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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霜降(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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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要是愿意的话,”张大户转了转手里的玉珠,“我儿为你正妻,家产为你所继,旁的我不会管。”
大约张大户还没看到过张小姐的一头“秀发”才能波澜不惊地一口一个“我儿”去彰显他的父爱。
徐蔚意不在褒贬,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镇上徐老道的儿子,如今是华池峰的弟子,方才我已经看过了,张小姐并非痴傻,只是被妖邪附身了。”
他以前就用着虚构的徐老道儿子的名号谋生,竟也没有人去细思量,何以无一人见过那经常抱病的徐老道的真容。
张大户吓得跌坐在地,他只以为他不听话的谨儿是傻了,哪里想过是这一层。
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飞落一张黄符落在张大户的面前。
小丫鬟吓得连连哀告:“老爷,小姐她是不一样了!”
丫鬟早就说过这话,只是张大户自己终于得了个听话的女儿,哪怕是傻了也好,便没在意过,也没上过小楼。
“有,有救吗?”张大户颤抖着张嘴,“只要能让她活着就行。”
徐蔚歪头一笑:“再养下去,你想活着都难。”
说罢,徐蔚上了小楼,在高处问道:“她死而复生之时是不是在那个土地庙?”
张大户没说话,小丫鬟抬头看着徐蔚猛然点头。
“别上来了,把门口的人散干净。”
徐蔚进屋的两步走的一衣带风,玄色衣衫上的金纹闪着,竟真衬出个超然修仙者的模样。
然而这模样维持不足片刻,徐蔚把谢谅也扯进屋子里重重地关上门,面露愁容。
“该怎么办?”
徐蔚随身带的符都贴了个七七八,和在梁家老伯院子里胡乱的风格如出一辙,此刻他寄希望于谢谅:“小仙长,你这个法器,除了会亮,就没有别的用途了吗?”
当然有,只是谢谅心有顾虑。
“它附在人身上。”
“张小姐”之下是张小姐,谢谅只见过登云盆把邪祟吸走,不确定这是不是会对张小姐造成影响。
哪怕她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徐蔚挽了挽袖子:“这简单,把它逼出来不就行了吗?”
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更大一沓黄符纸,一手执笔一手当书案站着书写起来,半吊子符师怕自己修行不够,便往数量上凑,没多大会儿写出十来张符,又扯出一团红线,一头递给了谢谅:“拿着。”
徐蔚牵着红线的一头绕屋子走来走去,没多大会儿结了个禁制的阵法,徐竹竿翩然一笑:“不好意思小仙长,偷学你家尘明山的功法。”
他在山上那几日不是看谢谅的书就是到处溜达,内门的朝元殿进不去他便到风正居打秋风,谢谅只以为他是去打听那个瓶子,没想到徐蔚竞还偷偷学了东西。
谢谅在阵法上没什么进益,水平也停留在仅能看出这是个禁制阵,多了就看不清门道了。
徐蔚好像明白他的疑惑一般,一边收尾一边解释:“这里是阵眼,我在张小姐脑袋顶上留了个缺口,等下小仙长就拿着你的法器站在这里,脏东西被堵了去路只能来此,只消我们眼疾手快便可大功告成。”
也只能如此了,他二人谁都没有何方行使剑的本事,打不过脏东西,万般无奈只得智取,盼着谢谅手里的那个法器能不掉链子。
“好了,”徐蔚拍了拍手,“等着吧。”
等天黑透了没了日光的禁锢,此物必有异动。
徐蔚靠着谢谅打了个小盹儿,二人捱到云遮月,徐竹竿才揉着眼睛起身开工。
他在红绳和符纸堆里走来走去检查,确认无误后向谢谅示意暂时收起登云盆,谢谅将信将疑地把东西仍攥在手心里,赖于徐蔚往常的不靠谱作风,并不敢肆意松懈。
没了登云盆的光辉,安安静静坐着的“张小姐”终于开始动起来。
那些“头发”似乎发现了徐蔚布下的禁制阵法,在红绳与黄符间横冲直撞,撞得阵眼处的两只小铃当啷作响,听得人心一揪一揪的。
“能行吗?”谢谅问。
徐蔚拍着他的肩膀打包票:“别的不说,画符的本事我还是有些的。”
单凭胡二哥一人自修可到界关的水平,他留给徐蔚的应该都是些真东西。
不多时,“头发”的乱撞踩了某处妙门,徐蔚的符果然开始发挥效用。
红光与金光交织,一时间又是水又是火,还间杂着几声雷响,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哪张符在起什么作用,只知道符阵将好端端关着的“张小姐”像是激怒了。
脏东西不满足于做“头发”,竟然控制着“张小姐”动起来。
