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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欢喜侬(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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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毕业以后,张宇迪进了家不错的大厂,活儿又多又杂,但是给的钱不少。
她咬牙撑了两年,拿到了申海的落户资格;
又一场场和领导、和甲方、和合作伙伴拼酒拼下来,Title越混越高。
终于某一年,她在申海郊区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区里,买下了一套二手房。
虽然只是交了40%的首付,她还是开心到想要跳起来。
人过中年,很多原先以为想要的,没有那么想要了。
很多原先以为不值一提的,却忽然有了念想。
张妈的身体不好,张爸又被摩托碰伤了腿,这个年过得不容易。
好在张宇迪很争气,还是让张家人在村口的拼酒里,有昂首挺胸的资本。
年节的团年宴,张爸拄着打补丁的旧拐杖,絮絮叨叨地呓语。
“俺们宇迪什么都好,现在还是‘阿拉申海宁’了嗳!”
“……爸,别喝了。”
“宇迪嗳,麻时给家里,带个人回来过年啊?”
张宇迪沉默了很久,说了句,“晓得了。”
11.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裁员。
疫情来得太突然,加上西方措手不及的制裁,整个部门被打乱了重组。
她手下有不少今年刚刚校招上来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女生是申海本地人,性子温吞又认真。
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一晃就像是当年沈清苑的模样。
她说,“宇迪姐,能不能不辞我们啊,好不容易才通过的一家面试……”
女生泫然欲泣。
她莫名想到了某天滚烫得像是要把她灼伤的泪痕,攥着拳,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结局是,吃着底薪的新人被留下了。
工资乍升上来的中层,被大厂毫不留情地抛弃。
12.
房贷月供上万,张爸的腿还得开一次刀。
张宇迪不能没有收入,接连面试被拒后,她在楼底的酒店打了份兼职。
活儿不难,就是跑腿。薪资也不高,客人少的时候,她就偷空外出面试,或者翻着各大求职网的资料。
某天,一桌客户闹哄哄地进了最大的包间。
“芙蓉阁”里能坐近二十人,酒水消费的底价就是两千。
包间内的老板口气不小,上来就点了几瓶名酒,燕鲍帝王蟹都上。
张宇迪不敢怠慢,认真吩咐酒保安排。
13.
第五次送酒进去的时候,张宇迪在屋内芜杂露骨的嬉闹声里,再度问:“老板加点主食吗,我们这边米面都是招牌喔?”
被打扰了“雅兴”的大老板很不高兴,手揩在身边的年轻女孩大腿上,粗声恶气地喷了口痰。
“马个批滴滚!!”
被揩油的女孩发出一声低低啜泣,另一边的女人忽然凑上来。
女人穿着件薄纱,此时香肩一抖,春光影绰。
吴侬软语酥软温甜,女人带着入骨媚意诱哄:“老板,侬看看我好伐?”
女孩仓皇地退远,大老板面上的肥油绽开,旖旎若隐若现。
张宇迪却霍然掀翻了桌,盛满名酒的玻璃高脚杯啪嚓尽碎,呼啸的掌风狠厉而来!
——沈清苑!!
她化成灰都能认得出,那个女人、是她的沈清苑啊!
14.
“你在干什么!”
芙蓉阁外,同事一片慌忙。
张宇迪气得浑身都在颤栗,说出口的话嘶哑又可怕,像是某种动物被激怒后,胸膛里呼哧的爆响。
沈清苑不紧不慢地把薄纱披好,在卫生间的小隔间里点了根烟。
柠檬爆珠的味道散开,她把烟雾喷在张宇迪脸上,再漫不经心地道了个歉。
“是宇迪啊。”
15.
毕业没几年,沈家意外生变。
那个年幼的麻花辫女孩儿当然撒腿撤远,反倒是高中时的那位“初恋”,带着自家的关键产业找上了门。
哪怕屋里的沈清苑哭得多么伤心痛苦,沈家父母还是强势地将她送给了那个男人。
曾经将她玩弄在股掌、将她的真心弃如敝履的人娶了她,上了她。
又堂而皇之地,在她的面前,和其他女人纠缠。
她在无数个深夜绝望痛悔、撕心裂肺。
直到心如死灰。
16.
