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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使之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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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结束的时候,杨萧初见朱颜。
在朋友的婚礼上,他是新郎的旧识,她是新娘的上司。那么多人,他一眼看见她。
噫,那个女郎的颜色是白色,没有人比她穿白色更好看。杨萧是插画家,习惯给周遭的一切赋予对应的颜色标签。他看见朱颜,然后脑海中浮现一片白色的海洋。
白得无边无际,纯粹干净。
朱颜不算太漂亮的女子,眉峰凛冽,嘴角严峻,距离清秀都欠了那一点点的温柔涵义。可她的眼瞳,那种微微泛起蛋青色的清透与干净,大概只有新生的婴儿才有。
其实那天她一身沉郁的玄色衣衫,可在杨萧的眼里,统统淡化成无垠纯白。
他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就如同从不知道甚么是地久天长一样。
然而他听到自己身体深处传出的“喀喇”轻响,好像甚么坚硬的东西悄然开裂了一线。
杨萧摇摇头,走开去。
再次相逢已是深秋。
那场婚礼的男主角阿庄找到杨萧,希望他帮忙手绘一套非洲风物,出版后所得主要用于捐助儿童福利机构,“杨,因为是义工性质,所以报酬有限……”
杨萧一口答应,两日后拿到厚厚一叠风物照片,摄影技术之好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取景的角度之巧和画面背后流露的心思之善和美,随手翻看已经令他击节不已。
他的工作就是把照片画面以插画形式重现。
杨萧不解,“为甚么不直接采用照片?拍的这样美。”
阿庄耸耸肩,“谁知道!那个朱颜也真是个怪人,居然拿了假期一个人跑去非洲兜了个大圈子,大抵老姑娘都有点变态吧。”
杨萧笑了,“你们这些人,多好的人也架不住这般口角,略有些性格主张便统统沦为变态。”他忽然心念一动,想起那双清透干净的眼瞳,“朱颜?”
“是啊,茉莉的上司,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应该见过的?”
“哦,”杨萧沉吟,“我记得,那个女郎气质沉静,很有风骨。”
阿庄有些惊讶,看了他一眼,“咦?你们倒是惺惺相惜。茉莉向朱颜推荐你,朱颜说看过你的作品,还说你的画风‘安详恬静,有种出世的味道’,啧啧。”
不知怎的,杨萧的心竟自砰砰直跳,却还故作镇定翻翻照片说,“阿庄,你说这本书的文字部分是她主笔么?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才好配合。”
“没问题。或者干脆让茉莉给你们牵线,你们自己商量怎么合作。”阿庄忽然颇有深意的笑笑,“不过,杨,朱颜这个人可不简单,你小心些。”
杨萧但笑不语,他知道阿庄是好意,可他等了这么久,也许就是她呢?谁知道。
别人眼里的缺点,焉知不是他眼中的特点?
他悚然发现,不过见过一面,对她还一无所知,他已经开始维护她了。
周末他们在杨萧平日常去的一间咖啡馆见面,同去的还有阿庄夫妇。朱颜这次是一身熨贴素净的鸽灰色,可析入杨萧眼底的依旧纯白如天使的羽翼。
朱颜很少说话,声线低低,笑容含蓄,看起来那么低调舒服的一个人,不知道阿庄为甚么把人形容的似怪胎。
杨萧暗自摇头不解,等看过对方带来的部分手稿,好感更增七分。这样清丽别致的文字,且处处流露出悲悯与关怀,怎么看,作者都是个善良知性的女子。
商谈的结果很简单,杨萧答应开春之前完成插画,因为文字部分尚未完成,所以他会配合朱颜一起甄选绘画单元主题。
这样的应承于杨萧其实是破例,业内皆知他从来不给半成品文稿配画――“插画要从文字中汲取灵魂,不完整的作品没有文心,不画!”