她被绑着的两只手一起抬起来,扯掉了面前的一道红线——为保生灵安全,徐蔚的符阵只对死东西生效。
可这也间接导致了,只要脏东西拿张小姐当挡箭牌,他们依旧奈何不了它什么。
符阵被破坏,问题又回到最开始——要保张小姐的命,就要把它逼出来。
徐蔚显然没被眼前的一点变故吓到,他显露出谢谅难以读懂的平静来,只是顺手扯下了头顶的纱帐,一个转身绕到了另一边。
“小仙长,接着!”他遥遥在“张小姐”的另一边探出头,将纱帐团成一团,向谢谅扔过来。
谢谅下意识接过,徐蔚那头已然开始绕着“张小姐”上蹿下跳的转圈,层层纱帐把“张小姐”包成一个粽子,除了脑袋上的一头鬼发,全都被包的严严实实。
“动不了吧?”徐蔚把剩下的纱帐绕床柱打了个优雅的结,和“张小姐”大眼瞪小眼。
这只冥气化成的脏东西力量远远比不过谢谅曾经看过的那两只,张小姐甚至还能维持原型,只有头发被冥气侵占,也怪不得徐蔚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和“张小姐”斗气。
张小姐动不了,“张小姐”便只能自己生法子,但见那满头的黑发都愈发膨胀起来,细如丝的黑东西顷刻间变的手腕一样粗,胡乱挥舞却被符阵压制,雷劈的、火烧的、冰冻的断掉的触手哗啦啦落了满地,黑红的粘液溅的都是。
谢谅的鞋尖污了。徐蔚的一身玄衣却不显异常,叫他一时间想起来些不好的事情。
“快了,小仙长快拿着法宝过去。”徐蔚催促道。长触手越冒越多,像是要从张小姐的头顶上钻出来。谢谅不敢懈怠,忙念口诀祭登云盆于上方。
金光四射,一时间盖过了盖过了符阵的光芒。冥气化成的怪物扭动弯曲,一面被符阵灼烫,一面被登云盆压制,不多时便支持不住地瘫软,又耷拉回张小姐的胸前。
冥气一缕一缕地被登云盆吸引向上,碗大的法宝显出力量,盆边上描画的人物像只有林威棣的相貌有变,佐证了“张小姐”实在微弱的真相。
徐蔚一副料定一切的气定神闲模样笑着夸谢谅:“小仙长好生厉害,徐某甘拜下风。”
谢谅专心在念口诀上,没时间理会他的打趣,又有另一种声音出现,乱了他片刻心神。
端坐的张小姐像是呛了水那样猛烈的咳嗽起来,二人一时间欣喜,她还活着。
这是这一分神坏了大事,谢谅不过是一刹那的注意转移,那原本要被吸的干干净净的冥气却分出微弱如丝的一缕,从他的疏忽间飞了出去,要往屋外溜去。
“徐蔚!”
“在呢!”
说时迟那时快,徐蔚手持两枚迅影符便破门追了上去。
冥气已除大半,张小姐的咳嗽声愈发强烈,水掺杂着血从她的口中咳出,洇红了一大片。
“张小姐?”谢谅收了登云盆,想去帮徐蔚又怕张小姐命悬一线,迟疑着叫了她的名字。
好在不久之后,张小姐咳嗽声减小,面色也稍稍红润起来,只是……
只是头顶被冥气侵袭过的地方像生了癞疮一样,秀发全无,满是血污,没有一块好地方。
醒转后的张小姐受了惊,看见谢谅的第一反应是往后缩,缩到墙角颤抖。
“你别怕,我去喊张老爷过来。”谢谅要从被徐蔚撞开的门里出去,却被一只瘦白的手扯住了袖子。
张小姐低着头,小声地哀告:“别。”
地面上还有徐蔚的符阵留下来的火与水的痕迹,她看见了水面上自己的相貌,只是惊了一惊,并没有过多的悲伤。
谢谅被拉扯,只好停下脚步,掏出一枚丹药:“这是养身体的,你吃了会好些。”
瘦白的手接过丹药一口吞了,缓了一阵子后,张小姐对着谢谅说:“你帮我。”
她说她爹面上不嫌弃她是个女子,心里却总想着让她招赘,哪怕张谨一身的经商本事,却比不过张大户心里对女儿家的偏见,甚至后来还把她锁在小楼立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你是个仙人吧,但一定不是我爹请来救我的,”张谨自嘲地苦笑,“他巴不得我是个听话的傀儡呢。”
所以她求谢谅帮她。
谢谅沉默着,在尘明山上很少有这些偏见,外门奉兰院的女修单住也只是为生活方便,内门无甚男女区别,他的四师叔更是以女子之姿踩在众人之上。
他不是很懂,但是他能理解张谨眼里看到自己醒来后满屋喜气的万念俱灰的悲伤。
“你跳井的时候,有异常吗?”谢谅问,他是想知道伤人的冥气到底是从井里来的,还是和那破庙有关系。
张小姐会错了意,摇摇头:“我没想过自杀。我爹逼我嫁人,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不小心”三个字,给了张大户足够的体面。谢谅来的路上听到过很多传闻,有人说当初张大户抬尸土地庙是想给女儿配冥婚,还有人说张大户有个私生子,女儿傻了他便能体体面面地假借招赘接回家。
不论哪个真哪个假,张谨不想死才是最真的。
不久之后,谢谅踏出小楼,院子里出奇地安静,徐蔚叮嘱他们散去,那爱女儿的张大户便再也不见踪影。
他走到张家门口,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听见一阵喧哗。
“走水了!小楼走水了!”
院里隐隐透出红光,谢谅并没有回看,放出兮烿寻人,追着徐蔚走的方向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