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清羽习习

12、十一

　　而同一时刻，孤桐与小妖怪已出发数日。

　　他们正沿仙界与妖魔道的边界而行。此处虽是人间地界，但举目望去，唯有一片无垠的荒凉，犹留有千年前战火纷飞的遗迹。草木凋零，土壤焦黑，方圆百里内不见人烟，鲜有飞鸟如黑点从高远天际掠过。
　　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孤桐会一些赶路和隐身的简单术法，足以应付有其他人出没的路途。而在这片空旷无人的荒地中，孤桐解开两人身上的术法，稍作休憩地放缓了前行的速度。

　　小妖怪身上挂着一个小布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三根毛茸茸的长尾巴跟随着它的动作在背后一晃一晃。
　　它显然已经快被闷坏了，见着路边一根枯枝一丛野草都充满乐趣。
　　孤桐含笑看它玩闹，怕它饿了，又从随身的储物戒里取出果子与点心递给它。孤桐自己虽已辟谷，但为小妖怪准备了不少吃食。

　　小妖怪坐在一棵枯树桩上，双手抱着一只鲜果啃。孤桐也在他身边坐下，检查它脖颈上的符咒——文启另辟蹊径，没有打将寻踪镯取下的主意，而是在皋陶真君的禁锢之上又附加了一件芥子法宝。
　　那法宝就如储物戒一般，能开辟一方小空间，且芥子空间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
　　文启又学了个符咒，用那法宝包裹住了整个寻踪镯，得意洋洋：“这便叫做天上一天、地下一年，除非这小妖在外蹦跶了一整年，皋陶真君也要等第二日才能发现他的行踪！”

　　孤桐确认了符咒并无差错，又摸摸小妖的头。他呼出一口气，抬起头向前望去。

　　前路茫茫之间，唯有峻极嵬峨的雪峰永远在目之所及的最远处遥遥伫立。
　　远山连绵，山色通体雪白，万年不化的冰雪覆盖，云雾氤氲缭绕其上，于三界之中立成一座亘古不变的指引路标，孤傲地俯瞰着来往众生。

　　那是连接三界的神山，昆仑。
　　昆仑冰雪化水，化作九道江流，三道流向仙界，三道流向妖魔道，还有三道流向人界。

　　出发时，孤桐曾向小妖怪确认它是否记得自己出身何处，小妖怪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扭扭的波浪线——是河流。在河流的后面，它又画了一条起伏的山形。
　　九川蕴含着昆仑流下来的丰沛灵力，妖魔大都喜欢依水而居。孤桐回忆起小妖回忆中美貌女妖所言，想必它的种族聚居于赤水之畔。

　　但……
　　孤桐取出储物戒中的舆图，图中绘制着三界地形，除了仙界的山川分布清晰可见，妖魔道地界尽是一片空白。
　　他凝视着那片白茫茫的虚无，微微叹一口气：

　　千年前，有凤凰住在昆仑山巅。
　　后来凤凰涅槃，漫天火雨，致使昆仑雪化、九川改道、三界隔绝。

　　于是如今，除位于仙界的洛水、丹水、弱水三川以外，仙界无人确切知道妖魔道的赤水、漆水、涂水，人界的汉水、渭水、曲水，究竟滥觞于何地、又将流往何处。

　　孤桐只能借着昆仑渺渺灵气的指引，循着可能出现水源的方向寻找。
　　舆图之中，仙界三川已被标上红叉。孤桐又在图中空白处添上一道蜿蜒河流，并标记渭水二字：
　　昨日，二人经过渭水。渭水贯穿人界中原地带，两岸开垦整齐农田，田地间庄稼茂密、凡人劳作，正是人间丰收时节。

　　孤桐在渭水上画了一个红叉，又将目光转向远方。二人沿着昆仑周围而行，若他的估算不出差错，几日后他们便能到达下一处目的地。

　　-

　　最终，寻到赤水已是大半月之后。

　　江流两岸重峦叠嶂，裸露在外的岩石、土壤皆呈鲜艳的赤红色，赤水正因此得名。
　　赤水蜿蜒流淌，河流宽阔、水色清澈，清晰可见铺满水底的大小玉珠。这是两岸丘上长满三珠树的缘故，其叶如珠、流光溢彩，凡有风拂过，玉珠纷纷落入赤水之中，渐渐铺成一层锦绣的画作。

　　小妖怪嗷嗷喊了一嗓子，“扑通”一声、无比娴熟地跳进赤水中，又捞出一捧玉珠给孤桐看。从它指缝间溢出的玉珠又纷纷落进水中，发出琳琅悦耳之声。
　　孤桐伸手拈了一粒滚圆白珠，受它喜悦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便是赤水？”
　　“嗯嗯！”小妖怪咧开嘴，用力地冲他点了点头。

　　孤桐终于松下一口气，在日渐完整的舆图上写下赤水二字。
　　算算时间，二人离开仙界已有月余，若再不抓紧时间，恐怕要比巡察大荒的天枢回去得更迟。

　　孤桐收起舆图，环顾四周，问道：“那，你可记得，你娘亲与姨姨住在赤水的何处？”
　　小妖怪努力腾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指向前方，还踮了踮脚，努力地指了指。
　　孤桐理解了：“还在很前头？莫不是在赤水下游？”
　　小妖怪点点头：“我，我知道路！”

