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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秋分(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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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有第二张床,谢谅不得不接受徐蔚共枕眠的提议,他把薄被又拿出来两条,一条给徐蔚盖着,一条挡在了两人中央。
“我睡觉不踏实,别打扰到你。”谢谅垂着眼睫,没看徐蔚的眼睛,手底下功夫还忙碌在整理自己那补了三个补丁的小方被上。
他是睡觉不踏实,有时候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人身上挂着,像个熊崽一样抱着不撒手,有时候做了美梦脸颊还会蹭来蹭去。
被人用留梦影的仙术重现和取笑过以后,谢谅就不敢睡那么踏实了。
“那巧了,我睡觉也不踏实。小仙长快些睡吧,我都要睁不开眼睛了。”
徐蔚合衣躺下往墙里翻滚,谢谅就着被子隔开的半块地方挨着床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谢谅在死域里见过一片白光,不是常言思所说的那片西方的光明,它没有方位,没有来源,就像一团温暖的时光短暂地包裹了机关鸟一瞬,在谢谅想要定睛看清楚的时候散开了。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谅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恍然一梦。
是师父的感觉。
他在小乾坤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贴近那个人,就像小时候那样,握着一根手指,从东走到西。
尘明境,是师父的遗物。
尘明山,也是师父的遗物。
他在这里又生活过百载日月,想来是身在其中,不知所感。
谢谅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指骨很听话地贴在他的肋骨上,时间一长,就像是那里自然而然地长了一块凸起,连着筋肉,长在身体里。
月光很配合他的伤怀,斜了半窗进来,洒在谢谅的眼皮上,谢谅翻身想躲过明晃晃,却凭空遭了罪——徐蔚果真如他说的那样睡觉不踏实,长腿一横搭在了谢谅的腰边上。
这一脚击碎了谢谅的念旧情怀,略缩了缩身子,竟然背着月光很快就睡去了。
他没有忘记握着那一截指骨,心里道一句“师父,晚安”。
谢谅起的很早,鸟儿叫过两次他就朦朦胧胧下床摸了一把小米撒在了窗台上,白色的棕色的黑色的鸟围着窗棂低头吃,谢谅也低着头看它们进食,然后闻见了一阵饭香。
做饭的小炉子上一锅汤水真在咕嘟嘟地响,米汤上浮着一层花花绿绿的东西,像是草药。
“醒了。”
徐蔚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吓跑了围着进食的一群小团子鸟。他人靠着窗棂,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谢谅身后的炉子:“我昨夜睡得好,今晨便起的早。喏,给你煮的粥,马上就好了,小仙长洗把脸,鸟儿开饭,咱们也开饭!”
说罢,转身绕到另一边推门进来,挽起袖子去盛粥。
谢谅一直用的是一只漆过的小木碗,暗色的木纹配着徐蔚熬的粥,看起来倒真有些可口。
谢谅洗漱好和徐蔚一起落座,道了声谢之后盯着碗里的红红绿绿发呆,没忍住问出口:“这些,都是什么?”
他自己住只会吃白米粥和黄米粥,房子后面有一块小田,是谢谅自己开的,春夏种几方稻米,足够他吃一冬一秋。
徐蔚煮的东西,香是香,就是太奇怪了。
“灵草啊,你快吃,这一碗能补上许多,凉了就不好了。”徐蔚端起碗送到谢谅的嘴边,很是诚恳。
把灵草熬粥喝,徐蔚果然是徐蔚。
谢谅没等吃,想起来更重要的事:“哪儿来的?”
小田里他只种过稻米,未曾种过灵草。
“山后面啊,有一片地,宝贝得跟什么一样还竖起围栏,我轻轻一翻就过去了,替你采了这许多来。”
谢谅把碗一放:“是立着牌子的那块田?”
