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意与春秋争芳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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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月，素繁雪。鳞次楼宇，栉比成画。
白衣少女回身窥望。如云乌发落入夜色，勾绘成数笔正在漂移的幽秘。随风微动的冷纱覆在她的面上，仿若妖袅的、朦胧的一层薄雾，盖住了纱下浅粉而娇软的唇畔，突出了她流盼善睐的眸眼，与似颦非颦的眉尖。
隔街的灯火喧嚣离这里很近，却又离这里极远，宛如是来自于浮生的彼岸。
气血苍白的青衣少年，斜挎灰袋，腰佩木饰，背负竹布方篮，神色清卓的从远处的阴影中缓步走出，而后又融入下一个距离她更近的阴影。清冷和黳黑间隔附着，将他丰神俊朗的身姿衬得犹若云海仙魔。
他的目光与她的相触。
这情景看似悱恻缠绵，就约莫是一双相会在夜畔无人私语时的年少男女，然而这双男女凝视于彼此的眼神却根本无关情爱，而且非但无关于情爱，有的，还只是意志的交锋与精神的对持，与及隐藏在层层高深和叠叠讳莫中残余的一点默契。
白飞飞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
顾惜朝道：“可是你却知道我一定会来。”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两人对答的字数恰好持平。一步不近，一步不远，两人相隔的距离此时刚好是十一尺。
目光的相缠，便似是两株各占风骨的植物在摇曳枝桠，初始时恍同撞击，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率先移开视线，于是冬樱的落英与及寒竹的落叶接踵回旋，最终流化为即将兴盛的惺惺相惜，渐渐抚去了相互较劲时的凌厉。
白衣少女忽而扇动了下眼睫。
她侧首展眉，勾出如同于黄莺娇啼般的声线。
“阴极复阳，意难平否？”
青衣少年乍闻此言，心中不禁一动。
他微微摇头，有些莞尔的模仿着白衣少女先前的样子，轻笑着道：“否。”
顾惜朝每次见到这个女孩子，都总会生出些不同的感觉。
第一次相见，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觉得她很特别，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留下的印象便是附加着想象得如同鸽子般安淑静好，纯洁无害，柔弱堪怜。
第二次相见，彼此相对的须臾，她便施了手无声无息的下毒功夫，而当时，他就着实有些惊讶的发现，她应该是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更加特别——
本以为落下《七略》，幽灵宫的主事人便合该会对他抱有兴趣。岂料这位主事人的兴趣是有了，可是这个主事人却既没有来找他，也不曾等着他亲自上门拜访，而是给他留下了小小的只字笺语与一头雾水的下属。
那时他是什么感觉？有些出乎意外？但是又有些意料之中？
本以为写下“阳极生阴，可否续无”，就能够引得幽灵宫的主事人疑窦暗生，诱使她迫不及待的来找他，哄得她心高气傲，更甚者激得她以相同的伎俩还敬于他，没想到“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是有了，“阳极生阴”是有了，同时还多了个“阴极复阳”，可惜他却终究还是小瞧了她。
那时他又是什么感觉？还是既有些意料之中，但是又有些出乎意外？
不，不止。绝对不止。
