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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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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舆驾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因舍身,公卿以下,以钱一亿万奉赎。冬十月己酉,舆驾还宫,大赦,改元。”
——《梁书·本纪第三·武帝》
“哎,听说没,皇帝又去寺院出家了。”
“啧啧啧,了不得,我印象里已经是第四次了吧?咱们陛下真是佛缘深厚,可谓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货真价实的佛家天子。”
“别说陛下佛缘深厚,就说在本朝,当和尚多好,又不用服徭役,又不用缴贡赋,要是通读佛经,得个高僧名头,还会有不少贵人青睐呢!”
建康城的一处酒肆里,几名粗俗的酒客围着桌子高谈阔论。
他们的声音透过皦玉色的竹帘,传入楼上的雅间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似要打起竹帘。
但迟疑半晌,那只手还是缓缓缩回竹帘里,徒留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酒客们的谈论。抬眼看去,来人褒衣博带,头戴漆纱笼冠,虽已过而立之年,但气度高华,显然出身优越。
对于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对方视若无物,紫檀的木屐扣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路步上二楼的雅间。
——魏晋以来,世家修身养性,崇尚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前朝淝水之战,谢安与客对弈,知秦兵已败,了无喜色,围棋如故,直至过门槛才觉木屐折,引以为一时美谈。
但此刻众人眼前的男子,步履匆匆,全然不顾世家风范,究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引得他形色如此焦急?
行至二楼,男子“唰”的一下子掀开竹帘,雅间里,容色秀美的少年未曾束发,墨玉般的黑发散落在灰扑扑的缁衣上,作僧侣打扮。
一注淡水阳光斜斜穿过窗棂,落到他手上执着的一卷经书上,愈发显得少年清逸出尘。
然而男子注视着少年,语声冷如金石:“你当真要剃度出家?”
“阿耶,幼时你曾教导我,心浮气躁,便落尘情。”少年的语声不急不慢。
被少年一说,男子语调霍然拔高:“这个时候你倒记起我的教导来了?”
“阿耶之话,瑾一日未敢忘。”少年又翻了一页经书。
看见儿子的打扮,男子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
“那好,我问你,我琅琊王氏,古往今来,人才济济,时人谓之琳琅珠玉。可又有几人如你这般,立志投身伽蓝,终生青灯古佛为伴?”
“阿耶,陛下也曾四度出家。”王瑾的目光依然落在佛经上。
“那是皇帝糊涂!”男子冷声道,“我名王缡,意在‘献环琨与琛缡兮,申厥好以玄黄’,而你,你出生之时,你叔父特意为你取‘瑾’字为名,就是希望你时刻将‘君子如玉’四个字,铭记于心!”
王瑾终于放下经书,摇了摇头:“可阿耶似乎忘了,《楚辞·九章·怀沙》曾有‘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一句。即便是阿耶口中的叔父,同样写过,不惜黄金散尽,只畏白日蹉跎。”
他缓缓起身,行至栏杆旁,向下眺望,“阿耶你看,这酒肆里的芸芸众生,成日碌碌无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前朝的法显大师,曾以六十岁高龄,经西域至天竺寻求戒律,终令佛法,如今礼崩乐坏,民智未开,世人只见小利而未见大义。”
“唯有佛法,才能普度众生,救世人之命。”
“瑾为琅琊王氏子弟,只愿效仿法显,弘扬佛法,点化世人。”
“荒谬!你说法显东渡取经,求得佛法,令戒律流通汉地。可你看看,即便如今经书典籍随处可见,伽蓝佛寺鳞次栉比,世间之道又有何不同?”
“你特意约我来酒肆相见,为的就是让我看看民生疾苦吗?我告诉你,即便人人求神拜佛,你说的这一切,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王缡冷笑一声,“还有你说的陛下,陛下修习佛法,从来为的不是百姓,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一己之私!以民脂民膏供养佛寺,好在佛祖面前求得千秋万岁,江山永固!”