徐蔚掉头:“是呀,那牌子上就写了个红豆,我看地里种的也不是红豆,好心摘了这许多来,免得田主人做冤枉功夫。”
那是那个人把着他的手一棵一棵种下的,就种在尹星河的药田旁边,谢谅瘪着嘴说以后分不清该怎么办,师父就做了块牌子,上面写上他的小名,和别的田地区分开。
这些灵草长了几百年,谢谅灵力枯竭的时候,从没想过去动一分一毫。
谢谅起身就向山后跑去,徐蔚去追他。嘴里还喊着:“凉了粥就不好喝了!”
那块田里一共种了二十棵灵草。师父和他说养好了还会开花,谢谅勤勤恳恳浇了两百年水,一次花开都没见过。
此刻他见到了,单薄的小黄花颤巍巍地冒出来,细长的灵草摇曳生姿。
可是只剩下一棵。
徐蔚的这一碗粥,采掉了他两百年的心血。
谢谅抬起头,冰冷地质问徐蔚:“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你许给我灵草了呀,小仙长要反悔吗?”
“我从不食言,你要灵草我自会给你,为什么要摘这些?”
“不一样吗?”徐蔚蹲下去隔着木围栏戳弄那棵因为长得细弱逃过他手的灵草,问到。
不一样吗,和尹星河种的那些一样,都是百年生百年长的,吃一口能涨不少灵力。
可是又不一样。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留给他看花开的,不是用来煮粥的,
徐蔚沉默着。
“小仙长见谅,我不知道个中内情,我见你身子不好才摘了这许多灵草。这里我会收拾,先回去把粥喝了,师父留给你,是要你好好养身体。你只有吃下去,才能……”徐蔚大约有些心虚,没看谢谅的眼睛,手指给那棵独苗松了松土。
谢谅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扯起来:“我为什么要让你来指指点点我该做什么,你们说放下我就要放下,你们说朝前看我就要朝前看,你们说有苦衷就是有苦衷,这些都与我何干。徐蔚,你……很过分。”
他的话说到后来,已经不知所云了,谢谅很想和徐蔚大吵一架,可是大吵一架灵草也已经煮成粥了。
谢谅松开了徐蔚的领口,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弱:“徐蔚,你很过分,你不要来找我。”
就当还了救命之恩吧。
谢谅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
徐蔚没有追上来。
粥还没凉,慢腾腾冒着热气,红红绿绿提醒着谢谅,这是一碗多么大补的粥。
谢谅一手摸进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骨头,还有一个变成了花盆。
很大的花盆,能装好几海碗的水。
他端起粥碗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虔诚地将指骨放进花盆的正当中。
一掌悬于指骨上方,谢谅紧闭双眼。
灵草的效用发挥的很快,不多时就蒸腾了谢谅的身体,他那些枯枝抽疼起来,谢谅并不打算给灵力过多存于自己的身体的时间,他以为只要够及时,这百千年效用的灵力便能一滴不剩地逼出来,留作正当用途。
可事实让他失望了。
灵力沿着他的灵脉涌动蔓延,却像久旱逢甘霖一般,都渗进枯枝烂叶里,并不知道在谢谅的身体里没有一个春天。
不知是进补来的灵力和修行来的灵力不一样,还是徐蔚在熬这碗粥的时候加了什么东西,总之汹涌澎湃的灵力全都朝着谢谅的内里奔去。
谢谅早就破碎的灵脉,受不得这样大的滋养,脑子立马昏昏涨涨,懵懵然向后倒去。
所幸没摔到地上,被一只慌忙伸上来的手踉踉跄跄扶住。
“师叔,你怎么了?”