这个世上的女人，狠毒的有许多，温柔的有许多，要么善变无常丑恶多过美好，要么善解人意美好多过丑恶，可是这个叫做白飞飞的女孩子实在是太过特别，特别到能够把温柔与狠毒都拿捏得刚刚好，特别到能够将美好与丑恶尽揽于一身，然后再将自己酿成这世上最最可怕的毒。
他本以为出自幽灵宫的她，在面对任何具有可能性的危险和威胁时，理应是该采取更加激烈、更加偏执，也更加诡变的方式来对付他。
谁想他千防万防，防着她的幽冥鬼蜮，防着她“阳极生阴”，防着她会以幽灵宫的势力来牵制他、捕捉他……却压根一点也没考虑到她竟然会当着他的面给她下毒——
可，倘若她只是给他下了毒。绝毒，或者剧毒。倘若她下毒只是为了彻底掌控他，让他害怕，迫使他老老实实地在她面前交代出他的目的。那么，白飞飞就不是白飞飞，而她也做不成这个世上最最可怕的毒。
聪明的女孩子，之所以显得特别，是因为她们常常会在某些地方特别聪明。
无疑，白飞飞是个在各方面都特别聪明的女孩子，但是如果她的聪明仅止于学识、才智、心机或眼光，那么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就不会显得如斯特别，而且，是特别到了极致，是极致到了绝无仅有，是绝无仅有到了可谓为倾世无双……
这世上顶顶特别的女孩子，总是懂得应当如何才能够做好一个讨人喜欢的聪明女孩子。
而白飞飞最聪明的地方，便是如此，可又绝不仅限于如此。她的特别，不在乎于她非常了解应当如何才能够讨人喜欢，不在乎于一味的迎合或谄媚，反是指代着一种恰逢妙处，而这种恰逢妙处，却是以其性子中拿捏得刚刚好的温柔和狠毒，支撑起满身的傲骨和强势，表现出足以令任何巾帼须眉都必该惭颜相对的厉害手段——
不过，若是她不是这么的特别就好了。
因为若是她不是这么特别的话，她就合该使用他可以猜想得到的方式来针对他。而假设她用到他身上的是某种激烈而偏执的法子，那么他就不会被她逼迫到必须将掌控整个局势的主导权相让于一半予她——
阳极生阴，可否续无。
此句虽为顾惜朝的激将和挑衅。可是，他的心里，到底也是有着几分欲图试探她深浅的意思。
若是白飞飞以某种激烈而偏执的方式逼迫顾惜朝就范，那么她还馈得这所谓“阳极生阴”必然是流溢于表面，虽说具有阴谋倾向的布置还是存在的，“可否续之”这点也勉强跟得上，但是，控制此番话语主导权的人，仍在于顾惜朝翻手股掌，哪怕他或许看似弱势。
如此，白飞飞就是弱了顾惜朝不啻于一手。
即便她能够在往后扳回些什么，然而初次交手时的主次地位已然形成，这个往后中存在的便绝不可能是双方互利的合作，而应该是此消彼长的利用。
可能就顾惜朝而言，这样其实根本没什么不好，区别只在于当他达成自身的目标以前，他在面对白飞飞这个合作对象时的态度与谋略或许会有所不同。可是，在白飞飞方面来说，当她每每再与顾惜朝呈现博弈对抗的局势以后，初始时的弱势地位便会助长她心态上的漏洞。
若要换句话论处的话，就是“先机一失，气势也失”，而“失气势者，犹若丧胆之兵”，输赢不过兵家常事，然而，一个人最初的印象，却不只是作用于其记忆，还作用于其本能，此间一败，如同生之跗骨阴影，若再想要得回一颗平常心，较之战即常胜，负而不馁，恐怕更是不易。
但倘若反相而言，如是顾惜朝料想不错，那即是他借着白飞飞心灵上的空隙占据了气势上的有利地位。而这，才是顾惜朝写下“阳极生阴，可否续无”时所布的真正后手。
然而，非常遗憾的是，顾惜朝的此次后手，此刻已显得无足轻重。
因为它已随着白飞飞的反击和回应而成为一个完全无疾而终的功亏一篑。
他们的第二次相见，是她亲自前来找得他。普一见面的顷刻，念及由心的刹那，他的胜利仿佛便在眼前。顾惜朝从未料想过他们的第二次相见竟然会是如此短暂，而他也从未预见，他们的第三次相见与前次竟然会是相隔得如此匆促、如此迅捷。
——可是这回儿，却是他找得她。
他还是依着她最初的意思去找得了她。
——一来一往，墨笺双谶。
——此番扯平，两厢不欠。
可是，只这一点，他到底是在心里刻上了她的特别。
这个世上，恐怕是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能够比她显得越加的特别。
