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 ...
-
我只是个叙述者。
那个世界没有我容身的余地，那是我永远不能触及的领域。
我是本因坊花子，父亲是十二世本因坊丈和，丈夫是十四世本因坊迹目秀策。
围棋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本因坊家的女人只是工具——联系四大家，生产后继棋手的工具。所以我，十二世本因坊的女儿，嫁给了十四世本因坊迹目——而不是花子嫁给秀策。
丈夫是个温和的人，我甚至从未见过他的怒容。只是终其一生，我都没有为他生下个孩子。
本因坊秀策，无子。
一
嘉永元年（公元1848年）
桑原秀策20岁，升六段。年末，被定为本因坊家第十四世迹目（注1），改名本因坊秀策。并娶十二世本因坊丈和之女花子为妻。
那年我十六岁。
嫁他的仪式远没有他成为迹目的仪式隆重，然而在那个飘雪的冬天，我还是穿上了雪白的白无垢。
褪下嫁衣仿佛一同褪下了我青涩的少女时代，也褪下了我绮丽而不切实际的梦。我还是嫁给了棋手，像所有我认识的女性一样。
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我活动的空间从本因坊家的一边，换到了另一边。丈夫和父亲一样，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棋室里——在家里也一样。我谨守着本因坊家女人的本分，服侍着我的丈夫，第十四世本因坊迹目。
丈夫性格很温和，看到我的时候会温柔的笑。他实在是个清秀的男子，他的笑容像是秋夜的月光。他的眼睛很漂亮，清白得像黑白二色的棋子。婚后不久，因为参加御城棋的原因，剃光了头发，却更令那双温润的眼睛显露出来（注2）。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让我看不透，而那笑意也从来都达不到眼底。
我们每日见面的时间很短，他的棋力很强，听说父亲在他刚入本因坊家的时候就曾说他是本因坊家一百五十年来的大器，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当年就有打算将我嫁给他。以我十六年来的经验，棋手呆在棋室里的时间往往和棋力成正比，而丈夫甚至除了睡觉都呆在棋室里。所以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他”已是婚后第二年的春天。
如果说丈夫像秋夜的月光，那他就像是春夜的樱花。
那夜，醒来发现身边的丈夫不在，起身欲寻时，我见到了他——直到那时，我才了解什么叫倾国倾城。
院中有一株樱树，那几天本已含苞，见到他时，时间像是定在那一瞬，不知多久之后，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恍然发现，一树的樱花原来已经绽放。
我以为我在做梦。樱树下执着纸扇微笑的俊美男子——那是我少女时代的梦。
然而回神间，突然发现他身边的丈夫。
丈夫和他坐在棋枰的一边，丈夫正回头不知和他说些什么，他用纸扇点着唇笑，而丈夫看到他笑，也淡淡的微笑，而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就这么怔怔的看着，待到发觉时，清凉的泪滴已滑过脸颊。
我静静的躺回去，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干涸的泪痕污了半个枕头。
% % %
我应该看不到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看得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看不到他——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事实。我只知道他叫佐为，那是一次丈夫不小心说出来的名字。
每天清晨，他都坐在丈夫身边等丈夫醒来，然后用很孩子气的口吻要丈夫快点去棋室下棋，而丈夫会淡淡地笑，尽管很淡，那笑容却是如此的温暖，丈夫清白的眼中会露出宠溺的神色。而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好像我什么都没看到，假装我什么都看不到。
丈夫起得很早，那时棋室里还没有人下棋——不然我想他会跑去看别人下棋而不是跑来叫丈夫下棋。他是如此的迷恋围棋，以至于我听到他说的所有话几乎都是有关下棋的，而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虎次郎，我们去下棋~！”而我也是因此才知道丈夫的乳名原来叫虎次郎。