门外有人报了警,女厕所外面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和领班。
张宇迪死死掐着沈清苑的手腕,直到勒出一道血痕。
——她曾经有双非常漂亮的手,手腕纤细,带着一串细小的珍珠手链,莹白细嫩。
而如今那里瘦得骨节突出,苍老又丑陋。
沈清苑就用那样的一双手按着打火机,喷出柠檬味的烟圈。
张宇迪带着满腹被揉碎了剁烂了的血与恨,掐着那截细腕,一字一顿地说。
“沈清苑。”
“你知不知道——”
17.
张宇迪也是从同学那里,辗转听说过沈家的事。
一场资金危机而已,传话的人说得轻描淡写。
而之后沈小姐换了份工作,去了注资的某司做助理,也顺其自然,毫无爆点。
但见到她的一瞬间,张宇迪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丢了她一次又一次,妄自心动、妄自退缩。
兜兜转转,所有罪与痛,都是一场自我感动。
就像是在酒吧街喝的整整七十二杯长岛冰茶。
她想要的只是一场醉梦。
偏生她醉狂间留得一丝清醒,于是连梦也无。
18.
“沈清苑。”
“你知不知道——”
“我爱你。”
“……我好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次就喜欢你。”
“我觉得我不配去追你,于是一直想把自己变成好点儿的样子,却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自以为是地看着你,卑鄙又恶劣,却连选择的机会也从来不曾给过你。”
——如果张宇迪才二十五岁,或许她会把这些话全部告诉沈清苑。
但她三十五了,没有工作,娘退休了,爹断了腿,还有上百万的房贷。
她根本不配说一句话。
19.
张宇迪不知道自己这盛怒抓狂的模样是否会吓到她。
却见沈清苑悠悠抽完了整根烟,同她一样一语未发,而后施施然拍了手,净了口。
在她的唇边印下一个烈焰般的吻。
唇上还带着烟味和柠檬香。
她听见她说。
“付过了,再会。”
——打碎的名酒,沈清苑用吻付过了。
此后一别两宽。
张宇迪站在漏水的女厕所里,仰着头笑,笑着又哭,哭过了又笑。
好一个沈清苑。
好一个、沈清苑。
这是她爱过的人。
张宇迪扑向马桶,喧腾的胃像是卷起了十年前的醉酒,她轰轰烈烈又毫无形象地呕出来。
在散发着异物的下水前面,她涕泗横流,肝肠寸断。
20.
酒店的欠款,张宇迪拿借款填上了。
刚买的新居还没装,就被她转手租了出去。
租金供了远郊一套地下室,剩余的一笔笔还清了账。
她像是疯了魔,铺天盖地地收集着沈清苑的消息。
沈家的危机、恶劣的前任、她身上受虐的伤痕。
她恨沈清苑沉默懦弱、恨沈清苑轻慢自贱。
恨她薄情寡义、恨她愚蠢至极!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或许是眼泪的东西砸在她手上,张宇迪痛苦到用头一次次撞墙。
全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说。
21.
四年后,张宇迪白手起家,创立了公司。
一路披肝沥胆苦熬,终于等到了上市的那日。
已经成为总裁的张宇迪周围不再有或酸或羡的从众,见她的人都要伸出手礼貌地低头。
某日一个小记者前来采访:“许多员工都说,张总是一位对个人事业有严格规划、又有强大执行力的人。”
“在这些年间,您走遍底层高层、各个行业,却没有传出过一段与感情生活相关的绯闻,是将感情事都变作事业心了吗?”小记者开了个玩笑。
小记者的普通话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都像是在嗔怪。
娇俏又可爱。
张宇迪一晃神,语气忽然就软了下来。
“也有的啊……”
“只是太笨了,没有追到。”
“……之后就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