一连两句反问,让王瑾愣了一愣,原先气定神闲的态度,渐渐如云雾般消散,脸上流露出几分他这个年纪才有的迷茫。
半晌,他嗫嚅道:“阿耶,或许正因世道如此,才更需要法显一般的高僧,劝人敬天礼地,诚心向善。”
“阿耶你不是也说,琅琊王氏人才济济,儿子自知资质驽钝,无法与族中其他兄弟相提并论,唯在佛法上颇有心得,若是儿子能潜心修习,说不定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王缡不耐烦打断:“夏虫不可以语冰,你母亲早逝,我在外游历无暇照看你,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祖母真是把你惯坏了。”
他不愿再与儿子多辩驳,一挥袖,厉声道,“来人,带公子下去!”
话音才落,雅间外等候已久的家丁一拥而上,将王瑾押下楼,关入长檐牛车的车厢里,牢牢看住,不许他离开半步。
下楼的时候,王瑾手中的佛经脱落,散作漫天纸张,纷纷扬扬洒下。
有酒客好奇捡起一张,看了一眼后嗤之以鼻:
“又是佛经?不过是上层哄骗人的玩意儿,我家老婆成日里诵经拜佛,也没见我能多挣几个钱呐。”
……
距离王瑾被父亲强行带回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一勾弦月下,素衣的少年凭窗而立,远处的水榭里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的乐声,夹杂着断续的清谈之声。
——当年众世家公卿花了一亿钱,总算将皇帝从寺庙赎回。皇帝銮驾回宫后,依然潜心修习佛法,众世家在皇帝的带动下,隔三差五谈经论法。
琅琊王氏自然免不了与其他世家往来逢迎,不过王缡听见朝廷花钱赎皇帝的时候,曾对着儿子冷笑道:
“看到了吧?什么佛门净地出尘脱俗,根本就是见钱眼开,满是铜臭之味!”
回忆起阿耶不屑的话语,王瑾眼里有痛苦一闪而逝。
他记得,自己初在藏书阁中翻阅到《法显传》时的惊艳。书中有云,法显曾遇盗贼抢夺米粮,而法显只是寥寥数语,便能令贼幡然醒悟,弃粮而去。
可怜佛语纶音,本是教化世人的真义,如今尽数化作敛财的工具。
“公子,更深露重,该歇息了。”
夜色阑珊,窗下秋虫唧唧,有侍女的声音透过屏风响起。
王瑾长叹一声,转身回屋。自从阿耶游历归来,听说自己出家的意愿后,便怒气冲冲将他软禁起来,连句辩驳都不愿听他多讲。
两年的时间里,不管王瑾怎样哀求,王缡都只有一句话——“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来。”
连他房间的佛经,都统统被搬走,换成了《庄子》、《周易》、《道德经》等玄理之书。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将书交到王瑾手中的时候,王缡平静道:
“好好看一下罢,能救人的,不止是神佛。”
不过王瑾全无心思读书,闲暇时分,除了念经便是打坐。
在他眼中,曾经的阿耶,再怎样专断独行,总会耐心听人言语,保持名士风度,为何……阿娘走后,一切都变了呢?
“瑾儿,阿娘知道,你经常抱怨你阿耶为人严厉,但他不过是望子成龙罢了。阿娘走后,定会在天上,瞧着我儿一生顺遂,誉满天下……”
恍惚之间,阿娘死前的话又回响在王瑾耳边。
少年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面上浮现出坚定之色。
他定会成为当世的高僧,定会令大梁的百姓循道不违。
定会,不叫九泉之下的阿娘,失望。
翌日的清晨,有侍女端着面巾茶水来唤王瑾起床,不料进屋一看,绘满秋叶竹影的四扇屏风塌床之间,空空荡荡。
“——公子,公子不见了!”
