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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桃花芳菲,万丈潭水潋滟。水波似有情故,还照得人温良如玉。
正是鲜花吐蕊,万物生机的时候。溱潼似乎也受这天地万物的感染,难得地出了自己的竹屋。
溱潼的名字寓意很简单,只是源于他的一个代号,琴童。
他生来就是个盲人,加之家里穷苦,出生后不久,便被遗弃在了荒郊野岭。那天又刚好大雪纷飞。幸得善人搭救,他才得以存活。
他不知道那善人究竟是作何营生。他只知道那人操得一手好琴。虽然,他有生以来,只听过那人的琴声,无人可以对比,却依然肯定,那琴声定然已是天下无双。
那人没有收溱潼做他的弟子,而让他做了自己的琴童。那人给了溱潼一个琴童的位子,便也懒得起名,直接唤作溱潼。
溱潼不知那人为何会救他。相处的这么多年,他了解,那人有多么的疏懒。有时候,甚至连续几天都懒得做饭。溱潼本身又无法视物。小时候,那人忘记做饭的时候,溱潼也遍寻那人不着,便只能自己磕磕绊绊地寻着吃食。不能视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
再后来,他学乖了,会在那人做饭的时候,跟随去学习。那人高兴的时候,也会从旁指点。时间长了,溱潼终于学会了自个儿做饭。
再以后,他又学会了自个儿种菜。至于打猎之类,他是未敢向往的。
再再以后,那人走了……只留下他最爱的那把琴,那座竹屋和一颗丹药。
临走前,那人甚至未和溱潼告别。溱潼还傻傻地以为,那人会和从前一样,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
直到后来,他摸索到了那把琴。曾经那人无论走多远,都会一起带走的那把琴。
从此以后,溱潼的世界里便只剩下自己一人,终日与琴为伴。
毕竟是做过那人琴童的,没过多久,溱潼在琴的造诣上也已是登峰造极。上天闭塞了他的双目,却给了他比之旁人灵敏许多的双耳。
很久以前,那人就告知溱潼,溱潼他日在操琴上的造诣,必定远胜于他。
如此,那把琴,是溱潼唯一的乐趣。那座竹屋,是他生之所系。至于那颗丹药,那人曾经告诫过他,在弥留之时,可以救他一命。
那人对他,想必也算是仁至义尽。
此后,溱潼再也不敢到处磕磕碰碰地乱摸。他害怕,可能哪一天,他会摸到的就是那人的一具尸体。
至少现在这样,他的心里还能存着几分想望。或许某一天,那人会回来,继续从前那样的日子。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那人依旧未回。
整个竹屋,从未有过人声。惟有那袅娜的琴音,终日盘旋在山涧之中。
直至某一天,溱潼照旧在他的菜园里采收的时候,嗅到了陌生的气味。
那味道有点像弹琴时,焚烧的檀香。却不是那人身上会有的味道。那人虽然善于操琴,身上流露的却只有药香。
溱潼略带戒备地向那个方向靠了过去。手里触摸到的是一具渐渐散失热量的□□。
这是他二十年来,除了那人之外,碰到的第一个人,却已是奄奄一息。
溱潼思索良久,终是将那人留给他的丹药为给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醒来后,告知溱潼,他名唤景行,为拜访琴圣而来,只是不小心落入谷底,以致差点命丧。
于是,溱潼知道了,原来,那人在外,有琴圣的名号。他的琴声,也的确当之无愧。
景行的声音很好听。溱潼总是对于好听的声音又莫名的执着。二人的相处倒也不曾冷场。
原本,景行在听说琴圣已经离开时,便打算起身离开,却在听闻溱潼的琴声后僵立当场。
此后,景行在谷底陪伴了溱潼四天。四天,已是他能抽出的最大的期限。
景行不仅是个爱好琴棋书画的雅士,更是五国之一的东篱国的王。
景行心底,是希望溱潼能随他离开的。先不论溱潼那琴声能带给他以及他的国家的荣耀,单是每天听那琴声,就已是至高的享受了。
故,临行前,景行起了劝说之心。
原本,景行对于自己的劝说也未抱希望。然而,看着那张在听自己说话时,便会格外专注,且带着些微艳红的脸,他的把握却是越来越大了。
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但是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情,景行还是听说过的。
“溱潼,你喜欢我的吧?”说着这话的景行,刻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加低沉魅惑。
溱潼听后,惊讶地回头,不能视物的他,看不清此时景行脸上究竟是何表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双眼。
良久,溱潼垂首:“是。”
听闻此话的景行,忽然就心情大好。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发过誓,若是有人喜欢他,不为他的权势,不为他的地位,不为他的容貌,他便会倾情以待。
溱潼不知道他的身份,看不见他的容貌。溱潼,不正是那样一个人么?
