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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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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众仙之中,亦有不少彼此看对了眼、结为仙侣的。
只是并不是每对仙侣都能如天枢孤桐一般,几十年相处依然相敬如宾。
近日,天庭里吵得沸沸扬扬的,便是一桩仙侣在灵霄殿前大打出手的趣闻。
事情缘由经了几手口口相传的歪传,早已讲不清最初到底是怎么个事,每个赶着吃了一口瓜的仙者都在自己听闻的三言两语基础上脑补完了整场纷争,便卷起袖子加入了这场“诸位仙友你们倒是来评评理”的争论,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出自己的看法。
有人说,男婚女嫁,自然是出嫁方要听夫君的。
有人反驳,仙界之人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修炼得道,自当平等。
还有人说,哪怕仙侣之间真有摩擦,也不该在灵霄殿前当众给仙侣难堪,不懂什么叫作“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吗。
这词着实新鲜,立马有人感兴趣地追问,你这话有意思,是哪里听来的。
先前那人便得意道,凡人婚姻嫁娶千年,我都是下凡历练的时候从凡间听到的。
便有人质疑,众所周知,仙人下凡历练的记忆会自然淡化,况且我也曾下凡过,怎么没听说过这句话,该不是你现编的吧?
那人恼怒了,一拍大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过去千年间都未曾下凡,总共就去了那么一趟还给你装上了。
说着一指北辰殿内——今日正好轮到天枢执勤——天枢星君每逢百年都需下凡历劫,你若不信,便去问问星君。
反驳方嗤之以鼻,反问,你敢问他?
我、我……那人气得脸红,却也无话可说。
此时正是午间的休憩时间,因天枢的冷脸太过出名,小神仙不敢打扰天枢,天枢也知道此事,便习惯在休憩时主动避开他们,不会与他们待在一处,正独自在偏殿内休息。
于是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一时间陷入僵局。
殿内,天枢一手支着额头,漫不经心将桌上书册往后翻了一页,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到殿外:“确有此事。”
也不顾外头的小仙是会惶恐怎么吵到他了、还是因为得到了答案能把这场架顺利吵下去了。
他心里在想另一件事。
天枢先天仙骨,于北斗星辰之中诞生,长生大帝为他判命时曾道,此子天资不凡,只是七情六欲却缺一味,每百年需得下凡历劫一次,经由红尘洗练,方可得道。
于是,在与孤桐结为仙侣之前,天枢每隔百年,都需要投胎入凡间一回。
仙人下凡修为尽失,每日衣食住行和凡人无异。
凡间红尘烟火,婚姻嫁娶是寻常事。天枢也便从日复一日的见闻里听说了不少这方面的习俗。
例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仙人与之截然不同。仙人无论先天仙体、或是后天修炼,成仙时均无父无母无亲缘,皆以仙友相称,只以成仙的顺序和仙阶来区分前后辈身份。
因此,在仙界想要结为仙侣,只要双方均有此意愿,便去向月老求一根姻缘绳,再宴请众人,便算成婚,婚后有搬到一个洞府同居的,也有维持原状的。若是哪日觉得两人缘分已尽,便主动断了姻缘绳即可,自由随心。
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七十年前他与孤桐的仙缘,玉帝御赐,天地为誓,百年间此约不可违、不可断。
喜宴是在峄山举办的。
天枢当甩手掌柜,举办宴会一事自然便由孤桐一手操办。
峄山洞府偏僻,孤桐身为地仙,性格喜静,想必此前应当也不曾举办过那么隆重的宴会。
也不知他是否特意化为清风去偷学了人间婚姻之礼,酒宴的风格和附近凡间人家成婚迎亲颇为相似,比起常见的仙果琼浆,更吸引众神仙的却是几坛凡间的女儿红,加上特意布置的大红院落,倒有几分凡人嫁娶的风范。
来往宾客者众,心思各异:有的是来凑热闹的,有的是来看笑话的,还有的甚至或许怀着“抢亲”的念头。
而唯一庆幸的是,这群仙人里,孤桐怕是根本不认得几个,便也看不懂来者复杂的神色,只当作来贺婚的客人,一桌桌客气地招待过去。架势虽不熟练,却是认真地应对每一位来客,连门口那只迎客的鹦哥一天下来都快要喊哑了嗓子。
忙完一整天,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甚至还能提起最后那一点精神,对他笑着,问他打算。
天枢原本是没有任何打算的。
与一无所知的孤桐不同,这桩仙缘他多少知道些内情。
统御天经地纬日月星辰的紫薇大帝,执掌人间寿夭祸福的长生大帝,掌管九幽冥府的青华大帝,三方这么多年都在推算一件事,在三界之中寻找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份,四御对此讳莫如深。
而孤桐,便是他们推演出来的结论。
天枢无意去探寻这背后的真相。
这桩仙缘对天枢而言,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可以结束他每百年下凡历练的轮回。
他无心情爱,自认自己未来也不会有主动找仙侣的打算,玉帝既降旨于他,自然没有抗旨的道理。
峄山举办喜宴那日,他方从凡间历劫而归。
每一个从凡间回来的仙人,都要先经南天门,前往浊漳池浸泡三日。
浊漳池引自弱水,池水洗涤仙人身,可除去周身凡尘、淡化故忆,有斩情断缘之效。
天枢生性本就寡情冷淡,自浊漳池中出来以后尤甚。
面对热热闹闹的喜宴,天枢仍然持着平日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坐在主桌,旁人捉摸不透他对这桩仙缘的意思,也无人敢来劝他酒,他便独自坐在主桌自斟自饮,目光不自觉落在前方正在和来客交谈的孤桐身上。
然后便有了打算: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他们二人之中自然是没有“鸡犬升天”的——三重天上本有他的洞府,筑在一座千万年不融的岩冰浮岛之上,但他面对孤桐的询问,鬼使神差地,说要搬过来住。