随着侍女的惊呼,铜盆“哐当”一声落地,清水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肆意流淌,如同少年的行踪,一去不返。
此时的王瑾披着缁衣,骑着一头青牛,走在建康城外的乡间小路上。
山野寂静,晨雾朦朦如同轻纱,路上除了王瑾以外,只有零星的行人向着建康城而去,他们衣衫破败,面黄肌瘦,与牛背上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王瑾毫不在意行人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他已经打听过了,法显圆寂时的江陵辛寺,位于建康城以西八百多公里远,若是他日夜兼程,十多天后便可抵达。
王瑾摸了摸青牛的角,青牛温顺地“哞”了一声,他哑然失笑——还好深夜摸黑出门时,路过牛棚,起了心思,把长随阿耶出行的牛给牵走了。不然只凭他一个人,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就是不知道阿耶得知自己不仅偷偷溜走,还带走他最喜欢的青牛时,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想象着阿耶怒发冲冠的样子,王瑾扬了扬眉毛,快活地笑了。
然而他的笑意还没有维系多久,地面突然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王瑾诧异地抬起眼睛,发现远方天地交接之处,有黑红的战旗迎风猎猎飞舞。
他猛地想起,近几日家中下人送饭时的闲谈:
“听说大将军侯景起兵叛乱,已经渡过横江,攻占采石,不日就要来建康城呢!”
王瑾被软禁在院子里两年光景,对外界的一切消息知之甚少。他初始听说侯景叛变的消息时,以为是无稽之谈。
但如今看来,他能顺利逃出家门,大概也与战乱导致家中人心惶惶,无暇顾及自己有关。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王瑾远远便看见有几个慌不择路的行人遇上乱军,顷刻间便命丧于马蹄之下。
亲眼看见乱军的凶残,王瑾毕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焦急之下,他狠狠挥鞭驱赶青牛,青牛吃痛,载着他躲进附近的树林里,在低矮的灌木丛间横冲直撞。
不知跑了多久,王瑾总算看见前面有片青瓦坞堡,他慌忙从牛背上跳下来,跑到一处民居前扣门。
然而连扣了十几家,要么无人应声,要么将门打开一条缝,警惕看了他一眼,便“砰”地将门关上。
一直来到坞堡的最边缘,王瑾也找不到收留自己的人家,他绝望地靠在门口的榆树上,等待乱军的到来。
就在这个时候,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话:
“外面,外面是有人在敲门吗?”
王瑾心中狂喜,立即哑着嗓子,高声道:“我是准备前往江陵辛寺剃度的僧人,还望施主慈悲为怀,收留我一下!”
听到王瑾的话,有拐杖敲击土地的“笃笃”声响起。随后“吱呀”一声,两扇陈旧的木门从内打开,头发花白的老妪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王瑾。
看到王瑾的缁衣和手腕上缠绕的佛珠后,她咳嗽了两声,道:
“小师父,快进来吧。外面兵荒马乱的,实在危险。”
王瑾跟随老妪一路进了屋子,老妪给他倒了杯茶水。
道谢过后,王瑾顾不得茶水色泽浑浊,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总算缓解了因为高喊半天而干渴冒烟的嗓子。
他放下茶杯,好奇地打量周围,从家具来看,这是一户普通的庄户人家,所有的陈设都有些破旧,不过收拾得很干净,乌黑的桌子表面有层略显油腻的光泽,显然经过了数十年岁月的时间。
他的目光最后落定在一处佛龛上。
佛龛里的佛像以泥塑成,莲花台的表面装饰着金粉,释迦摩尼披着五宝璎珞,双目微垂,一派悲悯之色。
发现王瑾在看佛像,老妪问道:“小师父,这佛像可是有何不妥?”
王瑾摇头,只是道:“这佛像看上去有些眼熟,像是建康城中之物。”
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柔和的笑意,“你说这个啊,这是我儿子留下的。他也是出家的僧人,在同泰寺里跟随方丈修行。知道我吃斋念佛,特意从寺庙里捎回来这个。”
她笑着摇摇头,“做得还怪精致,不是我们这村里能买到的东西,摆在屋里每天看一看,心也就安了。”
从交谈之中,王瑾得知妇人是康家村的人,十几年前嫁到陈家堡来,生下儿子没多久,丈夫便因为繁重的徭役,累死在田里。儿子成年以后,本想去当兵,幸好同泰寺的师父化缘路过此地,看他有佛缘,愿意将他收到门下。
不过儿子出家的时候也颇不容易,陈康氏向寺庙捐了一担米,两把香烛,才让同泰寺最终收下儿子。幸好儿子出家以后,不用再缴纳税赋,避免了和他爹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活活累死的命运。
听了陈康氏的遭遇,王瑾心里五味陈杂,他信佛是为了宣扬佛法,可更多的普通百姓信佛,却只是为了谋生。
他怔怔地想着,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想要出家的信仰,产生质疑。
正当王瑾沉默不语的时候,外面不知是谁喊了句“兵匪来了”,与之而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瞬时将他拉回现实。
陈康氏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正要过去开门,木门却被人一下子踹开。
几名凶神恶煞的乱兵涌了进来,厉声道:
“有什么吃的,值钱的,统统交出来!”
