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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寿宴(一) ...

  •   盛京的秋,来得格外早。才至坤月,这天儿就雾沉沉地刮起了侵骨的寒风,凋树泣露,落红满地,宫里朱门嵌着的金锁上,皆都结了层不薄的冰霜。
      一辆素朴的马车正沿冗长逼仄的宫道疾行,车轮压过残花枯叶,碾下几道难消的车痕。

      刚挑开的车帘旋而被一双黝黑的粗手重重夺过,丫鬟乌桃掩好帘布,大气剌剌地对着燕迟瑾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说教,“大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个儿的身子,这冷风天的,你何如还不注意着点暖儿啊?!上月你无端端昏迷的那两天,可差些没急掉国公爷的命!这次赴圣上寿宴,你要是再冻着伤着哪里,国公爷可怎会饶过我哩?”

      燕迟瑾嘴角噙笑地听完乌桃一连串儿的嗔怪絮叨,没骨头似地窝回车厢,乖乖接过乌桃递来的汤婆子和毛氅,看向乌桃的眼神却像是淬了暖光。
      充斥着怅然不舍。
      不舍…不舍……
      叫他怎能割舍……
      前世,无论是父亲幺弟,还是国公府里的丫鬟仆子,都先他一步,命断刑场。
      定国府百余口人,在大齐新帝登基的第二个月,就以谋逆欺君的重罪被判处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全部死绝。

      “行刑那日,空中落了雪,刽子手们手起刀落,燕家数百人的人头就那样骨碌碌,骨碌碌的滚了满地。他们呀,一个个的,还都死不瞑目呢,巴掌大的血脑袋,就那般瞪开了眼,盯着朕看。可又有什么用啊?他们还不是都死光了?从他们脖子上淌出来的血,把刑场的白雪都染了个透红!来,迟瑾,你瞧瞧。”
      新帝缪奕用脚尖抬起燕迟瑾的脸,“朕这双靴子,就是当日监刑所穿,上头还有你们燕家人的血黏着呐!”

      “……”
      燕迟瑾显然是受过了一轮大刑,枯稿得早已没了人形,再不复往日国公府大公子的皎然神采。
      他披头散发,衣衫尽碎,沾了不少斑驳暗红的血迹,一缕一缕地,勉强挂在身上,如今,他的腿骨也刚被狱卒用杖棍给打折了,他试了几次,都站不起身,只能无力地趴伏在冷硬的地上,双目涣散,神志混沌。
      饶是如此,他还是能辨认出来,面前这个所谓的新君,就是害死他燕家百余口人的罪魁祸首,亦是当初燕家参与夺嫡之争时,抵死相助的二皇子,缪奕。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燕迟瑾早该懂得这个道理,可他却到底没有想到,这个他相识经年的男人,竟会暴戾狠绝至此。

      燕迟瑾啐出口中的血沫,阖上轻颤的双目,不愿再看缪奕。

      可很显然,缪奕,并不打算放过他。
      “骨头还挺硬啊。”
      缪奕慢条斯理地蹲下身,猝而,猛地伸手揪起燕迟瑾那满头业已干枯打结的发丝,迫他仰头,“那不如,朕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夫君’…哦,不对,应该说,是你五年前休掉的那位‘夫君’,也就是朕的好皇弟,自听到你入狱的消息后,居然连夜马不停蹄地从疆北关带兵赶回盛京,意图逼宫,迫朕放过你。”

      “你…你说什么……缪晟他…他……”
      无神的瞳孔蓦然放大,燕迟瑾心口痛窒,干裂的唇开开合合,抖得分外厉害,只能从腥甜的喉腔里勉强滚出几声嘶哑干枯的声音, “他…他怎么样了?”

      缪奕无声地一笑,“你觉得呢?”
      天真愚钝,自不量力。
      你拒不肯帮朕写信招他回来,朕正愁找不着借口除掉这个常年拥兵在外的皇弟,结果,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朕就知道,他会为了你夜闯皇宫,所以啊,朕早就在宫中布下人马机关,他救你心切,又哪里分辨得出来,昨夜,已被乱箭射-杀于朝安门。
      “死了。”
      缪奕说得轻轻巧巧。

      可这两个字,却如同顽石入水,在燕迟瑾早已枯死的心中,荡起万千巨浪。
      死了。
      都死了。
      这世间,所有真心待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燕迟瑾顺着男人的力道,扬起纤长的脖颈,将尽是血污的脸柔若无骨地贴到男人的手掌,轻轻摩挲。
      就在缪奕以为燕迟瑾终于肯示好服软之时,下一刻,他却眼角一缩,忽然发狠,死死咬上了缪奕的手。
      他像只垂死的小兽,咬得又深又凶,直到齿舌间盈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也不松嘴,像是要把缪奕的皮肉活活撕咬下一块才肯罢休。

      “你这个疯子!快来人啊!护驾!护驾啊!”