峄山风貌也并不差,满山碧色梧桐,风过时似有铮铮凤鸣,屋前归川静静流淌。
虽说离凡间近,但与界碑说到底还是有一段距离,哪怕凡人误闯进来也只能见到青山碧水与山间云雾,并不会冲撞到神仙。
孤桐搭建的洞府虽小,但打理得井井有条,后山上种了仙果,院中挖了莲池,门口还养了只喂得胖嘟嘟的鹦哥,在无忧树碧绿叶间跳来跳去。
天枢对居住环境并无什么要求,唯一让他皱了眉头的是,整个洞府里只有一张床。
……虽然也不是什么坏事。
总之,天枢便安心住了下来。
在峄山时,与之前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不同,修炼、执勤,晚上回来晚了还有人在门口提着灯等待,笑着与他聊几句。
孤桐是一个很好的同居者,安静,听话,仿佛从来也不会生气。
天枢见过太多小神仙,对上他时总是战战兢兢的,哪怕是那些口中说着爱慕的人,若是真让他们与他同住三天,恐怕都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孤桐怕他吗?应当是怕的,但又不是纯粹地畏惧他身为星君的阶位,或是崇敬他拥有的权柄,而是在温顺地适应和磨合他冷硬的性格,但对他本身、这桩仙缘本身,别无所求。
天枢看不清孤桐的欲望。
仙人自然也会有欲望,尤其是后天修成的仙人,修炼得道是为求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向往。
但孤桐不曾有。
在他见过的那么多仙人之中,孤桐也是个异类:他不像个神仙,也不像个凡人,更像是依附在峄山梧桐林中的一缕灵气,仿佛随时都可以毫无留恋地化为一阵风、一场雨消散在天地间。
后来,天枢常会带一些孤桐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回来,或是将过去的见闻讲给他听,孤桐会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这时候的孤桐像是从自己的小小巢穴里悄悄探出头的雏鸟,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既想鼓起勇气去见识一番,但又小心翼翼,仿佛会随时缩回去,将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
天枢寻不到那根拴住他的线,只能用孤桐感兴趣的事情,旁敲侧击地引诱他主动留下来。
孤桐很喜欢凡间。
凡间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新奇玩意儿,是常年闭关修炼的仙人不曾了解的。还给每个日子赋予了不同的含义,编撰了许许多多的习俗:十五夜观灯,上巳节踏青,七夕夜乞巧……连年轻男女之间的约会都有那么多名目,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外,名正言顺地,在夏夜微醺的风里,去寻那一出千里姻缘一线牵。
殿门口的争执最后在同为执勤官的明慈元君的劝阻下落下帷幕,众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在心里复盘着午间的辩论里自己没发挥好的段落。
就在这时候,侧殿门开,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在同僚和小仙颇为诧异的目光里,天枢难得有一次早退了执勤的差事。
孤桐被拉到三重天上的时候还是有些迷茫的。
“星君……你今日不是在北辰殿执勤吗?”
“嗯。”
“那为何有空来这三重天散步……”
“嗯。”
“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嗯。”
孤桐正想再问,天枢已经停下脚步,对他道:“你看。”
孤桐低头,目光透过重重叠叠的云雾,看见下方人界的灯火,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流淌着粼粼金光的长河,缓缓地流淌向更远的地方。
“好漂亮,”孤桐惊叹地问道,“星君,那是什么?”
天枢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凡人在放河灯。”
顿了顿,又道:“今日是人间的七夕节。”
“七夕……那他们放河灯是为了什么?”
“许愿。凡人笃信,他们写在河灯上的愿望,可以让神仙看到,便祈祷神仙会帮他们实现这些愿望。”
“神仙,我也是神仙,那这些愿望,我也可以看吗?”
天枢道:“好,那我们下去看看。”
他们到了河流的下游,从高处顺着水流漂下来的一盏盏河灯,都缓缓流淌到他们的脚边。
孤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水中拣起一盏灯,就着闪烁的烛火阅读凡人的心愿。
第一盏灯是求姻缘的。
孤桐笑了:“这是月老的活。”
他放下河灯,又拣起另一盏,这盏河灯的主人希望妹妹的身体能够好起来,明年也能一起来看灯。
孤桐遗憾道:“这个我也做不到。”
他认真地读了许多盏灯上面的愿望,逐渐变得有些丧气:“都是我做不到的愿望。”
天枢本袖手站在一边,静静看他捡河灯,也替他注意着别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免得孤桐变成第一个在人间变成落汤鸡的神仙。闻言垂目,稍稍动了下手指。
孤桐还在挑拣脚边哪个河灯他没看过,忽然有盏河灯顺水飘过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
孤桐下意识将它提起来,看了一眼,忽然笑了。
孤桐回头,举起手中的河灯,烛火在灯罩中跳跃,橘红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他笑着对天枢说:“这个可以。”
灯罩上的字写得并不好看,但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看得出来河灯主人的用心。
纸上写着:神仙老爷,我与秀儿成亲了,希望神仙老爷和神仙娘娘也能高高兴兴,在一起。
站在一旁的“神仙娘娘”挑了挑眉,没有反驳这个称呼。
孤桐最后带回了这一盏灯,放在院子里的莲池中。天枢帮他施了个法术,让这盏灯的灯芯永远不会熄灭。
这盏灯会永远长明,保佑遥远的人间里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也保佑着仙界的神仙娘娘和神仙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