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月》林安桥

1、第一章

　　“大王，十五郡主来了。”
　　北阳侯面不改色，只是抬起头来，门外缓缓走进一个女子，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步伐平稳地走近肃穆的殿中央，后又俯身行了一礼：“父王。”
　　这时候北阳侯才从高座上缓缓走下，一步一进，却没有声音，直到站在她的面前，二人神色皆如死水般波澜不惊，北阳侯打量了一番，微眯了下眼睛。
　　面前的女子正是他最小的十五女儿，北阳郡主，颜清月。
　　他看着小女儿，良久才缓缓开口：“为父苦心栽培你十八年，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了。”颜清月只是默认着父亲的安排，没有开口说话，颜深则继续说着：“记住你的使命。”
　　颜深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女儿眼底一抹转瞬即逝的失落。
　　颜清月退下后，他独自坐在清冷豪华的大殿中，看着周遭的事物，每次仍旧会晃神，只是又会在一瞬间逼迫自己清醒起来，眼神里也重新充斥着光照不进的东西。
　　“这步棋终于下了。”
　　“祖父，父王，儿会完成你们的遗愿，什么代价都值得。”
　　北阳是莫朝中最大的郡，因此地易守难攻，又富裕辽阔，是莫朝最大的兵马储备地，但三十年前的北阳却是个实力不小的国家，只因当时的北阳君王一叶障目，自以为国库充足，兵力强大便掉以轻心，最终以惨痛的代价被莫朝君主攻下，北阳王气急身亡，北阳也成了如今的北阳郡，此时的北阳侯颜深，是自北阳被吞并后的第二任王侯。
　　而他所说的棋子，便是他的小女儿颜清月。
　　颜清月幼时曾被送入宫学习莫朝习俗和宫中礼仪，不仅得先帝喜欢封为郡主，还结识了那时的长皇子，齐王莫空山，数年后颜清月早已离宫，莫空山却登基当上了天子。
　　北阳侯便是利用这一点，想用二人幼时的一点情分来赌北阳的命运，他为此苦心铺排了女儿的一切，自颜清月六岁起，便被安排学习刺绣，茶道，诗书，乐器，舞姿，媚术和防身武艺，为的就是靠近一个完美的女子，以待时机送入宫中成为宠妃，帮颜深打探机密，成为北阳在莫朝的内应。
　　上天眷顾，颜清月生得娇媚，性子却有种英气含在柔情里，她生有一双好看的狐狸眼，又历经十数年的训练，一颦一笑皆是算计，绝不会出错。
　　没几日，北阳侯以巩固郡与国之间的往来为由，提议和亲，帝王应允。
　　一个月后，马车将颜清月送到了汴京，送到了皇城门下。
　　她虽是悉心调教过的女子，到底也只是十八岁的少女，越临近皇宫，她越是抑制不住好奇，心中不禁在想，莫空山如今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当年的齐王十八岁便登基称帝，却能让朝廷没有任何波澜掀起，可父亲说他是个阴狠毒辣的人，空有一副俊朗的皮囊，以他人之手掩盖自己的昏庸残暴，所以父亲一心让自己潜伏在他身边，有超一日方可为民除害。
　　颜清月也听说过，莫空山曾在年少时醉酒临幸过一个宫女，那女子不久有孕，次年在为他生下一子后撒手人寰，因其母身份低微，这个孩子更是一个意外，所以只是在宫中毫不起眼地活着，丝毫不被待见。莫空山在登基时纳了武将世家的杨将军之女杨归音为妃，一年后生下二皇子莫炎，从此这个本就卑微的大皇子更成了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存在。
　　想到这，颜清月觉得父亲留给自己的使命感重了些，她想，父亲那样痛恨莫空山，又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卑躬屈膝，定是这个帝王对父亲威逼利诱，哪怕父亲对自己极为严厉，甚至将自己当作一步棋下到此局中，也定是恨毒了他。
　　不能放过他，颜清月心中暗想。
　　“北阳郡主进殿——”
