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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西祠 ...

  •   天蒙蒙亮时,晏安从椅上起了身,把窗打开。
      夜里下过点小雪,一点冰棱从窗檐上垂下来,剔透晶莹。晏安伸出手去够,伸到半空,手似碰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不过一瞬间,那点冰凉的感觉便消失了。仔细一看,自己的手离冰棱还有四五寸远。
      晏安缩回手,猛地扭回头看。身后是极暗淡的屋子,老式的紫檀雕花嵌宝床,黄梨木镶玉大圈椅,黄铜火盆里的炭灭下去,阴白的炭灰死沉沉没在盆底。西洋大穿衣镜子拿黄杨木嵌了,一点一点清晰地映出点窗外的天来——却是乌蒙蒙的一点亮,照得人心里也跟着暗下一层。
      空荡而乌暗的屋子,不见天光,也不见人气。再往旁看,门上的银红夹棉洋绉帘子带了光泽一闪一闪,隐约似有人立在那里。
      晏安心里跳漏半拍,强自压了心底的惧怕,低了声音道:“明青?”
      那人似动了动,悉悉素素的声音传来一点。晏安冲上前一步,一点天光之下,不是谢明青是谁!
      三分青白的脸,带了一点乌暗。狭长的眼微微抬起来看向他,面上深静一片,似喜似悲。
      晏安心里说不上是惧是喜。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谢明青后退一步,整个人的一半没在帘子后,显在晏安面前的只是被帘子斜斜格断成两片的半个人。
      “明青……”
      谢明青露出点欢喜的色彩,连带苍白的唇也弯起来。晏安再向他迈出一步,鬼魂却胆怯似地退开,只留下薄薄一张面印在门帘上。
      “……长……宁……”
      仿佛太久不开口,他的嗓音像生了锈,带着土里的湿气,涩哑难听,不像人的声音。晏安头里“嗡”一声,那人往后一退,帘子翻起来,再没有了他的影子。
      晏安耳旁突然长长一声鸣叫,然后满耳都是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鸡鸣。睁开眼,天边像翻了白的鱼,透出些亮的白光,已是将明之际。方才的那人再分不清是梦是真。摸摸自己头上,泠泠一头冷汗。盛着骸骨的仙兔捣药釉里红瓷坛,晶莹剔透,殷红的仙兔一双眼涂得满满的釉彩,血一样的颜色写了“谢公品 字明青”的字样,似要流落下来。
      晏安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一点点把它打开,里面是碎碎几块乌黑色的颗粒,有的上面还裹着红粉——明青骸骨上的东西。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点朽烂的色泽。
      谢明青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头脑里纠缠不清。晏安伸手掩住嘴,把喉咙里一点声音埋下去。等了会平静下来,这才把手帕收了,抱了坛子叫了轿子去晏家村祖屋西侧的小祠。
      到了祠堂时已近正午,西祠早开了门,祠内阴暗潮湿,有淡淡一层香火味道。密密麻麻地放了三四十排架子,上中下摆放三层,口口骨坛贴了人名人姓,像极了一只只白花花的头颅,阴气逼人。晏安把明青的坛子放在第四十一排中间一层,突然从坛子间的缝隙里看出点东西来。
      有只泛着暗青色的手,腕子上吊着一只银绞丝镯子。尖尖长长的红指甲,一点一点,轻轻敲打着一只只排好的骨坛。细细的声音叮当,叮当,清脆动听。
      晏安头皮一麻,喝一声:“是谁?!”
      窗扇“嘎喀”一声响,窗户没来由打开几分,光线掉进来,正落在那人身上。二十来岁的女人,眉目秀丽,虽是粗布衣裳也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也带着生机。那女人笑弯了一双长眼:“晏十三家的。”
      晏安看着她,那女人笑道:“管西祠的晏十三,你不认得?我是他家老婆,邻里都叫‘十三嫂’。”
      晏安呼出口气,手这才离了明青的坛子:“没事吓人做什么。”
      十三嫂笑道:“啊哟你还真不会说话。一大早抱着个装死人的坛子来西祠,是你像了鬼还是我像了鬼?”
      晏安不说话,十三嫂盯了他看一阵,呀一声才啧啧笑道:“小哥你从外地回来吧?是城里养浩老爷家的,还是城北遵礼老爷家的?”