陈康氏年老体衰,只得哀哀恳求他们:“老婆子家里没什么东西,几位官爷若是渴了,饿了,不嫌弃的话老婆子可以下几碗面……”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乱兵恶狠狠推到旁边,陈康氏“哎呦”一声,整个人直接撞在了墙壁上,王瑾慌忙上前扶住她,轻拍她的背部。
“你们怎么能……”
王瑾刚想开口斥责,陈康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让他不要说下去。
听见王瑾未说话的话语,兵痞粗声粗气地道:
“少多管闲事!要不是看你年纪还小,老子一把刀结果你的性命!”
乱兵在家里翻找了一通,最后实在找不出什么东西,便把佛像上的璎珞扯下来,莲台上的金粉也被他们刮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米缸里所剩不多的余粮,统统被他们一卷而空。
王瑾手无寸铁,根本不是兵痞的对手,又因为得保护陈康氏,只能忍气吞声,看着几名兵痞扬长而去。
兵痞离开后,陈康氏不住地咳嗽着,胸腔上下起伏。王瑾将她扶到床上躺好,谁知陈康氏身子向前一倾,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的鲜血来!
注视着惊慌失措的王瑾,陈康氏摇了摇头,干枯的手指指了指佛龛,王瑾起初不明白,等他把佛龛移开,才发现底下的桌子被掏了一个小洞,洞里拿出来两注铜钱。
“我老了,不顶用了,日日求神拜佛,只盼着儿子能在同泰寺里过得好一些。小师父你要是还有机会进城,烦请把这些钱,交给我儿子。他一个僧人,无权无势的,能有些傍身的东西,总是好的。”
“要是找不到我儿子,小师父就自己拿着这些钱吧,老婆子本来是想把它们留作棺材本的,不过现在想想,还不如拿它们来帮小师父。我佛慈悲,小师父日后成了高僧,千万记得在佛祖面前,多替老婆子念几句往生咒。”
“别这样说,我会帮你把钱交给你儿子,你也会活着见到他的!”
虽有王瑾的安慰,但陈康氏还是极其疲惫,合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凝视着病弱的陈康氏,王瑾生平第一次如此后悔,当初阿耶将《伤寒杂病论》交到自己手中,他竟是连一页都未曾翻开。
就这样过去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的傍晚,王瑾饿得两眼发昏,从米缸里用力刮了些碎米,伴着榆树上摘下来的榆钱,煮了两碗稀粥。
他喝完自己的那碗,扶着陈康氏把剩下的稀粥喝了下去。
身体稍微恢复些力气,王瑾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到建康城里,寻求王家帮助。
走出院子一看,他才发现,村子里到处都是哭天抢地的老弱病残,有些村民还和兵痞起了冲突,被兵痞直接斩杀在自己家里。
王瑾摸了摸手上串着的佛珠,又望了眼陈康氏家,终于下定决心,朝着建康城的方向出发。
一路躲过游荡的兵痞,黎明时分,天光乍现,王瑾来到建康城门口。守城的士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城里一派乌烟瘴气,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
王瑾好不容易逆着人群,找到家门,然而他扣了半天门环,只有年迈的管家徐伯前来开门。曾几何时,偌大的府邸人去楼空,唯剩下零星几个仆人。
从徐伯的话里,王瑾得知乱军的消息传来后,父亲王缡当机立断,决定带着家中四十七口人前往距离建康城十公里远的庄子避难。
看见王瑾犯难的样子,徐伯劝说道:
“眼下兵荒马乱的,家里虽然没人,但还有一些粮食和米面在,公子毕竟是琅琊王氏的人,乱兵真攻进来,不会拿公子怎么样的。”
听见徐伯的话,王瑾陷入了两难抉择。
留下来,在狼烟四起的时候,靠着琅琊王氏的荫庇,保全自己的性命。