      守在诏狱外的护卫们听得动静,匆匆赶来,许是没料到燕迟瑾双手双脚都已然废了,都还能伤到皇上,愤怒的守卫们蜂拥冲进牢房,扯过燕迟瑾的头发,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守卫们生怕皇上怪罪,不解气似的一脚踹在燕迟瑾已经骨裂的腿弯处。

      “住手。”
      缪奕眸色暗沉,捂住自己的伤手,扭头看向燕迟瑾,“朕本来是打算饶你一条贱命的!现下看来,你也不需要了!来人,传朕旨意,三天后,问斩……”

      “不用了。”
      燕迟瑾贴靠在墙根,气若游丝地撑起手肘,他眼尾赤红,清泪和着面上的血丝无声滑落,没入鬓角,只余下两道极淡极淡的血痕。
      “缪奕,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若有来世…我必要将你抽筋拆骨,碎尸万段。为燕家和晟郎…血恨!”
      燕迟瑾紧咬牙根,含血吐出最后几个字,旋即,用尽全身的力气,当着缪奕的面,狠命将头撞上了墙!
      热血从额角源源不断滚涌而出。燕迟瑾五感顿失,视线开始模糊,周遭的声响也已渐渐听不分明。
      千番痛楚,万般委屈,终究成空。
      堕入黑暗的最后一刻,燕迟瑾仿佛回到了自己弱冠那年。
      少年皇子鲜衣盛装,折了枝香桂,从他府前打马越过。
      “子玉子玉!”
      少年一眼就认出了正要随父亲出府行冠礼的燕迟瑾,笑得眉眼弯弯,“你快看看我的这匹骏马!这是父皇新赏赐给我的!等你行完冠礼回来,我带你一道骑,可好?”

      “好。”

      “大公子在说什么?”
      乌桃睁圆了眼,疑道。

      燕迟瑾这才撑住脑袋,懵懵然掀开眼皮。
      原来,方才不知觉间,他居然在车厢里小眯了会儿。
      还梦到了前尘旧事……

      思及自己在梦里对缪晟说道的那句好,燕迟瑾的脸颊不由地有些生烫,停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停了。

      “出了什么事?怎的这么久都没进宫门?”
      车辇外传来了切切嘈嘈的争执人语。
      宫里报时的晚钟也将将被人敲响,余音回荡。

      燕迟瑾披上氅衣,掀帘下车,长身鹤立于宫道。
      才至酉时,暮色便重了,弯月悬于枝头,映出他逆在清晖之下的面容。
      果真是当得起郎艳独绝,盛京第一美人儿的名头。

      燕迟瑾身量颀长,肤白若美玉,细密长睫下,是一双桃花瓣形状的清润眼眸。他眼尾微微上挑,缀了粒朱砂色的暗红小痣,昳丽之余,又平添了几分清冷柔弱感,生得是丹唇皓齿,明眸善睐。
      乌黑青丝则高高绾起,束了金冠,更显俊美昳丽,他着的是一身祥云纹的碧色广袖锦衫,腰间系了条同色的斜纹缎带,缎带下轻垂丝缕流苏,斜斜搭于胯骨,完美地勾勒出他盈盈一握的腰线。
      矜贵而清雅。

      只是…大公子的眼神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如果说,从前的大公子是个不谙世事的世家贵公子,现在的大公子,眼神中却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深如幽泉,暗流涌动。
      好像…就是从月前突发昏迷苏醒过后就是这样了。
      乌桃怯生生地跳下马车,跟在燕迟瑾后头,边张望着那些个同国公府护卫拉扯的太监,边暗暗看着自家主子分神。

      燕迟瑾的面上却未有多大波动。
      他抬首,遥遥望了眼宫墙内的鎏金飞檐,喃喃道,“这里,原就是朝安门。”
      朝安门,是皇宫西北角的一处偏门。
      也是前世,晟郎身死之地。

      “公公,小的求您了,就行个方便,让马车进去吧,我家公子打小身子就不好,近来又患了腿疾,这里离善庆殿那么远,他走不动的!”

      “不是咱家不通融啊,这宫规森严,向来都只有权贵皇亲的马车才能进宫门,普通臣子一律只能步行。”
      为首的领事公公拂尘一挥,势力地斜眼瞥了燕迟瑾一眼,“你们不会还以为定国公还是从前的定国公吧?燕淑妃娘娘失势已久,圣上今个儿能请你家公子参加寿宴,已经是给足燕家人面子了,你们可莫要再挑东挑西,耽误了寿宴时辰,可没你们好果子吃!”

      “公子,您看这…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小的背您进宫吧,就怕这双腿走路慢,误了时辰,皇上会怪罪啊!”
      国公府的家仆护卫们个个一筹莫展。

      燕迟瑾依旧不发一语,轻抬素手,慢腾腾转动起腕上的那枚翡玉镯。

      一个月前,他重新活了过来。
      重生在泰和八年,他刚及弱冠的这一年。
      而今日,正是先帝五十寿辰,他作为定国公燕铄的嫡长子,代替病重的父亲入宫赴寿宴。
      前世,也正是在这一年,定国府彻底失势,为图自保,兵行险着,参与夺嫡之争,最终…选择了时为二皇子的缪奕,自此一着棋错,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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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寿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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