　　颜清月踏着脚下的红绸，见到了比父亲的议政殿更加恢弘的金殿，抬头望去，年轻的帝王正不动声色地坐在皇位上注视着颜清月走向自己，光是用眼睛根本探测不到他的内心。
　　“为示莫朝皇室与北阳的君臣之谊，巩固君侯之交，今迎北阳侯之十五女，北阳郡主入我后宫，封宣妃，居雾释殿，钦此。”
　　颜清月标准熟络地俯身：“谢陛下。”
　　再一抬眼，莫空山似乎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颜清月有些疑惑，可她仍是对这位帝王有着十二分的警惕。‘他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入宫当夜，循例由新封嫔妃侍寝，可莫空山只是坐在桌前，淡淡地看着自己。
　　许久，莫空山才抿了口茶开口：“你很怕朕吗。”
　　颜清月摇了摇头。
　　他又开口：“那就是排斥我了。”
　　颜清月没有回答。
　　依旧是沉默。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莫空山的神色深邃起来，颜清月又读不懂了，好像他和自己在北阳见到的男人不大一样。
　　“没关系，日子还长着呢，你会习惯的，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你休息吧。”
　　颜清月看着莫空山：“那陛下呢。”
　　“朕就坐在这。”
　　“坐在那？坐一夜吗。”
　　莫空山正对着她：“你若再不睡，朕就过去睡了。”
　　听了此话，颜清月忙放下纱帐躺下，舟车劳顿，很快就陷入了梦境。
　　而莫空山就保持着这个距离，看着颜清月的模样，守了一夜，她恍惚间唤了一声空山，莫空山心头一颤，低垂了眼帘，随着眸间暗淡的仿佛是叹息，婉转数年却始终不灭。
　　“月儿。”
　　次日早晨，待颜清月醒来，桌旁早没了身影，好似一切只是个梦，她梦见莫空山在叫自己的名字，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定如今他早不记得了。
　　“宣妃娘娘，您要出门吗。”
　　思索良久，颜清月开口：“本宫随意走走吧。”
　　莫朝的花园是一大景色，颜清月走在其间，看到了不少盛放的花朵，看着是悉心打理过的。这一逛便到了黄昏，宫女不敢催促她回去，她也不想闷闷地坐在宫里，便随意往花园外走去。路过一凉亭，看见有一个小男孩坐在那发呆。
　　颜清月悄悄走过去坐下：“想什么呢。”
　　那男孩吓了一跳，宫女见状忙指引到：“这是宣妃娘娘。”
　　男孩愣了一下，却十分有规矩地行了一礼：“宣妃娘娘万安”
　　颜清月觉得他这副老学究般的模样很有意思，便开口问：“你是谁啊。”
　　“我叫莫权。”
　　大皇子？！
　　她心下一惊，眼前的男孩没记错的话应是十岁，却丝毫没有孩童还有的稚嫩，反而尽是谨慎与规矩，相必这十年他定是如履薄冰，可他被欺负这些年头，周身却全然没有卑微谄媚之感，男子的骨气与皇子的威严他依然保留在骨子里，颜清月不由得感叹和心酸。
　　颜清月示意宫女拿来随身的食盒，里面是一碟精致的枣泥糕。
　　“大皇子吃饭了吗。”说着，她将糕点放在二人中间。
　　莫权咽了下口水，他宫中的人从不会按时给他做饭，甚至不会来人找他回去用膳。可身为男儿也是皇子的自尊让他别开了视线，反而是双手抱拳道：“多谢宣娘娘关心，我不饿。”
　　颜清月心思何其细腻，怎么会看不出这个少年的自尊，她笑着把糕点挪到自己面前，拿起一块说：“大皇子不饿，本宫可饿了，可本宫不好一个人吃，让大皇子坐着，所以大皇子愿不愿意陪本宫吃一块呢。”莫权抬头看着颜清月，他没有说话，默默拿起一块糕点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却咀嚼了很久。
　　颜清月正欣慰地笑着，莫权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掀起袖口，是一片片的红疹，他觉得奇痒无比，可红疹越来越多，随后他便趴在桌上昏迷不醒。
　　再一睁眼，眼见数位太医围在自己旁边，不远处坐着的是颜清月和莫空山。
　　“宣娘娘...”
