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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湘夫人诗(下) ...

  •   ○
      那日简行说劝了湘夫人很久,才将闭门不出的她劝出这深院。
      汀兰小湖畔,水面初凝,灯万盏,照此间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不绝,最是冬梅好。行人熙熙攘攘隐于花海,红梅添艳,白梅裹雪,花枝重重交织,像是人的情丝缠绵。
      昱国的梅开得极早,也开得奇。简行说拨开挡路的三两垂枝,引着湘夫人共赏冬梅宴。
      前方有些吵嚷,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几家世族子弟皆躬身向着一处行礼。浔都谁人不识平夷公主的马车,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不敬她。
      垂珠帘布微微掀开半边,走下来的女子桃花人面,化着最时兴的妆面,灿如云霞,眉眼尽是春意。她向前行了几步,唤湘夫人道:“九姐姐。”
      原是湘夫人的族妹,武十七娘。新皇登基,武氏平步青云,就连十七娘都不知为何入了平夷公主的眼,当了这贵女中的第一流。
      她二人闲话家常,简行说与十七娘并不相熟,正无所事事赏众芳绽蕊,忽得就撞上了一双明眸。他微怔,匆匆移开视线。

      世人常说,平夷公主不像平夷公主。并非是认为她不堪为此身份,而是她通身的气派,完全无法让人相信她是那十五岁提剑围皇城的王女。
      人们见到她,最先在脑海中勾勒成型的印象,必是以一个“善”字相拟。她太温柔了。是那种化为实质的温柔,似是能抚平旁人的所有不安。不张扬,不艳丽,不争芳斗艳,看着亲切,却又让人只可远观。
      就是这样的人,掌握着朝野上下的生杀大权。
      平夷公主赏梅,只带了宫奴三人并武十七娘,侍卫长并未跟随公主出宫。昱国的禁中侍卫多从王公贵族中遴选,那些看着不起眼的,往往是一般人惹不起的。
      而平夷公主的侍卫长是她为王女时,吉宁帝亲赐。名为其羽,不知身份来历,相传是吉宁帝送给王女的最锋利的护身刀。可她用这把护身刀,指向了她父王。
      无人知王女武功如何,甚至有人猜测她根本不会武,当年血染禁中,王女更是未杀一人。她的勇与谋,多表现在知人善任,被她策反的人放在心中首位的就是对她的忠。其羽如此,随公主谋乱的李氏一族亦如此。
      今日公主出宫未带一个侍卫,若不幸遇刺身亡,李小阁老必令天下白衣送丧。
      她身后总有各种各样的心甘情愿为她拼命的疯狗。

      吉宁帝在政事上并无过错,他唯一受人诟病的私德就是当年兵变诛杀宗族子弟十一人。帝王家无亲兄弟,吉宁帝此举是为绝后患。而王女身为得利者,仿枭鸟食母獍兽食父,硬生生夺了她父王的江山。
      为臣子,不忠;为儿女,不孝;为女子,不卑。
      简行说不喜这样玩弄权术的女子,他心仪的是……陷入思绪的儿郎未曾注意到那雍容华贵的公主已走到他身前。
      “简台端,湘夫人。”平夷公主莞尔,语调轻柔地唤着眼前二人。
      昱国官制多沿袭古制,稍有变动,仍以“台端”称侍御史,简行说任殿中侍御史,隶御史台,从七品。
      众人一拜二参,自是以公主为尊。

      一行人在汀兰湖观灯赏梅。孤芳傲,花开早,疾风送香过岸,破春将知晓。俗人三两,不识梅雪各为,混称天降玉骨飘飘,作诗永以为好。
      湘夫人提不起兴,面上郁郁,更有苍白病态,却仍赔笑驱散几分愁容,以免扰了众人兴致。伴君如伴虎,她需时刻谨慎,虽然公主待她已是极好,可若有人拿她对公主的态度做文章,武氏一族必受牵连。
      笑,是用来表示她们的关系好。湘夫人觉得有些累。她的情绪不对,看待公主的角度也不对,其实她心中明白,公主是愿护着武氏的,而她这般小心翼翼反倒会将公主越推越远。
      但她总免不了小心。越靠近权利中心,越要如履薄冰。
      湘夫人如今,更加想念简从故。没有了他,她一个人应付这些当真是只剩下——难,心累,想要逃离。
      他予她的是一种陪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陪伴,可他却不在了。