赶来的是周焜,他是来送东西的,一时口不择言顾不上分辨到底应该叫谢谅什么。
谢谅强撑精神站稳,不知道该怎么和周焜解释。
人的灵海都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是谢谅这样日复一日在摧残自己的人,他的灵海比之常人还要更小,这一碗粥几乎撑满了谢谅的全部身体。
他早就认命了的。
他的灵海就像一个琉璃盏,装不下浩瀚的江河,自然也使不出跃高百尺的波涛。
谢谅只能做一只盏,闲来装酒,不问三秋。
他只是惋惜,给他这样一碗粥又如何。
“我没事,只是早饭吃得急了。往后,你该叫我师兄了。”
谢谅后退半步,靠自己终于站稳,看着周焜提醒他。
姜渊的徒弟,是可以叫他一声师兄的,
周焜左右手来回摩擦,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昨日大考以后,他不光被子落领到了内门安排的住处,师父还亲自见了他一面。
内门住的地方很好,他可以自己睡一个房间,有自己的床榻桌凳,不必像风正居那样和五六个人挤在一起。
姜渊对他也是很好的,问了他的修学情况,还问了他这几日的见闻。
只是师父不太爱笑,周焜一见他腿就在抖,明明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却是个板着脸的。
姜渊少年成名,十九岁便已得道,云游四方,很少出现在尘明山,这次来,怕是不多时又要走,所以才叫周焜自求多福。
“对了,师叔,阿不,师兄,谢谅师兄!师父让我把这个还给你。”周焜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一个宝贝一样的东西。这是姜渊临走前特意搁下的,要他还给谢谅,说的时候神情都郑重了几分,周焜自然不敢耽搁,一起床就着急忙慌跑来了。
他一层一层打开,把东西放回谢谅的手心。
“这东西不是徐兄弟的吗,为什么师父要我交给你?对了,我听人说他昨天是和你一起走的,怎么不见他在你这?”
宝贝就是谢谅的木头机关鸟,只是撞得四分五裂的,看样子是被人修补过,用的还是上好的佳楠木,只是佳楠木色略白,和原先红色的药木有些不搭调。
谢谅把木头鸟收起来,当着周焜的面取出了指骨。
周焜的注意力全在花盆上:“师兄,你要种花吗?”
“不是,”谢谅没有诳他,“这是个灵器,和常言思的灵存宝蓄一样,都能装很多东西,还能将养灵物。”
他还记得,师父曾经把一只断翅的小蝴蝶放在里面,不多时那小蝴蝶就翩翩飞舞了。
所以他才想借此物浇灌指骨,期待着什么。
“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吗?”周焜吞吞吐吐地问,似乎另有所想。
谢谅摇头,又点头。
“算是吧。”
不是师父做的,是师父给的。
登云盆是尹星河的烹心炉烧出来的,上面还刻着一圈人物画,谢谅见过一次图新鲜喜欢得紧,师父就替他要过来了。
那一圈人物,刻的是尘明五圣登云拜日的场景,就算不是灵器,放在山下也是个做工精美的稀罕物。
周焜悻悻然。
“我师父什么都没给我。”
他也不是图什么厉害的灵器,只是看何方行常言思乃至于谢谅都有师父给的东西,偏偏他没有,好像师父收他是有多么的不情愿一样。
昨夜师父问话,三句有两句都在问小乾坤如何,与他沾边的便只是提了一嘴。周焜清楚,自己这个五长老首徒,没有看起来那么光鲜。
谢谅念诵口诀,把登云盆收好,给周焜倒了一碗水,预备把自己的饭碗洗了,边收拾边安慰他。
“没事,有师父在身边,比什么都好。”
谢谅的师父就不在身边,周焜想起这一层,便不敢在言语上多纠结。
谢谅把碗拿到窗前去洗,顺手把鸟雀吃剩下的食物收拾了,正收拾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一抬头,和子落看了个正着。
“师祖,和你一起的那个华池峰来的人被星河殿抓走了。”子落慌慌张张跑来,很不像他平日沉稳的性格,急于向谢谅报信一样。
谢谅抬眼,“怎么了”三个字没说出口,周焜替他问了。
“十九说,二长老的药田被人偷了,徐蔚在现场被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