阴极复阳，意难平否。
此句即为白飞飞赠予顾惜朝的还馈。当然，若是较其顾惜朝以单一句子而设下的局，白飞飞的此句却是意止于锦上添花的狡黠和嬉逗，比起顾惜朝的谋图暗伏、笔章摩弄，终归还是差了他一筹。
只是，正如顾惜朝能在一句字里行间略下数种深意。白飞飞的素手巧毒与前言后语，偏偏也是在她与他第二次相见的片刻，便落下数种信息——
可否续无，可否续吾。
既然顾惜朝已向她白飞飞下达了“可否续无”的战帖，那么，做为他的对手，得到这份战帖的白飞飞又怎能全然忽略得掉他的挑衅？
激将法，她虽是不会领受的。
可是，她非但要接下他的战帖……
而且还要替她自己，做上最无懈可击的回击。
阳极生阴，阴极复阳。
下毒这门功夫，从来就称不上是光明正大。它被正道武林人士称之为旁门左道，归属为下三流做派。春秋双毒深入他内腑，便可称其是“阴”。然而她却是当着他的面给他下毒，可以说，顾惜朝之所以会中下春秋双毒，本便是由于他自己造成的，如若不是他想要尝出立秋的成分，他就绝不可能再中春分。而此，亦可作其于“阳”。
春秋巧毒，阳极生阴。
这就是她白飞飞的阳极生阴。
至于阴极复阳？
这里指得便是顾惜朝与她第二次相见时，白飞飞与他对答如常的寥寥数息——
白飞飞奉少主之命前来约见著作《七略》这本书的人。
归根究底，此意不过是出乎于试探。
白飞飞在试探他顾惜朝是否当真清楚幽灵宫是怎样一种存在，而他顾惜朝又到底是否曾做为王云梦精心培养出来的棋子……她将自身姓氏轻易道出，告诉他，她姓白，却又并未在他面前将自己的身份彻底诸宣于口，更甚者，毫无称其幽灵宫少主为少宫主的意思，反是单以少主二字囊括，得此可见，倘若他顾惜朝确实与云梦仙子王云梦有关，那么他心里自是对她的身份明白得紧，而倘若他不清楚，那又与她有什相干？
明白的人，总该明白。
而不明白的人，但凭她的只字片语，又要怎样才能明白？
至于“午夜子时怎样”，与及“飞飞本想邀顾公子前往皇宫一探，奈何顾公子身体抱恙无法与飞飞同游，既然如此，飞飞也唯有孤身闯龙潭了”的这些句子，除了暗示于她约见他的大致时间和地点，白飞飞还存有着些意欲试探他顾惜朝是否真正了解……当今废后何氏，现在就正落入她手中的这件事。
同理可见，如若他顾惜朝不知道这点，那么他当时怕是无论如何也都听不明白她到底是做甚才非要与他约见于皇宫附近的。
而当白飞飞刻意提到少主只是对《七略》里的阳极生阴感兴趣时。
顾惜朝却是清楚，这不过是她在向他表示，她已然注意到了他留在《七略》中的蛛丝马迹，而且更是有了番自己的假设亦或者是猜想，因此，她想要向他求得证实。
于是自此，再加上她施手巧毒这点所透露出的不信任。
顾惜朝便自然懂得了——
她不信任他，她在试探他。而她也开城布公的告知于他，她就是不信任他，她就是在试探他。而倘若他想要从她这里达成他自己的目的，那么他最好是可以与她明明确确的谈一谈。虽然她还是不一定会信任于他的每一言每一语，但是至少，他们还有着相互合作的可能。
而这，便是她白飞飞还赠予他顾惜朝的阴极复阳。
……彻彻底底。
特别的利落漂亮。
第三次相见，她站在他浮生的彼岸。翩然白衣，轻纱半掩，点漆黑眸深清如夜，错落着仿如冷星般的光芒与及纯柔甜黠的笑意。飘然似仙，游嬉人间，厉艳若鬼，逡巡于暗，纤婀妙曼，尤胜霜雪孤月，幽容魅姿，恍如斋梦鬼仙。
“幽灵宫主也姓白。”
青衣少年长身晧立于白衣少女面前。
他们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对方半分。
两人的距离，终是近在咫尺，只手可及。
此局一了，此句一出，双方势平。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意与春秋争芳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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