      她见晏安衣着光鲜,又抱着骨坛进西祠,料想不是什么正经老爷,怕是哪个大户人家里有点地位的小厮。因此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半分尊敬的样子。一双眼带了笑,斜斜挑着往他面上来回扫。
      晏安说一句“城里的”,十三嫂便嘻嘻笑道:“那这坛子里一定是谢明青谢老爷了。”
      晏安抬眼看了看他。晏家素来回村回得少,村里一个村妇,竟也会知道明青的事情。
      十三嫂绕到他身后,边伸着脖子看坛子边笑道:“谢老爷是五年前死的,当时晏大老爷请了村里好多人家去吃白酒呢——唉呀真不愧是城里的大户人家,那酒席上什么没有,还摆了四天……”
      晏安心中一跳,说话也带了颤音:“你说什么?”一把扯住十三嫂手腕厉声问道:“明青是哪年没的?”
      十三嫂怪叫道:“丁未年正月死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哥儿你不知道?”
      她一个乡下妇人,并不懂得用避讳的说法。一个“死”字从声音变成用黑墨水写的大大的一个字,烙进晏安的心里去。丁未年正月,正是晏安去留洋的那个月。那时晏安在上海等船,晏老爷还要晏太太出了门,叫人开了家里新买的汽车给他送饭。
      晏安头脑里乱成一团,忘记了要松开十三嫂。直到她拿了尖指甲狠狠掐进他肉里,才痛得回过神来。
      十三嫂拍着胸脯道:“小哥你真是吓人。这祠堂里难得见个人,好不容易见了被吓得装坛子里了就划不来了。”说着似又被自己那句“装进了坛子”逗乐了,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晏安心里涌来一股诡异的感觉,说了声“抱歉”。十三嫂看看他脸色,涂得艳红的唇角翘起来,带了点幸灾乐祸的神情:“看样子,你跟谢老爷很亲近?”
      晏安勉强点点头,十三嫂便露出了然的神情:“你这般年纪就有这般地位,真是了不得——你不知道谢老爷哪年死的?”
      晏安苦笑一声道:“我听讲是丁申年。”心里酸苦非常,只说了这一句就觉得喉咙堵住了。十三嫂“啊”一声道:“丁申年谢老爷都埋了一年啦!你常不在家吧?”
      晏安嗯一声,十三嫂不知从哪里摸出条帕子,招着手笑道:“难怪你敢抱他的坛子!他死了这五年,村西头江边老有人望见他在水边。不动不响地,穿着身水色的衣服一站就是半天——论起来呀,谢老爷也是我家亲戚,他老娘的娘家姓李,是我娘家同太公的表亲,你喊我一声嫂子还真没喊错——我听西头瞎子说了,谢老爷有怨气,死得不清白!”
      晏安浑身一震,别过头死死盯住她。十三嫂忙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晏安道:“怎么不清白了?”
      十三嫂带了点隐秘的神情往四周看看,方才切切说道:“他们都说是谢老爷的亲姐姐毒死了他!”
      晏安被吓一跳,十三嫂便保密似地竖起眼睛道:“我听给谢老爷装殓的人说,谢老爷死时面色青白,嘴巴乌黑,不是中了毒是什么?”
      晏安带了点怒气:“胡说八道!谢家阿姐为什么要害他?”
      十三嫂冷笑道:“小哥你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谢老爷活蹦乱跳的少年人,怎么说死就死了?他一死,他生前的钱留给谁?还不是给他亲姐姐,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谢姑娘我见过,明面上性子温顺,生得又好,谢老爷一死哭得晕过去几回,拿了钱还得了太太同情。谢老爷刚出满七②,太太就把她娶进家给晏二老爷作小老婆了——唉哟哟,那可是大排场。我算算,丁未年三月进的门,八抬大轿从谢家抬到晏家,从正门进的门,晏老爷代二老爷拜的堂——她还怕谢老爷报复,往他手腕这里绑了五花绑尸绳。谢姑娘可真是好手段,也不知喂了他什么毒药,看起来又不像砒霜。养浩老爷和他太太一直把他当儿子待的,他一死伤心得很,哪里顾得了其他?到底没见过他死后的样子——哎呀呀,谢姑娘小小年纪,算盘打得真好!”
      见晏安面上似信了三分,十三嫂又咯咯笑道:“还有另一个说法,说是晏二老爷看上了谢姑娘,谢老爷不准,于是二老爷下毒药死了谢老爷,这才霸占了她……”
      晏安忍无可忍,站起身要骂她几句,又见她尖牙利齿的样子,生怕说出更难听的来,只得转身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西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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