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
-
新年过后的一月，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没有雪的日子里，天空宛如一块半透明的浮冰，云层则成了冰面的纹路与霜花，向世间散发着阵阵冷气。晴天变得珍稀起来，偶尔放晴时，人们总会来到窗前或门外，享受冬日阳光稀薄的暖意。
就是在这样的时节，迎来了木暮对北原食品公司的年度审计。
距离赤木把真相告诉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天结束前，赤木很认真地说，不要因此而影响工作，他希望等阿久的事结束后再处理那件事。这些天来，两人没有更多地谈论那些，偶尔悄悄观察赤木时，木暮发现他的情绪并非伪装，而是打从内心的沉着与平静。
可是，木暮却无法完全波澜不惊。进入大学之际意气风发的赤木、受伤后不肯见任何人的赤木、把自己关在家中独自消沉的赤木、考上医学部后激动得难以自抑的赤木、找到工作后紧紧抱住自己的赤木……每到深夜，这些画面都在木暮眼前一一闪过。他愧疚，在赤木最痛苦、最脆弱、最需要自己时，他却没能陪伴在他身边；他愤怒，原来改变赤木人生轨迹的竟是见不得人的阴谋；他觉得自己真傻，竟然曾经主动对赤木提起过很多次那群人，还对他们的家庭产生过好奇，那可是害得赤木梦想破灭的罪魁祸首。
木暮觉得自己无法原谅他们。
来到北原食品公司的第一天早晨，这家公司的财务部长、年轻的北原千春小姐迎接了他们。“欢迎各位来到我司进行年度审计，请多多指教。”她向审计小组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说道。冬日清澈的阳光洒落而下，今天的她穿着一套珍珠白的套装，丝袜下的小腿曲线纤长而优美，整齐的短发挂在耳后。她化着一丝不苟的妆，美丽的脸庞带着浅浅微笑，礼貌地平视着他们。
木暮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北原小姐了。此刻，望着她的脸，木暮心中却升起了别样的感受。他想，果然无法通过一个人的外表窥见其中的心灵。这双白皙纤细的十指，这双看似明净的眼眸，是否也冷漠地实施过、见证过无法见光的事？当她沿着家族铺设的轨迹平稳地成长，当她一步步学习着打理公司的生意、当她的家人们为了她弟弟在篮球上的发展而担忧或喜悦，可曾想过有人正痛彻心扉，被迫永远离开自己最热爱的事物？想起这些，木暮心中怒涛暗涌，眼前，这与自己有几面之缘的美貌女孩也变得面目可憎了。
自从木暮入职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以小组负责人的身份参加年度审计，同组的其他成员都是更为年轻的新人。木暮的工龄也不过短短几年，上级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与认可，以及希望进一步锻炼他的工作能力。从入职时起，木暮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他却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时，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无论如何，他还是还以标准的鞠躬礼，沉静地望着对方，镇定开口。
“北原小姐，请多指教。”
两周的审计时间、一周整理材料的时间很快过去，审计报告初步撰写完成。不出木暮的预料，这份报告没有被顺利接受。
“木暮先生，对于这次审计的结果，我们有不同看法。”会客室内，千春坐在木暮对面，开口道。
“北原小姐，审计过程中，我们发现贵公司有虚报利润的问题，并且存在一定的潜亏。综合考虑后，我们给出了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木暮平静答道。
“的确，您说的情况是真实存在的。”千春依然沉着，带着礼貌的微笑。她知道审计小组注意到了这些问题，但却没想到他们会给出这么严重的处理结果。“是我们的经营策略有问题，那批产品的成本高，销量又不太好，为了达到这一年的利润指标，我们才这样做。接下来，我们会停止生产这个系列的产品，并且处理掉造成潜亏的货物。那些产品在全公司利润额中所占比重不算大，我们也会尽快解决现有问题。所以，我们希望您可以修改成无保留意见的审计结果。”
“我不能进行这样的修改。”木暮摇了摇头，“贵公司的财务报表不能公允地反应真实情况，根据原则，不能对此出具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
“……”千春短暂地愣了片刻，暗自有些心急。之前，木暮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温和而通达的，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固执、不好说话。
“木暮先生，除此之外，财务报表上的其他部分都是真实的。公司的营销难免会有不太合理的时候，我承认，在那个系列的产品上，是我们对市场需求的调研不够充分、准确，我们会及时调整经营方案的。长远来看，我们公司依然有稳定的发展动力，值得银行和市场去信赖。”千春耐心道。
“即使如此，依然不行。”木暮淡淡道。
这个年轻的女孩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可是，如果这次没能得到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公司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很难继续从银行和信贷公司获得贷款，在投资人、消费者之间的口碑也会下降很多……”
“这样的话，也请贵公司承担起由你们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吧。”抛下这句话，木暮起身离开了，只留下面前那杯没有碰过一口的清茶静静冒着白气。
走出公司大门，冷风陡然吹来，木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激动得微微发烫。此刻，他的心充盈着某种快感。承担起由你们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吧——即使无法追究当年的事，也要让你们在其他方面付出代价。他明白，在他参与过的其他审计项目中，这样的处理结果确实太过严格了些，事务所的上司或许也会对此有微辞。可即使被责骂、被降职也没有关系，他总要在审计报告上签自己的名字。
