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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秋分(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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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谅这一昏迷就是一整天,第二天黄昏才被奉命前来的詹古隔着窗子叫醒。
“师弟,师弟——你怎么样了?”詹古是后来到的尘明山,那时候谢谅不过是个一丁点大的小萝卜头,是四长老非据理力争说詹古要年长些,这才没让谢谅小小年纪虚担个大师兄的名头,这些年詹古和他见面的机会极少,都是每逢大考才说一次话。
谢谅顶着昏沉的脑子装木愣,极为小声地说:“我没事,昨天烧饭糊了锅收拾到很晚,所以才……”
詹古印象里谢谅一直是这个样子,小时候软软糯糯,长大了迷迷糊糊,是个出门买糖都要被人骗钱的小阿弟。
他如今已经是做人师祖的年纪了,谢谅还是这样像块小木头,想着这一层,詹古说话的声音都虚了。“没事就好,马上就是大考了,闻仙殿届时会……”
他没说完,犯迷糊的谢谅忽然瞪大了眼睛:“我马上去扫!”
每五年一次的大考最后的拜师仪式都在闻仙殿举行,自那人走以后这传统也一直未曾更改,只是闻仙殿平日封锁无人进出照顾积尘甚多,詹古想不明白掌门为什么每每都要派谢师弟去打扫。
可傻子好像很乐意干这件事,未消片刻就穿戴齐整推开了房门,准备跟着詹古回去。
“明日再去也不迟。”詹古看了看天色,想提醒谢谅不用着急,可傻子却没有改主意的意思,手把着扫帚不松。
他想起一件事来:“大考人多热闹,师弟你想去吗?”
这是掌门让他问的,年年问,年年也未见得谢谅答应,詹古几乎要忘了这回事。
岂料今日,小傻子竟然点了头。
谢谅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热闹,他只是想起周焜来,除了詹古这样知道旧情的,周焜是这些年唯一一个愿意和他好好说话的人了。
回山的路上周焜还和他说过,要是考不上了就回家去,若周焜真没有这个仙缘,大考可能是谢谅能和他见的最后一面了。
所以他点了头。
詹古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自己也和傻子一样变成了木头,半天才想起正事:“我要去风正居一趟,你自己去,路上小心些,找不到地方就喊子落,他知道的。”
小木头点点脑袋,知道了。
待詹古走远,谢谅又返回木屋将那两样宝贝都放进怀里,带上昨日剩的半块干饼和一壶水,要往山上走。
刚出门就碰见个黑影,两人撞了个正着,扑通一声纷纷栽倒。
“啊呦……师叔,阿不,师祖你怎么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看你的结果害你摔倒了……”
来人正是周焜,谢谅感叹着想什么来什么,摆摆手说着没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捡摔的七零八落的东西。
周焜眼尖地看到了谢谅的半块饼,还有一旁倒着的扫帚:“师祖你要出门吗,这饼已经干了不好吃了,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说完周焜把自己的包袱拍拍尘土打开,里面用纸包着十来个饼,闻起来香气扑鼻。
“梁老伯送来的谢礼,何师兄说他不吃甜的,我便都给师祖送来了。”周焜想是一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掰开一个饼递给谢谅,饼里包着馅儿,是糖做的。
糖心镇的糖心饼,谢谅没吃过。
“谢谢,”当着周焜的面,谢谅不再装傻,稚气未脱地露出一个感谢的微笑,接过那半块糖饼小口咬下去,“很甜,你也吃。”
周焜看自己的礼物被接受,也跟着笑,笑完了和谢谅一起啃剩下的半个饼。
“你不要叫我师祖了。”一边吃,谢谅想起来计较称呼,师祖听起来像是有几百年岁的老人,他没有徒弟,也不应该被谁叫师祖的,子落因为客气省去一个“叔”字,谢谅想和周焜做朋友,就不愿意他这么叫自己。
周焜犯了难:“那我还叫你师叔成吗?”
他一双眼睛殷切,谢谅想了想,最起码比师祖好听一些,念着手里的一口糖饼诱人,就没再计较下去。
“师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马上就天黑了,你要出门吗?”周焜得到了首肯,顿时放松下来,想起刚刚的事情,赶忙追问。
他歪着头看着谢谅吃饼,又想起来刚刚上山的时候看见个穿黑衣服的人正下山,好像他们刚进外门的时候见过,掌事对这人毕恭毕敬的一点没有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的架势,大约是山中的什么管教。
谢谅在瞒他和坦诚之间选择了后者,左右周焜很快就要走了,朋友之间不应该装糊涂。
“马上就要大考了,我被分配去扫大殿,吃完这块饼你就回去吧,剩下的糖心饼也带回去慢慢吃,我不爱吃甜的。”
谢谅抿了抿嘴,嗯,他不爱吃甜的。
周焜却不肯依他:“不行,何师兄和我都说好了,这些饼都给你吃,以后我下了山有的是机会给你带好吃的,到时候我就放在山门外面,你来拿就行。”
想到很快就该下山了,周焜有些不舍,所以收到谢礼立马就来找谢谅告别。
可是说不了几句话谢谅就要去干活了,周焜扭过头正经道:“我陪师叔去扫大殿吧,正好说说话,以后下了山再见面就难了。”
他心里知道下了山再上山就难了,给谢谅送东西也只能放在山门外面等人拿,不免有些伤感,何方行正养伤,其他人也都在勤加修炼。周焜没有指望,陪着谢谅去扫大殿也算有用处。
谢谅往远方望过去,停下了吃饼的动作:“闻仙殿你也去吗?”