走出去,冒着战火纷飞的危险,去救那病弱的老妪,还她的一水之恩。
王瑾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对徐伯道:
“还请徐伯将家中的粮食,药材拿出一些给我,我想去同泰寺一趟。”
他选了第二条路。
劝说王瑾不过,徐伯终于答应他的要求,给他装了些干粮。王瑾背上褡裢,然后将几瓶药贴身收好,来到城东的同泰寺里。
虽遇战乱,同泰寺依旧金碧辉煌,九级浮图耸入云表,十方佛的金铜像熠熠生辉。然而佛像下,却遍地都是哀哀呻.吟的僧人。
——城破以后,乱军将寺里洗劫一空,什么吃食都不曾给他们留下。还有不少僧人在阻拦乱军的时候,被他们打成重伤。
王瑾在僧人之间找了又找,始终没有发现陈康氏的儿子,长叹口气,放弃寻找,重新向着建康城外出发。
回去的路上,王瑾好几次差点和乱军撞个满怀,幸好他生性机敏,借着树林灌木的掩护,躲了过去。
不知何时,天上渐渐下起了雨,将血污与烽火,一并笼罩在朦胧的烟雨里。
眼看远处的青山之间,隐隐约约露出陈家堡的轮廓,王瑾正松了口气,谁知下一刻,树林里突然跳出来几人。
“把身上所有的粮食都留下!”
看见这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子,王瑾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放下褡裢。
劫匪解开褡裢,发现里面装了不少干粮以后,欣喜若狂,顾不得干硬,拿起块饼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食。
等他们分食完干粮,在王瑾全身上下摸了又摸,只发现几瓶药后,便将药也一并劫走,然后把王瑾一个人扔在林子里。
他们走的时候,其中有个劫匪的头巾被树枝勾住,解散开来,露出光秃秃一个脑袋,还有两排戒疤。
——竟是个僧人!
凝视着劫匪远去的背影,王瑾只觉得悲哀一阵接一阵地涌上心头,同泰寺金光闪耀的佛像,与佛像下遍地哀吟的僧人,在他眼前来了又去。
他问自己:这就是你所信仰的佛吗?
这就是你认为,能拯救世人性命,令众生脱离苦难的佛吗?
王瑾倚着树木,强撑着不让自己瘫软下来。想起远在陈家堡,等待自己救援的陈康氏,他的神智恢复些许清明,冒雨继续朝陈家堡前进。
等他回到陈家堡,床上的陈康氏已经病入膏肓。
王瑾不忍心将自己没有找到她儿子的事告诉对方,便编造了一个陈康氏儿子在寺庙里救援百姓的谎言。
听见王瑾的话,陈康氏面上浮现几丝微弱的笑,“谢谢小师父,这样……这样老婆子我也就放心了。”
弥留之际,老妪失神的双眼盯住佛龛里的神像,喃喃自语:
“回想起来,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同泰寺的师父说,修习佛法,潜心向善,总会有好报,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一生,过得很苦呢……”
“小师父,你能为老婆子我念念经吗?看到你,我总能想起我的福儿,他十三岁出家,现在差不多,也有十七八岁了吧……”
王瑾含泪点头。
他颂了一夜佛法。
天明的时候,陈康氏气息断绝,王瑾用手默默为她合上双眼,他正要起身的时候,一个人推门而入,在看到床上陈康氏的瞬间,脱口而出:
“——娘!”
听到对方的喊声,王瑾抬起眼睛,两人四目相对之际,双双愣在原地。
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树林里,抢夺王瑾干粮与药材的劫匪!
那僧人看到王瑾的时候,也是一刹那间,明白所有。
他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最后低低地念了一句“我佛慈悲”,没等王瑾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向墙壁,硬生生撞死在他面前!