然而,他愿意为她破例。
很久以后,杨萧回想起这个深秋午后的那一瞬间,心中依旧满是温柔。
当时他坐在窗角的阴影中,淡金色的阳光穿过窗前的流苏绣帘落在对面的朱颜身上,一头一脸的斑驳跳跃光影,如同随波晃动的剔透浮冰,又好像静海深处涌起的泠泠波光。
那情景之生动与华美,胜过了他笔下曾经绘制的所有静态画面。
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接触所谓文艺界人士,在外人眼里过得也就是声色犬马的日子,可身边的女郎来了又去,她们从来都不是他等待的对象。
有好事者多嘴,“从此萧郎是路人”说的可不就是杨萧,不过不是因为女主角嫁入深似海的候门,盖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阿庄不以为然,“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唐璜!”
杨萧大笑。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杨萧见过朱颜两次,依旧约在那间咖啡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抑或是相熟的老板特意体贴的安排,他们坐的位子还是那张靠窗的桌子。
两次见面,一次黄昏,一次入夜,都只匆匆数十余分钟。
杨萧总是特地提前到达,一卷长长的黑色画筒置于案角,映着半旧的、已经略有斑驳脱漆的桌面,构成一幅安静等待的画面。
他享受这样的等待,心底仿佛暗藏了一只沙漏,细细撒下堆积的全是欢喜。
朱颜是一贯的沉静少言,她的习惯是说话之前手指微微屈起支一支下颌。
“是,杨先生拿主意就好。”
“好,文字部分下次就能补全。”
杨萧几乎不能集中精神看手上的样稿,眼角余光俱是对方纤细修长的手指。和清瘦洁白的下颌。
还有迷人的柔软颈线――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低头沉思的样子矜贵如天鹅?
杨萧是诚实的人,无论对人,抑或对己。所以他交过的女友虽多,名声却很好,那些女郎彼此遇到了谈起杨萧,居然都肯心平气和承认他为人做事光明磊落。
因此,他很清楚发生了甚么。
她就是他的白色女郎。
杨萧不想兜圈子,这样做是对自己的轻视,也是对她的侮辱。
“朱小姐,明天可否赏面一起晚餐?”
她也真是个聪明的女郎,一下看穿他眼里灼灼的心意。
“明晚我有个电话会议……”不等对方流露失望,又说,“也许要晚些才能到。”
这样落落大方,愈发给杨萧留下好印象。
一次、两次、三次。
杨萧与朱颜约会的消息渐渐在朋友圈里传开。
要到这个时候,杨萧才知道原来世界真是小、小、小。他的朋友中竟然也有不少人认识朱颜。
“杨,你真的同朱颜一起走?”
“杨,你同朱颜不是认真的吧?”
“那位朱小姐,啧啧,身家仿佛不很清白啊……”
就连阿庄也说,“杨,你同朱颜的事……”
不由杨萧不好奇。
虽说时代进步了,大都会甚么稀奇事没有?然而单身,尤其不是太年轻、又有点社会地位的金领女子,门前的是非也只略略逊色于寡妇。譬如朱颜。
倒是男人,再风流倜傥,只要未结婚无大恶,简直可算一种美德。譬如自己。
犹豫再三,他最终决定相信自己,也相信朱颜。
无非就是一些陈年旧事。
既然俱往矣,又何须再提。
何况谁没有一点过去?
三十岁的人,还有谁真正纯洁如白纸?
他杨萧还担着一个“东方唐璜”的诨名呢!