再加之先前便想到的那两个原因,景行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带溱潼回宫。
“溱潼,我带你回我家,好不好?”
“不行。我要在这里等人。”出乎景行的意料,这次的溱潼拒绝得很快很彻底。
景行的心里,一下子便不满起来。前一秒还在说喜欢自己,后一秒就等起别的人来了。
思及此,景行的心里更是觉着,这人,是定然要带走的。
“刚刚还说着喜欢我,下一秒就反悔了么?”这话被景行说得微有冷意。
“不是不是——只是,那人于我有恩,我却从未曾报答……”
听闻此句,景行的心里微微有些舒坦:“放心。我家里的属下很多。你走后,我自会派人来替你守着。那人一来,我便会通知于你。可好?”
溱潼上下思量了一下,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毕竟,他也会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二十年,只活在这么一个地方,只有这么一个人,实在有些寂寞。
如此,溱潼便和景行一起回了宫。而溱潼却依旧不知道,原来景行是东篱的王。只因为景行的那个希望——有个人会喜欢上他,不为他的权势,不为他的地位,不为他的容貌。
景行回宫以后,便忙碌起来。溱潼则被他安顿在皇宫里一个偏远却环境宜人的地方。
每天,溱潼的院门都会被踩破。毕竟,景行回来的时候,昭告了天下,他寻到了一个琴技更胜当年琴圣的人。
于是,溱潼的生活也变得忙碌起来。忙碌而惶恐。他分不清那些人的话,到底是出自真心或者假意。或者说,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说假话。
那些浑身抹着脂粉的女孩子,会在他的耳边叽叽喳喳。浓重的脂粉味道,盖过了他弹琴时清幽的檀香。让他的手指屈伸,都变得艰涩。
没有人觉得,那些女孩子这样走进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会不会有何不妥。那个男子,是个瞎子啊。他什么都看不到,能做什么?
宫里的太监尖利的嗓音,同样让他不堪其扰。灵敏的耳朵,在让溱潼迷恋上美好声音的同时,也对噪音分外的敏感。
这样的情况,只在景行造访时有所改观。溱潼的琴声总是能为景行驱除每往日的疲惫。而景行的嗓音,对于溱潼来说,也不吝是一剂良药。
二十年的空闲过得很快,几个月的忙碌依旧很快。
转眼,已是景行的诞辰。东篱之王的二十岁诞辰,各国使节争相道贺。众多的妃子,忙碌了好几个月,只为这一次登场的惊艳。
而溱潼却是在前一天,被通知前往参加的时候,才知晓。
当夜,景行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轻声安慰着:“无妨,以你的琴技,何时表演不成?”
景行说得没错,当溱潼把手搭在琴弦上,开始演奏的时候,全场静寂。
不论是听过的,没听过的,只觉人间天籁,不过如此。
坐在最前台的景行,看着台下人如痴如醉的模样,忽然就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将珍藏的宝贝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只是,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能够归顺东篱。对于那些喜欢琴棋书画,且才华横溢的名流世子,实在是个不小的诱惑。
景行,首先是东篱的王,其次才是想要对溱潼倾情以待的男子。
惟有他那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心底些微的秘密。他身旁的母后,用手抚了抚他的右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溱潼醒来的时候,身下已不是那张自己睡惯了的皇宫里的床铺。
一直靠坐在床头的人,见溱潼醒了,也不顾溱潼是否可以视物,便展露了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溱潼,好久不见。我是你师父的侄子。”虽然溱潼未曾拜那人为师,这人却已经默认溱潼是那人的弟子。
只是,好久不见?他们曾经见过么?
床头的人笑弯了眉眼,伸手揉了揉溱潼头顶柔软的发丝:“你大概不知道吧。那十年里,和你一起生活的,是两个人,而非一个。”
“我名叫,玉娄。”床头的人郑重地报出自己的姓名后,有些难以自制地抱住溱潼,喃喃地说着:“我们已经错过了一个十年,我不愿再错过又一个十年……”
溱潼和那人一起生活的十年里,玉娄生活在河的南岸,溱潼生活在河的北岸。溱潼目不能视,玉娄口不能言。
玉娄每天的乐趣就是练剑,制药,和看着河对岸的小孩子弹琴。
玉娄不明白,为何是比自己还小些的年纪,河对岸的人却看起来这么宁静安详。
一晃,就是十年。玉娄躲过了南明皇室里最为动荡的十年,终于踏上了回南明的路。他的哑症,也被那人治好了。
那人的医术的确高明,却从未想过要治溱潼的眼疾。或许,他的私心里,觉得溱潼这样无法视物,宁静安然的样子,就很好。
这么些年,玉娄一直想要把溱潼接回。但是,时局让他明白,不能急于一时。若是当年就将溱潼接来,他必定会被这南明的皇宫吃得连个渣都不剩。
却不想,时不待人。还未等时机成熟,溱潼就被人给接走了。
玉娄说了这么些话,溱潼却只是抓住了一个问题,他不在东篱皇宫了?那么,景行呢?景行在哪里?