　　随即，它毫无留恋地抛了手中价值千金的玉珠，跳上岸来拿湿漉漉的爪子扯住孤桐的衣袖，又蹦又跳地拉着孤桐往前走。
　　孤桐一笑，顺从地跟着他往前，一边环顾四周景色：
　　赤水蜿蜒，一路曲折地绕过群山，让人无法一眼就看到尽头在何处，刚绕过一个弯，迎面便又是另一座山。
　　除三珠树外，两岸山坡上还长满了各色形状怪异独特、见所未见的树木，枝叶茂密、遮蔽天日，随着风飒飒而动。
　　而在他目光不能及的丛林深处，或许便居住着哪个不知名种族的精怪。

　　但，奇怪的是——
　　一路行来，二人并没有见到哪怕一只落单的妖怪，甚至连一点妖气都没有感受到。
　　仔细倾听，还会发现风中只闻林木摇曳、珠玉坠地之声，却无其他声响。

　　孤桐略感奇怪，不由问小妖怪：“以往你常来此处玩耍吗？也是像如今一样安静吗？”
　　小妖怪听他问话，想了想，摇头。

　　它掰着爪子数数：“我和噜噜噜、咕咕咕……还有，还有嗷嗷嗷，一起玩鸭。”
　　说着，小妖怪左右环顾，似乎也有些困惑：“好像，好像没有了……咕咕咕噜噜噜的窝，窝没有了……”

　　孤桐蹙眉，神色凝重了几分：“你是说，你的小伙伴的族群都不见了？”
　　小妖怪点点头，它挠挠头，似乎很是迷惑不解，嘟囔道：“明明之前还在的……”

　　阵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孤桐的心也渐渐沉下去：小妖怪离开赤水、偷偷前往仙界也不过是数月前的事，在这区区几个月间，赤水是发生了何事，竟然能让整个妖族选择迁徙，甚至可能是……被灭族？
　　若真是如此，那小妖的娘亲又是否还安然无恙……

　　一时间，二人陷入沉默。

　　孤桐正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小妖怪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孤桐低头望向它。
　　“那个……”小妖怪伸着爪子指向赤水，“那个、那个，黑黑的！”

　　孤桐顺着它的指向扭头望去，而后忍不住微微睁大了双眼：
　　不知从何时起，赤水原本清澈的水流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
　　——仿佛是有巨人将之当作了天然的笔洗，在赤水中洗了笔、晕开满川的墨迹。那些“墨迹”顺着水流蜿蜒而下，在水中随波荡漾，宛如一条条轻盈柔软的鲛纱，或是一丛丛无根的水草。

　　“这是什么……”孤桐深感不妙，皱紧眉头。
　　他正疑惑，小妖怪已好奇地伸出手，想如平日里捞玉珠一般将那“墨迹”打捞起来。

　　“——不可！”
　　孤桐话音未落，水中的墨迹突然像是活了一般，如水蛇一般扭动着破水而出，想要裹住小妖怪的手臂！

　　电光石火间，孤桐伸手一把抓住小妖另一只手臂，用力将之往身后一带，瞬间拉开小妖与已跃至半空的“水蛇”之间的距离。
　　与此同时，他口中短促念了一句咒言，广袖之中顺势滑出一柄折扇！

　　孤桐一把握住折扇、“刷”地展开，将雪白扇面遮挡在二人身前，将那扭曲的“水蛇”挡了个正着！

　　下一瞬，扇面上传来连绵不绝且刺耳的刺啦声。
　　而那“水蛇”一接触到扇面，便在瞬间化为黑烟，飘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孤桐来不及查看法宝受损的痕迹，只拉着小妖急速后撤、远离水岸。
　　直至确认水里的怪东西不会再追来，他才停下脚步，将折扇翻转过来，一看：雪白扇面已被腐蚀得七七八八，正中被“水蛇”撞击之处留下了一大块漆黑的痕迹，内里隐约有深浅流动的烟雾形状，四周还分布着不规则的灼烧斑痕。

　　孤桐闭了闭眼，凝重道：“……是魔气。”

　　天地生万物，草木蛇虫、飞禽走兽，一切生灵吸收日精月华，或有开灵智、生灵窍的可能。
　　精怪之中，修成仙根者为仙，生出妖骨者为妖。

　　是故，妖为天地之灵所化，也是先天之造物。
　　但魔不是。

　　无人知道魔的来源为何，但无论三界何处都有可能生出魔气。
　　仙界修筑结界，依靠清气抵御魔气入侵；而妖魔道并无这样的防备，于是，魔气极容易渗入妖族之中，使得妖怪堕成魔物。
　　千年之前的大战，妖魔道之所以攻入仙界，就是源于当时魔族大盛，意欲一统三界。

　　赤水之中的魔气不知因何而生，或许其他妖族便是因此选择了迁徙。

　　小妖怪满脸懵懂不解。
　　孤桐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它的头，道：“看来，我们得离赤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