当天傍晚，离开事务所前，审计一部的部长果真找到了他。和木暮的设想不同，部长看上去和颜悦色。
“木暮君，我看过你提交的报告了。这是你第一次担任项目的负责人，总体来看，你们做得很好，发现了很隐蔽的问题。”部长不紧不慢地说。
“谢谢您。”木暮谨慎地低头道谢，等待接下来的转折。
“不过，”——果然，转折出现了——“我认为，可以再考虑一下给出的审计意见。”
“部长，这家公司的利润造假问题是真实存在的，我想，有必要向市场指出这一点。”木暮说。
“我明白你的考虑，你向来是一个严谨、有责任心的人。”闻言，木暮忽然心中一空，部长则平稳地继续说着，“只是，如果我们在审计过程中都持有这样的标准，恐怕大半公司都难以存活下去。你入职的几年来也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各种项目了，应该能理解这一点。这家公司的问题不算严重，我们发现了这些问题，如果公司能够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那就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这不是说要包庇造假和疏漏，如果问题严重到了某种程度，我们一定要指出来。”
“……”木暮难出一言。部长说的，是他在刚刚来到这家事务所时就被灌输的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
“何况，审计报告对一家公司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得不到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北原食品公司在新的一年会遇到更多问题吧。没法顺利贷款，公司很可能会缩减规模，不少职员或许会因此而失业。这家公司的管理人员应该联系过你，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一同商讨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也是我们的职责。”说着，部长挥了挥手，“好了，今天先这样吧。木暮君，时间还足够，你回去后好好斟酌下这个问题。”
等到木暮独自来到街道上时，冬季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不知从何时起，头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出星星点点的白，落入地面就立刻消失不见。木暮没有带伞，也没有想要躲避，而是任由飞雪在自己的头顶、肩上融化。赤木早上说过，今晚会回家迟些，于是木暮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踱着。
他原以为自己会把原本的想法坚持到底，可他几乎没能说出几句反驳。他原以为上司会指责自己的判断能力还不如一个新人、强硬地要求他修改审计报告，可部长却只是让他好好斟酌，还评价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这只让他更加心虚。面迎寒风走着，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也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比起职责的要求，他更多是出于私心。
他曾经确信，自己不过是为了替赤木做出回击，造假一事也并非子虚乌有，是那些人罪有应得，自己并没有错。可现在，他却忍不住怀疑：这样真的好吗？自从那晚赤木对他说出真相，他一直把那些人全部当成加害者去怨恨，直到现在，一个想法才从他的思维深处隐隐约约闪现：当年的事，与现在牵涉到的大多数人并无关系。北原小姐那急切的神情忽然闪过眼前，木暮不由一愣。年轻的她或许还不够成熟，但显然是个尽责的管理者，而十年前，还是高中生的她自然不可能参与谋划那件事。回想起进行审计的两周，木暮承认，这家公司的人非常配合他们，职员和管理层的工作也都井然有序，有理由相信这样的公司会得到良好发展。如果为了某些目的而拖其他无关的人下水，那自己不就和陷害赤木的人一样了吗？
出神的走了很久，木暮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镜片已经沾满了细小的水珠。直到难以看清前方的路，他才恍然停住脚步，掏出手帕擦拭镜片上的雪水。重新戴上眼镜后，霓虹光转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清晰地映入眼帘。此刻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已有好几个提着公文包的人从他身旁匆匆经过。望着那些渐渐远去背影，木暮的心再次一沉：这些人中，是否有北原食品公司的职员呢？自己的所为，是否会导致许多人失去工作呢？
“北原小姐，经过重新考虑和商议，我们决定对上一版审计报告的结果进行修改。”
几天后，再次见到木暮时，千春还没来得及说出开场白，就听到了这番话。紧接着，一份新的审计报告向她递来。她连忙接过，快速地翻了翻，心中的石头重重落了地。如释重负之余，她还有几分难以置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可以对我详细讲述一下贵公司对现有问题的解决方案吗？”她还没来得及道谢，木暮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和神情一样温和平静、彬彬有礼，千春却觉得，上次见到他时，他的平静有礼是冷的、硬的、锐利的，这次则是有温度而不伤人的。
千春的讲述完成后，木暮认可地点了点头，却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千春注视着他的侧脸，等待着他张口。
“北原小姐……我还有一个工作之外的请求。”终于，木暮轻声道。
“木暮先生，您说，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帮您的！”千春恳切地望着他。
“……能否，请北原社长对一个人公开致歉呢？”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