于是一次我不经意提起，丈夫很惊讶，我似乎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生活还是那样，没有因为我发现了他而改变什么，丈夫还是每天呆在棋室里，我还是十四世本因坊迹目的妻子。只是我知道，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二
嘉永二年（公元1849年）
本因坊秀策开始参加御城棋。
每年的御城棋又开始了，国内革命闹得很凶，御城棋却还是一年一年的举办着。丈夫为了参加御城棋剃光了头发，佐为常常对着丈夫光光的头发笑，而丈夫就那么让佐为笑，自己也淡淡的笑。其实我觉得丈夫剃了光头之后反而要更清秀一些，佐为却一点都不会欣赏，不过这样也好，我恶毒的想。
下围棋是是很劳心的工作，下御城棋更是如此。常常有棋手在下棋的时候心力消耗而吐血，死在棋枰上的事情也时常听说。天保六年（注3）的时候，虽不是下御城棋，父亲在松平棋会上仍是让对手赤星因彻吐血而死。那时我刚刚两岁，母亲在佛堂为父亲乞福的情景却记在了心中。
丈夫身体不是很好，棋手又有几个身体好的？从下御城棋之前的一月开始，就几乎不出棋室了，睡得也很少，佐为倒是很精神，丈夫的疲惫却显而易见（注4）。女人是不能进棋室的（注5），但这段时间棋手的三餐都是在棋室里用，每餐都是家人端到棋室门口，然后由棋室中负责服侍、打扫的小弟子拿到棋室附设的休息室里让棋手用餐，用完了再端出来。拉门开关之间，我看到佐为有时专注的看其他棋手下棋，有时兴奋得在棋室里跑来跑去；而丈夫大多数时间不是在下棋，就是注视着佐为。我每每看到，都会楞上一阵子，直到餐具被端出来。
御城棋开始之后，丈夫就更没有时间休息了。每盘棋差不多都要下上几天，而在这些日子里，丈夫回到家里也会呆在棋室中思考棋局。常常睡到一半醒来，身边无人，棋室中却可以听到落子的声音。
我知道这是正常的，听母亲说，松平棋会的时候，父亲在家里思考棋局，甚至会回过神来，裤子已经湿了。
佐为整个人兴奋得像是可以发光，而且越来越兴奋，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会恍惚以为春日仍在，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樱花花瓣的清新味道。丈夫虽然疲惫，却好像也很高兴。有时候他和佐为会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研究棋局，常常看到他看着专注的考虑棋局的佐为微笑。只是眼下的阴影一日比一日重。而我，还是静静地看着，这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我甚至不知道我看得究竟是佐为还是丈夫，或是谁都没有看。
% % %
御城棋结束了，丈夫执黑无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些棋都是佐为下的。
丈夫有时候和我下几盘棋，下完了，佐为在旁边会批评我下的这个不好，那个下的不对，我一直认为不知道，原来棋所里的棋，都是佐为在下。
御城棋之前，给丈夫送饭的时候认识了丈夫的同门弥吉，才十一岁的小孩子，刚进初段，很是崇拜丈夫。他说丈夫平日下棋的时候常常改变棋风，时而凌厉，时而温柔，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下出来的；然而在棋所里下的棋，又从未温柔过。所以他极度崇拜丈夫。我恍然，凌厉的必是佐为。（注6）
之后看到丈夫和佐为下棋，看丈夫注视佐为的眼神的时候反而要比看棋的时候多。我不清楚那双清白的眼中承载的是什么情绪，然而每每会看到自己落泪却不自知。
三
嘉永六年（公元1853年）
本因坊秀策与太田雄藏下三十番棋，实下二十三盘，本因坊秀策十九胜六和。
丈夫下御城棋下了五年，未尝败绩。我们成婚也已五年了。
从正月起，丈夫就开始了和太田雄藏的三十番棋。太田雄藏很有名，不只是因为棋力高，更是因为长相俊美；而且不只因为长相俊美，更是因为他因不肯剃去一头秀发宁可不升七段。结果是他破例可以“带发”升七段，却无法参加一年一度的御城棋。嘉永五年年末，他和丈夫约定了这三十番棋。
最高兴的还是佐为。五年的观察下，佐为很喜欢黏着丈夫，但原因只有一个——丈夫可以带他去下棋。我想如果问佐为喜不喜欢丈夫，他一定会说喜欢；但如果问丈夫和围棋他更喜欢哪一个，他也一定连考虑都不会考虑就答围棋。
