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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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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渐暗,墨云染透苍穹,春风还未回暖,殿内的金纱帐被镶金龙首半悬着,费双鲤端坐在塌前,捡要紧的奏疏念给费无忧听。
费无忧神色恹恹,费双鲤念奏疏时一直紧闭着眼,待得最后一封念完,听见融融的水声,于是眼睛卸开一条缝,只见是费双鲤正用金盆净手。
这是一双远看修长莹透,近看能窥见剑茧的手。费无忧很满意这双手,觉得既可拿稳玉玺,也能提刀握笔。
他没有对费双鲤在奏疏上的批复给出意见,而是忽然说:“前些日子说要给你纳妃,你是如何想的?”
费双鲤用巾帕擦去水渍,容色平静:“儿臣还想在父皇跟前尽孝,弥补多年的父子之情。”
他这一声声父皇叫得娴熟,恰似费无忧平日里挂在嘴边的“爱卿”,轻飘飘地从舌尖流出去了,没在他心间留下痕迹。
费无忧在病中,无暇计较细枝末节,反倒被这句话融开了心底的一丝暖流。
纳妃便意味着要出宫建府,费双鲤被封为昭王,居住在宫中其实有些不合规矩,是费无忧以私心将其留下,若是娶妻,便势必要到宫外去,不得常常相见了。
父子二人都明白这一点,只是费双鲤留在宫里,是为了时时盯住费无忧的寝殿,防止邓恩慈趁虚而入。
“既如此,那便暂且不提。”
费双鲤拱手,“谢父皇。”
“无碍,”费无忧喘着气,“以朕现在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
费双鲤默了默,诚实道:“至多过完春天。”
费无忧静了片刻,“也罢。”
费双鲤跪下,“是儿臣无用。”
“与你无关,”费无忧像是接受了命运,“至少眼下能保持神智清醒,不被那厮制成傀儡,朕该觉得庆幸,这也是你的功劳。”
他挥手让费双鲤起来,眼皮因困意渐渐下垂,于是费双鲤服侍着他躺好。
远处传来高低起伏的嘈杂声,费双鲤抬眼,宫腔顶部的边缘燃气一片红光,悄无声息地与墨云相接,血水一样浸染着天幕。
费无忧也看过去,皱眉道:“发生了何事?”
费双鲤起身关好窗户,解释道:“应该是玄舞,这些日子宫里进了一批新烟花,这会儿内侍们都陪着,父皇不必担心。”
费无忧叹口气,“年节时这孩子因为谢良辰被驱逐跟朕怄气,也没放烟花,这会儿倒是好兴致。”
所以说小孩子的脾性啊,哪能对什么人情深意重呢,只要有新鲜乐子,把故人抛却也是眨眼间的事。
不过还是有一丝蹊跷,烟花都是转瞬即逝,哪像这红光,一点点蚕食着墨云。
费无忧来不及细想,困意袭来,渐渐闭上眼睛。
“对了。”他闷闷地问,“钱玉被行刑那一日,可有交代什么话?”
费双鲤顿住离去的脚步,思索片刻,轻声道:“不曾。”
的确没有一句话,那个女子是带着满脸对人世的厌倦被架上断头台的。
良久,他听到一声生了锈的叹息。
“没有便好。”
·
费双鲤迈出殿外,覆手而立,他望着远处肆意生长的大火,无知无觉地伫立在廊下。
“殿下!冷宫失火!”
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他听着内侍粗重的喘息声,半晌没有回话。
这时空中一道惊雷炸开,天幕被撕成两半,接着像漏了筛一般,刹那间香糕砖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敲击声。
下雨了。
费双鲤开口:“潜火队何在?”
“已经派过去了,”内侍讪讪道,“殿下,可要禀报官家?”
“不必,”费双鲤淡淡道,“冷宫常年无人,父皇如今身体抱恙,这等小事不必叨扰他。”
内侍低下头,这个皇帝是不成了,朝政现在是昭王说了算,百官都在闻风而动,更何况他们这些宫内人,更清楚将来谁才是主子。
不过有一件事不能不忽略,“可是《万里山河》与苏待诏不知……”
费双鲤平静地说:“浮愁放火烧宫,《万里山河》已被盗走,至于苏待诏,本王怜惜她容颜尽毁,特赐黄金三十两准其返乡,不必在画院侍奉了。”
内侍张了张嘴,冷宫里根本没找到苏待诏的身影,何谈容颜尽毁?
费双鲤回头,淡漠地扫了一眼,内侍立刻应是,一面让人去拿伞。费双鲤蜜合色的袍子被雨点打湿,浸出深黄的颜色,远远瞧着,竟像未绣龙纹的黄袍,裹在青年人单薄的脊背上。
眼前的一幕十分诡异,皇城被雷电照得很亮,费双鲤一侧肩头是雷雨交加,另一侧则是红云漫天。
伞来了,内侍撑着伞过去,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
——费玄舞握着伞柄,踮脚为费双鲤打伞。
费双鲤一愣,“你怎么来了?”