　　颜清月立刻跑来做到他身边：“怎么样，还有不舒服吗。”
　　莫权摇了摇头，又坐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莫空山也走来，看着莫权到：“你对枣泥过敏，为何还要吃枣泥糕。”
　　“儿臣...儿臣自己也不知道对枣泥过敏...”
　　是啊，连三餐都吃不饱的大皇子，更没有吃到糕点的机会，又怎么知道自己对什么过敏呢。颜清月一下子就明白了缘由，内心都是心疼，可她又不能说出来，只是砖头看着莫空山：“都是我不好，若非我递给大皇子枣泥糕，他便不会过敏晕倒了...”
　　莫空山想将手搭在颜清月肩上，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只是站在颜清月的身后淡淡地说：“这不怪你。”
　　随即莫空山回身对着站在原地的几个宫女太监们，不发一言，可神色间是满满的威严和责备，下一秒，下人们齐齐跪下请罪。
　　“你们，究竟是怎么照顾大皇子的。”
　　语气平静地可怕，宫女太监们除了磕头认错什么都不敢说。
　　“你们不必留在大皇子身边了，也不必去别处。”
　　那些人哭喊着被侍卫拉走，颜清月心想，这些人怕是都活不成了，她一边觉得莫空山还是关心孩子的，一边又觉得，莫空山随意便处死了十数人，着实心狠，与父亲说的一样。
　　“宣娘娘，我没事的。”莫权轻轻拉住颜清月的手，她那一刻竟有了照顾孩子的感觉，很奇妙，于是也回握住了莫权的手，轻轻的，可二人内心都很暖。
　　“大皇子放心，宣娘娘绝不让任何人再薄待你。”
　　往后一个月，颜清月每日都会来凉亭找莫权聊天，二人渐渐熟悉起来。
　　那天，莫权闷闷不乐地坐着，颜清月逼问了许久才知道，是宫女们又欺负他了。
　　沉默良久，颜清月开口：
　　“权儿，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孩子。”
　　莫权震惊地抬头看着她，这或许是一个月来他最大的表情和回应了。
　　“宣娘娘是说真的吗。”
　　“当然。”
　　他转瞬即逝的惊喜后竟有了自卑，“可我只是个宫女生的孩子，如今没有母亲，父皇也不疼爱我，宣妃娘娘却是尊贵的北阳郡主，你一定有非常幸福的童年吧，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何必趟这浑水，收留我呢。”
　　亲情吗。
　　颜清月自己也慌了神，好像自己冥冥之中和莫权有许多相似之处，她确是身份尊贵的北阳郡主，更是当朝帝王的宣妃，可她细细回想，自己从未感受过温暖与爱，父亲在记忆里一直是被灭国之仇所支撑的样子，对待所有的孩子，他只有无尽的苛责与期望，今天的颜清月，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陛下对二皇子好吗。”颜清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莫权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父皇对二弟和杨妃的需求无有不依，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不胜枚举，可我却从未见过父皇抱起二弟，也从未见过父皇看着杨妃的神情里有爱。”
　　颜清月疑惑道：“抱起来？”
　　“是啊，每个父亲都会把孩子抱起来过，我年幼的时候父皇也抱过我，可却从没抱起过二弟。宣娘娘，你也被自己的父亲抱起来过吗？”
　　这一问，颜清月不知该如何回答，不仅是她，北阳侯有十五个子女，他好像都不曾如何亲近过，如何给予过父爱的温暖。
　　“我...我有很多哥哥姐姐，父王心中有宏图大志，很少理睬子女间的情感，只是对我们在文武上的培养更为上心些，所以，我也没有体会过你说的情感。”
　　酸涩翻涌，她赶忙收回思绪，颜清月认真地转过莫权的身子：“我不是收留你，权儿，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孩子，想好好照顾你的，你相信我吗。”
　　莫权和她对视，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深宫里两个坦诚的灵魂，更是颜清月和莫权心底的默契。
　　也就是在这一刻开始，莫权的命运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