闻仙殿在尘明山主峰的顶上,尘明仙尊还在的时候这里气势恢宏,有万仙来朝般的不可一世。
只是如今成了尘封之地,死气沉沉,让人避之不及。
周焜应的很爽快:“去呀,我在家就经常打扫,师叔你别小看我,我手脚快着呢。”
他不知道什么叫堕入魔道,也不知道什么叫避之不及,只知道谢谅要去扫地,他也愿意去帮忙。
谢谅拣了一把扫帚给他:“那好,我们一起去。”
路上,周焜想起没有音信的齐景云,叹起气来。“我很快就要走了,也不知道景云师兄怎么样了,他的伞还在我那里。”
谢谅看他一脸失落,就指着星河殿的方向对周焜说:“那便是二长老的住处,他很会医术,你放心,齐景云会没事的,你走之前还能见他。”
周焜果然很快又开心起来,一路上说说笑笑和谢谅到了闻仙殿。
打开落锁的大门,满地落叶彰示着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春天和夏天。
谢谅驾轻就熟地去打水,周焜抄起扫帚就开始干活。
没人来的时候这里的桃花一年一年开,银杏一年一年落,自有它们的天地。
谢谅湿了方巾把殿门口的石栏杆一根一根地擦过,做得极为认真。
他想念这里。
很多次他还梦到过这里,梦里旧日风光好,梦醒不见旧人笑。
周焜一扫帚一扫帚地将落叶堆到一起,想找个什么东西运出去丢掉的时候,谢谅看穿了他的想法:“侧殿角落里有个小木车,你可以推出来用。”
侧殿最西边墙角处堆了一些旧物,周焜果然看见了谢谅说的那个小木车,独轮的方寸小车,用来装落叶杂物最好。
“师叔,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木车?”周焜一边铲落叶一边问。
谢谅没有说话,周焜以为他忙着打扫没听见,就没有再继续问第二遍。
等到两人都累了坐在台阶上又一起分饼吃的时候,谢谅才开口。
“我以前住在这里,”谢谅看向小木车,“和我师父。”
小木车是师父做来哄他玩的,那时候殿前桃树结了果,谢谅说吃不完可以卖掉,师父就二话不说地做了个小木车,两人推着一车桃子,从闻仙殿一路吆喝到掌门殿,尹星河买的最多,一个木陀螺换了小谢谅半车桃子。
“那你师父呢,怎么现在不和你住在一起了?”
周焜不知道内门的师徒都是什么样子,只以为像他们和仙夫子、掌事之间一样的关系,一个殿里少说得住几百号人吧,这里早就荒废了,兴许谢谅的师父是有事不在山上,才叫谢谅自己去山后面的小木屋住着的。
谢谅吃着饼,声音闷闷的。
“他死了。”
死在尘杀阵里,灰飞烟灭。
周焜嘴里的饼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吹灰也不是,丢掉也不是,硬生生把眼眶急红了。
“对不起师叔,我不知道……”
谢谅却帮他把饼上的灰拍干净,脏掉的地方小心翼翼掰下来。“没事,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早就不住这里了,我不怪你的。天色不早了,快吃吧,吃好了打扫完我们就回去。”
脏掉的饼被谢谅揣进怀里,他起身向大殿走去。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大殿之中空旷安静,谢谅走的每一步都能听见回声。
他的手指攥在胸口挂着的一截白骨上,像握着一截谁的手指,缓慢地从殿门口走进去。
“小红豆,抓紧我,别跑丢了。”
那个人有时候会很忙,但也会记得塞一根手指或者一个衣角给谢谅牵着,慢悠悠地踱步,生怕小孩儿跟不上。
从谈到师父的话题以后,谢谅交流的兴致就不高,周焜说了很多外门的趣事,比如谁忘了做课业挨了掌事的骂,比如谁又养了一窝小兔儿,谢谅都没有搭话,听到实在喜欢的,也只是淡淡地笑一笑。
把主殿打扫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快要天明,周焜困得不行靠在柱子边上打盹,谢谅挨着他坐下来,抱着膝盖看殿外的星辰。
“师叔……我还有个好玩的没有讲……”周焜的头一点一点的,仍然在绞尽脑汁地说话。
谢谅终于开了口:“我没有不开心,你能陪我说话,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知道周焜是在为莽撞的问题愧疚,可谢谅并不在意,他只是有些失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听他慢悠悠说话的朋友,也要分别了。
“你以后也不要叫我师叔了,我叫谢谅,你下了山也要记得写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