佐为还是不知道我知道他的存在，每每在丈夫闲下来和我下完棋后，大声的评论我的棋步。丈夫只是笑笑，我不知道那笑容是对我还是对佐为。佐为还是那个样子，我还是常常会在看到他下棋的时候感觉恍如春日。丈夫看佐为的眼神也没有变，我却看得越来越清楚，那是怎样复杂的眼神？丈夫那潭幽泉中溶的是无奈，是无力，是压抑，是放弃。那情绪郁闷得让我不敢深究。而嘉永四年，丈夫到信州指导关山仙大夫棋艺月余，回来之后，那种眼神更加深沉。我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佐为回来后越发的精神“矍铄”，丈夫却差一点病倒。后来听别人说，丈夫指导关山仙大夫二十盘棋，局局部局不同。
那年丈夫二十四岁，此时丈夫二十六岁。我不知道佐为多大“岁数”，不过看他穿得像是平安时代的衣服，应该也有800多岁了吧。而我此时二十一岁。
我们都不是还拥有梦想的年龄，却编织着我们美丽却不切实际的梦。
自从和太田雄藏开始三十番棋，丈夫便又开始了目不交睫的生活。佐为则像是上足了发条，每天兴奋得在丈夫周围跑来跑去，几乎不停的在说那盘棋走这步好不好，走那步行不行。丈夫总是笑，笑得那么淡，却又那么温柔。
然而佐为看不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也许是从我的眼神总是绕着丈夫的时候——丈夫的眼睛里只有佐为，而佐为的眼睛里只有围棋。
所以丈夫清朗如秋月的笑，无奈无力；所以丈夫清秀如秋水的眉，微蹙不展；所以丈夫清瘦不胜衣的肩，如经沉疴；所以丈夫清澈如幽泉的眼，如蒙雾霭……
但我同时也知道，那个世界没有我容身的余地，那不是我可以触及的领地——围棋是这样，他们也是这样。
只是丈夫注定和我一样。永远都不会有的结果，注定了的结局，丈夫知道，我知道，我更知道丈夫知道。
三十番棋下得时块时慢，有时候一个月要下四五局，有时候却只下一两局，我不知道丈夫的身体能支撑多久。每每想起听说过的棋手耗尽心血死在棋枰上的故事总会呆呆得怔在那里，然后想起丈夫才二十六岁，而棋似乎又都是那个永远都不再会耗尽心血的佐为在下。
% % %
外面的世道似乎越来越紧张，却影响不了里面的棋手，那个世界，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也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
三十番棋下到二十三局，丈夫十九胜六和，太田雄藏主动放弃。佐为气得大骂太田雄藏，我甚至以为他要把太田雄藏没有下完的时间，全部骂回去。看着佐为声泪俱下，仿佛春樱纷落般的把太田雄藏从棋艺骂到人品，从长相骂到祖宗，没有剃头的事情被引用了n遍。我不禁好笑的浮想起一柱盛放的樱树，伸着长满了樱花的枝条，抖动着落下花瓣的大骂春风不守信约……
丈夫只是笑，我忽然发觉丈夫很久没有露出笑容之外的表情了。我却是真的高兴，丈夫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而罪魁祸首就是那株每天晚上都会跑到丈夫身边用眼泪唤醒刚睡下的丈夫的樱树。那边佐为第n遍的又拿出太田雄藏不剃头的事情来骂，丈夫只好换来小童，在院子里摆上棋枰，拿出棋谱，而那株樱树马上恢复了平日的姿态，端坐到丈夫身边……
我坐在一边偷笑，却不知为什么又湿了双颊。
四
文久元年（公元1861年）
本因坊秀策与村濑秀甫下让先十番棋，秀策三胜六负一和。
外面的世界闹得越来越凶，好像连幕府都要推翻的样子。但本因坊家的墙还是那么高，高到似乎可以抵挡一切。秀甫要和丈夫下受先十番棋。秀甫就是当年那个极度崇拜丈夫的小弥吉，十四岁时成了丈夫的师父秀和的内弟子，所谓内弟子，就是学弈期间一直住在老师家中的弟子，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可也听说他之后很用功，棋力进展得也很快，现在连秀和师父和他下让先棋都很吃力，去年为他改名叫秀甫，秀和师父同时安排了今年和丈夫的棋局。
佐为永远都是那样，只要有棋下就会很高兴，我却无法不为丈夫越来越差的健康担忧。丈夫现在可以睡着的时候已经很少了，不只是因为下棋，也是因为失眠；平日吃得也很少，精神也越来越差。我常常看到他和佐为坐在院子里，佐为绕着面前的棋盘不停的跳来跳去指手画脚，而丈夫就那么静静的坐在那里，很少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着佐为。我也静静的坐在屋子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棋局再次开始。棋手的生命就是这样，一盘又一盘的棋，赢或输又有什么不一样？人生一样也是一盘棋，这盘棋的输赢又要如何去算？
结果是秀甫六胜三负一和，佐为对自己输棋很介意，不过以秀甫的棋力，佐为受先确实很吃力。