血溅上佛龛,佛像依旧双目微垂,神情怜悯。
王瑾默默看着眼前一切,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王缡的话:
“陛下修习佛法,从来为的不是百姓,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一己之私!以民脂民膏供养佛寺,好在佛祖面前求得千秋万岁,江山永固!”
千秋万岁,江山……永固?
那一年,梁朝境内,烽火连天,勤王之师相互猜疑,各自思归。
那一月,建康城中,奸臣毒掠百姓,污辱妃主,彻夜笙歌不绝。
那一日,宫墙之外,横尸满路,不可瘗埋,烂汁满沟,众心皆盼外援。
——可曾有外援?佛可曾垂怜众生?
佛不言不语。
蒙蒙烟雨里伫立的数百座寺庙,雕梁画栋,穷极奢丽。
可金粉塑身,璀璨耀眼的佛像之下,却是白骨累累,饿殍满地。
皇帝欲求长生,欲求不朽,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黎民苍生。
窗外雨声沙沙,王瑾回过神来,他用仅剩的力气,提起墙边放着的锄头,一步一步走近佛龛。
闭上眼睛,锄头凌空挥下。
顷刻之间,神龛里的佛像化为四分五裂的碎块。
遍地碎屑中,王瑾的笑声越来越大,泪却顺着清秀的脸庞滑落。
他终于明白,佛救不了人。
人的命,唯有人,才能拯救。
太清三年的三月,侯景占据建康全城,牢牢把控朝野上下。
同年,五月初二,梁武帝惹怒侯景,于台城宫中病逝。
一代帝王,四度舍身佛寺,最后却在自己虔诚信仰的佛祖面前,被活活饿死。
天下讽刺,莫过于此。
王缡再度见到王瑾时,已是在侯景之乱平定后的春天。
四年的时间里,大梁处处硝烟弥漫,连续的战乱使得百业凋敝,民不聊生。
动荡的时局之中,王瑾没有像当初立志的那样,成为一代高僧,而是从家里取回《伤寒杂病论》,潜心学习,然后凭着掌握的医学知识,在战场上救死扶伤。
注视着黑瘦许多,也成熟许多的儿子,出乎意料,王缡没有反对,也没有质疑他的决定。
实际上,在琅琊王氏的一众贵族子弟间,也很少有人从医。
医者,需要接触许多病患与不洁之物,同样非世家所推崇。
“阿耶……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我……并不准备归家,也不准备和其他族兄一样,出仕为官。”面对父亲,王瑾忐忑道。
王缡长叹一声:“你做了决定就好。”
他的目光辽远,仿佛回忆起什么,道:
“你阿娘死的那年,同样是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同泰寺的主持和她说,把他开过光的符纸烧了,喝下去,就能药到病除。”
“我多次劝她,不要太过迷信这些,可她不听——也对,连皇帝都深信不疑的佛法,普通人还有得不信?”
“我也曾在寺庙捐钱数万,日日在佛像前长跪不起,希望能换你阿娘一命,可她最终还是药石罔顾。你阿娘闭上眼睛的晚上,我就想,佛祖都救不了的命,世上还有谁能救?”
“可后来游历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人命,本就不该求神佛来救。”
说完,王缡凝视着儿子,似有无限多的话想说,然而最后只化作一声叮嘱:
“不求我儿闻达于诸侯,只求我儿,能按照心中所想所愿,过完此生。”
听着父亲的话,王瑾点头:“儿子定会将父亲的话,铭记于心。”
又过了很多年,朝代变迁,有的帝王推崇佛学,有的帝王盛行灭佛。伽蓝寺庙建了又倒,倒了又建,历史也就在数不清的断壁残垣之间,缓缓前进。
某年清明,有进京赶考的书生路过山村,看到村口的榆树旁,立着小小的墓碑。墓碑无名无姓,唯有山野村童,在破败的坟墓旁放的一束杏花。
“这是谁的墓啊?”书生好奇道。
“不过一游方郎中。”有树下乘凉的村民如此回答。
对方“哦”了一声,行色匆匆,继续赶路。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