      ○
      花中穿行,似是见故人。
      湘夫人轻眨了一下双眼,脑海中因一年又一年的过去而变得模糊的身影此刻清晰起来,周围的一切喧嚣声渐渐淡去,静的,能清楚地听到心跳。
      像,真像。
      “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她情急之下攥住了简行说的衣袖,这是他与她这么多年离得最近的一次,他不由愣神了片刻,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湘夫人奔向了不远处的男子。
      “拦住她。”平夷公主的声音还是那般轻柔,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够扰乱她的心神,此时更显镇静。
      公主从前是见过简从故的。
      永望二年龙骧将军战死,尸骨无存。
      起先就说过,简从故这个龙骧将军并无特别。正逢乱世,国与国之间常有冲突,一场战役若以十万兵马为数,士兵动辄战死的就要以千万为记,无人生还更是有之。
      上了战场,回不来,甚至尸身也没有,可称寻常。失踪?那也要看命,四野之下敌友不分,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因此在简从故渺无音讯后,世说龙骧将军战死。
      “简台端觉得他像你兄长吗?”公主笑得温婉,心中是何等想法旁人无从得知。
      像,自然是像,简直能以假乱真。又或者说,兴许他本就是。简行说听到公主的问话近乎慌张,冲淡了看到那人的几分喜悦,面上却不显,仍是恭敬回道:“是嫂嫂痴了。”
      若那人真的是简从故,也不能再是。一个世人以为战死的将军重回故里,三年间亲人皆未闻其消息,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个解释——逃兵。
      受平夷公主庇护的武氏一族有了个逃兵女婿,断不能如此,自居清流的简氏一族也绝不会允许。那留给兄长的命运,万万不会是善终……
      于是简行说只能压下期愿,既希望他是,又盼他不是。
      他的嫂嫂眼中是情意绵绵,被她如此看着的男子却有些愕然,说着:“夫人,你认错人了。”
      神情真切,不像作伪。

      中原割据,以西灵海为南北分界线,分五国向北,分两国居南。昱国临海,与铁答丹王庭、后昰、桓国接壤,与后朱有国家相隔,又与蛮司王朝通水路,但昱国与宣国,永远都是遥遥相对。
      “在下是宣国人,初来浔都。”
      “从未见过夫人。”
      “我不是他。”

      ○
      说着“我不是他”的男子究竟是不是简从故呢?这已不再重要了。
      相传永望五年十一月,湘夫人于汀兰湖畔见龙骧将军之魂灵,后一月与情人有私。平夷公主至,秉烛夜谈,世人不知内容。十二月末,湘夫人作诗,即成《寄北渚简二十一龙骧将军从故》,翌日,投湖身亡。
      关于湘夫人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殉情,有人说是为守“不失身不改嫁”的贞洁,有人说湘夫人其实是假死,甚至有人说,是平夷公主逼杀旧友。
      后几条观点诚然很难成立。
      那段中原割据的岁月,乱、香艳、悲凉,后世的人根本就不清楚口口相传的湘夫人情人,究竟存不存在。他们从武十七娘的言录中找到那句“五年十二月知遇之恩”,便觉得是讲湘夫人与其情人。我私认为不然,甚至觉得这条,是指十七娘与平夷公主。
      谈到七国乱,少不了昱国,同样一提到昱国,必绕不开平夷公主。似乎每个人的故事或多或少都会与她有关。
      野史称公主——弑父杀君临朝摄政灭两国覆一族,她是个极其狠心的政治家。我难以得知哪些为真哪些为假,伴随着她颇受争议的一生的,是她为人津津乐道的艳史。人们赞其功,又认其淫媚,于是风流韵事越过了她的功绩,成为后世更为关注的对象。
      也因着她的过,好像什么错事都能安在她身上。这才有了那条“为名声逼杀旧友”。人们忘了,若历史上湘夫人确实是殉情,她没有后顾之忧是因平夷公主,而武十七娘能登室论儒,亦是因那知遇之情。
      我私心为公主正名,明明想不出该怎样下笔,却不知不觉竟是半篇写她。

      实际上我们也无从得知湘夫人笔下的“友人”究竟是不是平夷公主。她临终前与一人畅谈,写下“难解情字”,这才有了我的拙作《湘夫人诗》。
      我因那寥寥几句的史实而为他们写出了这样的故事,在一开始,就将湘夫人诗中的“似君者”定义为只是失忆了的龙骧将军。不过是想平添几分悲意,兴许更会落了俗。
      若他真是他,难以解释身为弟弟的简行说认不出兄长,难以解释为何只有湘夫人一人坚信那就是她夫君,更难以解释为何平夷公主不去查他这三年的经历。
      说着“我不是他”的男子后来离了浔都回到宣国,某一日忽然想起了所有,却发现她不是真孀妇,可他成了真鳏夫。
      于是再写不下去。
      我实在想知道,却终此一生无法看到历史的过去。
      诗中,湘夫人道着“以见君,亦与君长诀”。
      其实在她自己认为那似君者不再是他的时候,她的少年郎就真的不在了。
      我无从知晓他们真正的过去,只一支笔,几滴墨,一点灵思,凭空造出这篇《湘夫人诗》。
      纵观历史,兴许她对他的爱不纯粹,却是碧落黄泉誓死相随。
      既君难以入梦来,便迟一点,天上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湘夫人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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