然而恰逢那时她心灰意冷，心下便比平日软了几倍。

　　老头便成了她的跟屁虫。

　　世事出乎预料，老头混吃混喝，惯会装可怜装神棍诳人，却偏在这事上不曾撒谎。

　　他虽不记事，却不妨碍记得对法术的天然认知，而李小青，竟是在他疯疯癫癫的引导之下，入了修行一道。

　　老头死在一个清晨。

　　李小青头天夜里去捉鬼，失败了，还被他唠叨一顿，第二天便赖床到中午。

　　她烧了水做完饭，敲门进屋喊老头吃饭，才发现人都僵了。

　　大约是唠叨完就死了。

　　李小青一时没想清楚怎么处理，也就没处理。她向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练手，大约过了两三天，发现老头的尸体还躺那儿，竟然没有虫蚁叮咬，也没散发臭味。

　　她还挺好奇，就蹲在床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老头皮肤皱皱的，双眼阖着，李小青看久了，总觉得他会突然睁开眼跳起来，发出一声呔来吓她。

　　李小青被吓过很多次，这次不想再被吓，便伸手推了推他，“哎，你真死啦？”

　　老头的尸体应声破裂，碎成一摊灰渣，身体仿佛只是一堆尘土铸就的泥塑，这一刻，他终于脱壳羽化，登仙而去。

　　李小青好奇的从那摊灰尘里撮了一撮，捏了捏，又嗅了嗅。

　　“嘁，就是泥巴。还以为能留下点舍利子呢。”

　　她嘟囔完才想起，舍利子是和尚死了才能有的玩意，老头好像是个道士。

　　算了，没意思。

　　她也不想继续窝在这破观里了，便操着手，下了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