这些年来，听多了丈夫的战绩，我大概可以分辨出哪盘棋是丈夫下的，哪盘是佐为下的。棋所中的重要棋赛，丈夫几乎从不下，总是佐为在下。有一次我听到作为埋怨丈夫：“虎次郎，你怎么一直都不下棋所里的棋，结果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那种情况下的棋力~！”丈夫笑着回答：“那我下次和秀和师父的棋自己下好了。”然后就看到佐为马上变了脸色，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呆在当场，像是在矛盾是放弃和秀和师父下棋的机会以了解丈夫的棋力好，还是自己下这场珍贵的和秀和师父对弈的棋好。丈夫却带着一点坏坏又宠溺的笑坐到一边。然后佐为那天晚上就一直傻傻的坐在那里矛盾着怎么办，直到丈夫看不下去了，摆出棋枰拿出棋谱——这已经成为一个条件反射，佐为马上跑到丈夫身边坐好，丈夫不知道说了什么，佐为就大叫：“虎次郎是大坏蛋！！！”不一会又搂住丈夫说：“虎次郎你总是让我下棋会把我惯坏的~……”丈夫还是笑，笑得那么温柔，却那么无奈。
% % %
丈夫还是病了，就在那十番棋下过不久。
佐为每天早上都哭，因为无法下棋了。佐为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他可以忘记生病时的痛苦，我不能。
我看着丈夫每天吃力的爬起来，翻看棋谱——因为佐为无法动手；拖着病体跑到棋室看一眼，装作是上厕所路过——因为佐为无法单独在棋室呆着而脱离丈夫太久；忍着倦意听佐为评论棋室里的棋局——因为丈夫睡了佐为也无法出现。丈夫像是在把自己的生命给佐为。我第一次讨厌佐为。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尽力的服侍丈夫，然后静静的坐到一边。丈夫病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年轻，渐渐好了。
那年秋天的枫叶特别漂亮，天也格外的高且蓝，连从来都只是向下看棋盘的佐为都注意到了头上的美景。于是院子里厚厚的落叶上，便一直摆着一个棋枰；彤红的枫叶下，总有丈夫病后更显单薄的身影。丈夫的精神也格外的好，常常和佐为说笑，佐为就更不用说了，憋了一个多月的棋瘾，一下子释放出来，丈夫也由着他。
我还是静静的坐在一边，但我真的很高兴，我相信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很久……
五
文久二年（公元1862年）
本因坊秀策卒，享年三十四岁。
倒幕运动终于还是冲破了本因坊家的高墙，御城棋被迫停止。佐为的骂果然只有围棋可以阻止。而这次佐为看出了丈夫的意图，为了能多下几盘棋，故意骂得特别凶。丈夫便笑着和佐为在棋室里呆了一天。
文久元年的冬天雪特别多，佐为很喜欢雪，丈夫秋天摆在院子里的棋枰便一直没有收回。我只能给丈夫所有的冬衣都多缝上一层衬里。然而当雪花真的飘下，穿过了佐为的身子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佐为眼里的悲伤——恍然想起，我扔掉了我少女时代的梦已经很了……
我再一次的注意到了佐为，却在他从未变过的身影之后，发现已经老去的我。
新年的时候，想到我已经30岁，嫁给丈夫已经14年，第一次见到佐为也是13年前的事情，突然想到佐为那沉睡的八百年该是怎样一种滋味？
文久二年的樱花开得特别盛，而佐为似乎跟着樱花一起盛放似的。丈夫从去年秋天起精神就一直很好，每天由着佐为拉着到处下棋。
很快春去夏来，江户城里却流行起了瘟疫。病毒随温暖的夏风吹着，很快蔓延了全城，城中人人自危。本因坊家的墙，去年挡不住倒幕运动，今年也一样挡不住瘟疫，本因坊家也有很多人染上。我尽力做到家中的清洁，却防不住家外面的病毒。
佐为永远都不用再担心瘟疫了。丈夫在佐为的强烈要求下出去找人下棋，回来后便高烧不退。
我从来不知道憎恨是这么痛苦的感情。佐为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埋怨丈夫为什么又生病了。
我仍存希望，这个病治好的机率很大，只要我们努力，丈夫最近的身体都很好，应该撑的过去。但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我从来都不曾如此的无力过。丈夫高烧不退，食水不进，不到两天，大夫就走了，家人准本好了一切，只有我仍是不信。
佐为终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却只是坐在一边哭。除了睡下的时间，丈夫一直都很清醒，烧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微笑着劝解着佐为。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不时的走开一会，希望回来的时候丈夫已经退烧了。