张了张口,极少发声的声线带了浓重的沙哑:“景行呢?”
床头的人闻言僵了僵:“别再想着景行了。他如今刚登大宝,需要做的事,绝不会比我少。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况且,他的母后也不会允许你继续留在他身边。离开他吧。你在东篱的停留,于你,于他,只有害处。”
这次将溱潼接出,之所以这么顺利,多半还是靠的东篱太后的帮忙。
自己儿子的心思,做母亲的还能不明白么?即使连景行自己都不曾发现自己喜欢溱潼,他的母后却是分分毫毫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今,景行是要江山不要美人。保不准哪天,他就反悔了。
她首先是东篱的皇太后,前任皇帝的妻子,其次才是景行的母亲。
溱潼的脑里,只是回旋着那句“刚登大宝”和过去他和景行的对话。
“为何你的琴声总是特别能感染人?”
“可能是因为人,情,琴统一吧。”
“噢?弹琴,一定要有情么?”
“嗯。那人是这么告诫的。”
“你说的那人,就是你那个救命恩人?”
“是的。”
“那人,想必就是琴圣了……那么,你觉得一个帝王会有情么?”
“我不是帝王,不知道。不过,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情。”
“是么?帝王确是有情啊。只是,他的情,播撒给每个子民的都一样。”
“没有偏私的爱情之类么?”
“……没有。”
刚登大宝,那么,景行是皇帝了?也是,只有皇帝才会有那么大的排场。可怜他却是到现在才知道。
现在,他恐怕是回不去了吧。那里,也的确不适合他。虽然,那里有他今生最为牵挂的人。
从前,他就不敢去奢望景行的感情。现在,更是不敢。
他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分析出了利弊。他只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那么就留在那人的身边。
自己喜欢景行,所以留在了东篱皇宫。景行不喜欢他,所以经常会整日整日地不见踪影。即使难得见到了,他的身上,也总是残留着各式各样的脂粉味道。不浓,却足以让溱潼辨别。
这份爱情,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无疾而终。
坐在床头的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屋里只剩下溱潼一人。
溱潼一边想着一边陷入了沉睡。这一睡,却是再没有醒来。
尚是襁褓中时,在雪地里的几天几夜,终是给他落下了病根。所以,那人才会在临走时,留下了那粒药丸。
突如其来的打击,唤起了溱潼心底深处的一段记忆,以致溱潼此时已是万念俱灰。本就靠自己强撑着的溱潼,倒下也是自然的。
溱潼忽然忆起,那人离开的那一天,谷底深处大火漫天。那热度,即使是溱潼隔得远了,都能感受真切。空气中的哔啵声,听得更是清楚。
那场火,烧了很久很久。只一条河的距离,那火被挡在了那头。这头的溱潼依旧在生火,做饭。
看着溱潼似是熟睡的样子,玉娄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当初若是将放在练剑上的心思分出几分去学习医术,现在就不会面对溱潼的逝去而束手无策。
玉娄明白,溱潼猝死的原因。纵然是心中有多么的不情愿,他还是将溱潼的尸首留给了景行。
待在景行身边是溱潼的希望,玉娄很清楚。所以,他拿走的只是溱潼的那把琴。
对溱潼和景行了解的人都明白,景行喜欢溱潼。除却二人,一个景行,一个溱潼。
溱潼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景行的耳里。因为,第二天,溱潼的尸体,就被摆在了景行的寝宫里。
原本被景行遏制住的感情,在那一瞬间,悉数喷发。慌乱中的景行,想到了那个传说中能医死人,起白骨的药丸——九转丹。
景行当即就下令,谁能找到九转丹,封侯万户,赏金万两。
他怀着渺小的希望,那人服食了九转丹后,可以醒来。
他却不知道,天下间唯有一颗九转丹,就是几个月前被他亲口吃掉的那一颗。
而溱潼的尸首,则被停放在皇宫的冰库里。除了景行,无人得以窥见。
夜半无人的时候,景行会来到冰库,和溱潼说上一句话。
话不多,只六个字:“溱潼,我想你了……”
整顿朝纲,万里戎马,还是一样的过。
他,依旧是这东篱的王。只是,这一次,他先是溱潼的夫,再是东篱的王。
溱潼已经死了。他需要一个已经死去,不会再影响自己的人,来寄托自己所有的怀念与恋爱,好让自己在现实里真正只爱天下众生,不顾儿女私情。
只有死人,不会作乱,不会媚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