费玄舞蹭了蹭鼻头,小声道:“苏待诏说下雨了,你没带伞,让我过来看看。”
费双鲤一阵失笑,他贵为王爷,就算忘记带伞,也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奉上,哪用得着另一个皇子跑腿。
但费玄舞来了,就证明他们二人兄友弟恭,相处和睦。
费双鲤明白姬圆的用意,接过伞柄撑着,与费玄舞并肩走在宫道上,身后没有人不识趣地跟上来。
他调侃道:“你倒是听苏待诏的话。”
费玄舞老老实实道:“她教我要对你好点。”
费双鲤讶异于他的坦诚,要知道不久前,这孩子还对他满是敌意。
“你想通了什么?”
“什么也没想通,”费玄舞摇头,“但我能分辨谁在对我好,你们大人的事情太复杂,我还看不太懂,脑子乱得很。”
费双鲤沉默片刻,说:“我不会害你。”
费玄舞点头,“你是我的兄长嘛。”
终归是自小在皇家长大的人,就算不解政事,也较寻常孩童更敏感一些,忽然间身边人都要他对费双鲤好一些,费玄舞冥冥之中似有所感,虽然他的生活并未发生变化,但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已于暗处悄然改变。
他也有必须要小心对待的人了。
费双鲤听到“兄长”二字,又想起从前陈铭追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的样子,对费玄舞实在讨厌不起来。
费玄舞见他神情恍惚,心头一松。苏待诏说昭王从前也有个弟弟,虽然不是真手足,但确有齐力断金之情。只是因为费双鲤做回了皇子,他们再也不能以兄弟相称了。
所以费玄舞推断,他是想有一个弟弟的。
“方才这句话,也是苏待诏教你说的?”
费玄舞从神游天外中惊醒,急忙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
语毕,他又觉得自己太直白,于是换了措辞,“是心意。”
费双鲤笑了笑,没去戳穿他。这样也好,皇家的孩子怎会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早些学会察言观色也好。何况他发现,费玄舞这孩子不笨。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费双鲤忍不住问:“你不恨我抢走了你良辰哥哥的位置,害得他如今在巡检司做苦力?”
“说不恨,好像也挺假的。”费玄舞说,“不过我方才,看见良辰哥哥和苏待诏了。”
费双鲤一怔,两人齐齐停下脚步。
伞面上是杂乱无章的雨声,费玄舞的话音却十分清晰。
“其实苏待诏不是苏待诏吧?我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皇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人。今天我有些明白了,也许是因为良辰哥哥的关系?”
费双鲤咽了口唾沫,“你知道是谁放的火?”
费玄舞嗯了一声,“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淋雨呢,不过你放心,一座冷宫而已,我不会揭发良辰哥哥和苏待诏的,你也不会,对吧?”
费双鲤点了点头。
“所以啊,你其实不坏,”费玄舞笑着说,“你们两个关系也没那么糟糕啊。”
费双鲤失笑,“就凭这个?”
“不止,”费玄舞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这是良辰哥让我交给你的。”
费双鲤神情一滞,身旁人的声音尤在耳畔。
“良辰哥说这是他们在冷宫里找出来的,好像是,好像是……”
费双鲤捏紧了锦盒,他能猜到这是什么。
是他母亲的遗物。
·
昭王封锁了冷宫失火的消息,不过消息灵通者还是有所耳闻,鸾和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她目下无暇理会,出征在即,她身着戎服,手持马鞭,跨坐在马鞍上,遥遥望着绘就“苍梧”二字的军旗。
此次出征,侍卫亲军司与殿前司各拨了一万人马组成一支新军,为了避开“禁军出征”的名头,这支军队需要一个新名字,昭王对此无甚意见,将这件事交由鸾和定夺。
这是个名留史册的好机会,即便鸾和知道此战过后,若她能凯旋,依然会被困在京城,这两万人不过是一支临时军队,但尽管如此,只要能留下名字,她便会一起被留在史册上。
但她只是想了想,说:“还叫盘龙军。”
费双鲤得知后叹了一声,不愧是一国长公主。
新军是被派去支援盘龙军的,眼下盘龙军示威,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杭南,新军不是去耀武扬威,两军是异体同心的一家人。
“家国安危面前,流芳百代算个屁。”
鸾和理了理鬓发,打马走到耿云智面前,“都准备好了?”
耿云智抱拳,“多谢长公主殿下。”
鸾和出计让耿云智借新军名义与她同行,免得单独行动令邓恩慈怀疑。
“不必,”鸾和摆手,“大敌当前,都是为了苍梧。”
两个人都是不喜欢说废话的性子,不过这会儿却瞧着对方觉得分外顺眼,鸾和拍了拍她的肩。
“第一次出远征吧?”
“是。”
鸾和咧嘴一笑,提枪朝杭南的方向指了指。
“谢良辰那家伙运筹帷幄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们给他办事。”
“那你我便通力合作,打一场胜仗给他们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新的6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