然而在我某次走开的时候，我听到佐为哭着问丈夫：“虎次郎，你会好起来的吧？我们还要一起下棋呢。”丈夫只温柔的说：“当然，我会好起来……”
我真的希望丈夫说的成为事实，丈夫会好起来，会继续和佐为下棋……
第三天早上，丈夫的烧终于退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佐为又吵着要下棋，丈夫笑笑，要佐为去邻近的棋室去看，佐为噘着嘴走开了。我走进门的时候，佐为刚好出去，我看到丈夫因高烧瘦下去的脸颊上那依然澄清的眼直直的盯着佐为的背影。那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感到像是把大锤子一下子敲到了我的心上，我来不及分析那是什么情绪。
丈夫要小童拿出一块棋枰，吃力的坐起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在一边守着。只要丈夫好起来，他做什么都好，我做什么都好。
丈夫摩挲着那块棋枰，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块棋枰很古老，我一下子不知道为什么冲过去想抢走那块棋枰，丈夫抬起头，用他那依然澄清、清白的像黑白的棋子的眼，像秋夜的月光的笑容，带着满满的歉意，说了声对不起。
我愣在当场，丈夫倒在棋枰上、吐了满棋枰的血都像是没有发生过……
暖暖的夏风吹进来，带着不一样的味道，我转头，院中的樱花，再次开了满树。
% % %
那之后的很久，我才明白丈夫临去世的眼神，那是没有经过任何掩饰的眼神，没有压抑任何情绪，似乎是想把所有的感情都用眼神传达出去，传给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那之后的记忆，我很模糊，我只记得佐为回来后，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块棋枰边上，然后看到他们挪动丈夫的身子便开始哭，哭得像个孩子，像是孩子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
然后等我再次想起佐为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那个曾经让我恍如春日的身影了。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一场绮丽而不切实际的梦。
% % %
御城棋再也没有举办过，丈夫是本因坊家最后一个参加御城棋的棋士——像是上天用御城棋为丈夫做了一场盛大的祭奠。
本来秀甫是要继续参加的，头发都剃了，御城棋却再也没有举办过。
丈夫参加御城棋十三年，十九局棋，未尝有败；丈夫一生执黑无败——这又是谁的战绩？
很多年后，众人记得的只会是这个棋力高超的本因坊秀策，真正的丈夫，桑园虎次郎谁会记得？
而更多年之后，是不是连本因坊秀策的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了？
历史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逝就停止，棋局不会因为一子的死活完结，我们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海那边的古国有首诗：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秋夜的月光，春夜的樱花，无垠的苍穹下，悠悠的历史中，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完）
注1：相当于“太子”，第一顺位继承人^^
注2：看过《浪客行》的大人请参照那个帅帅的和尚自行想象^^
注3：公元1835年，秀策6岁，花子两岁
注4：从棋魂原书来看，虎次郎几乎是不下棋的，但偶在这里私心设定秀策也是参与佐为下棋的^^
注5：^^猜的
注6：偶对围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所以这些都是编的：p，诸位懂围棋的大人不要见怪^^
注7：原谅偶用这个词，偶实在是想不出别的词：p
又：文中所涉及所有事件、时间、棋局、人物（除佐为）均为史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