如此一想,便心安理得起来。
感情这回事最是奇妙,其深厚浓烈其实无关时间长短,最要紧是当事人,只要对上盘又肯花心思,两情相悦那简直是一定的。
两个月后,插画完成交稿的那天,他们约了各自的朋友一起出来喝酒庆祝。
临江的大露台用巨幅玻璃封起,对岸是著名的灯火滨江道,朋友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杨萧看见朱颜依旧静静坐在一角,细长手指执一支细长郁金香酒杯,淡金色酒液轻轻荡漾间有泠泠波光映入她眼底,黑沉沉的眼瞳里仿佛容纳了一天一地的璀璨星光,背后是十里洋场万丈红尘。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泪盈于睫。
就是她。
他苦苦等待三十年的人就是她。
他决定向她求婚。
杨萧的戒指没能套上朱颜的手指。
“对不起,”她说,“你了解我有多少?我不能给你后悔的机会。”
阿庄转述茉莉的话,“朱颜请茉莉转告你,太仓促,她还没有准备好。”
杨萧不解,她本不该这么狷介,这样简单一句话,为甚么不亲口对他讲,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见得不能体谅。
渐渐冷了原先的一片赤忱心肠。
他们开始疏远。
再和庄氏夫妇一起喝咖啡,茉莉才小心翼翼开了口。
“杨,原先看你和朱颜正在热恋,不好意思打击你,说了只怕你也听不进。现在看情形,你们也都冷下来,作为朋友才忍不住提醒你……”
噫?话里有话。
果然,茉莉娓娓到来,解开杨萧先前困惑。
和这城里众多职高权重的单身女性一样,朱颜每天留在自己办公室的时间大约是一天里的二十四分之十二还要多,工作固然忙,更多的恐怕是无处可去,到不如呆在一应俱全的写字楼套房内消磨时光。
在认识杨萧之前,公司同仁都知道朱小姐平时的时间无非划分成两块――办公室里,或家里。
她的工作电话甚至也是办公室电话和宅电,毫无私人时间的概念,一有电召立即出现,所以年纪轻轻就升至公司亚太地区执行经理,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然而每到周末,朱颜的行踪就变得格外诡秘。
除非有预先定好且必须参加的工作会议,否则她一定下午三点即离开,行色匆匆仿佛赴甚么重要约会,须臾不可耽误。
而楼下总歇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一见朱小姐出现,立刻有制服笔挺的司机下车必恭必敬打开车门又关上车门,载她离去。雷打不动,风雨不改。
“也许是她的朋友,或家人?”杨萧沉吟,难怪周末约她晚餐总推说有事。
“是朋友何必这么鬼祟?”茉莉反驳,“而且我有朋友幼时与朱颜同班念书,据说她分明是孤儿出身,一早无亲无友,性情十分孤僻。”
呵。
杨萧心里涌现无限怜惜。
这样凉薄的社会,一个孤女独自打拼到今天的局面,一定吃了许多苦头,其中辛酸必定不足向外人道。
“所以呢?”他不动声色。
阿庄抓抓头,“杨,你不要怪我多事,我请朋友帮忙打听了一下。”
“嗯?”
“朱颜在孤儿院住到大约十五岁,被一对殷氏夫妇收养。殷氏是本市地产巨鳄,膝下无子,领养孤女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两年后,朱颜忽然向学校提出退学,说是打算申请到外国念书。可是此后一年有人见过她,依稀十分憔悴。再以后,她就仿佛真的消失了。而殷氏夫妇又重新收养了一名婴儿,对人绝口不提曾经有过朱颜这个养女。”
“后来她就来到我们公司,”茉莉补充,“以她的才貌,真是追求者如云,却统统被她打了回票。偶尔有两个眼看希望甚大,男方也忽然放弃。”
“哦?”
阿庄苦笑笑,“我认得其中一个,他很喜欢朱颜,家世也很好,但家里长辈极力反对,说朱小姐经历复杂,底子不洁。”
庄氏夫妇俩最后好心劝他,“杨,找个女朋友玩玩也罢,真要讨老婆还是选个简单开朗的女孩,否则天天猜谜就累死你。”
杨萧啼笑皆非,心里却已经有了主张。
周末,杨萧来到一间地段颇为隐秘的俱乐部,这里只对少数人开放,恰好他老爹是此处金卡会员,定个位子喝咖啡也不是难事。
既然世界这样小,人人都可充当包打听,他杨萧自然也可以。
他打听到地产大亨殷某每个周末下午都会带殷小姐来饮茶及用餐。
但愿,但愿甚么呢?
他想。
如果他猜得没有错,那真是一个至为丑陋的故事。
但无论结果如何,对他的决定都毫无影响。
杨萧到得早,挑了一个隐在一丛观赏阔叶植物背后的位子。
很快他看见那位著名的地产商,长得肥头大耳,不用化妆直接可以出演港剧奸角。
杨萧被自己偏颇的念头吓一跳,歪一歪头忍不住笑了。
爱一个人,她便是天使。
谁可能伤害她,谁就是魔鬼。
那旁边的少女就是殷小姐?那名继朱颜之后被领养的婴儿?
不不,那就是朱颜。
一样的眉与眼,一样微微泛起蛋青色的眼瞳,清透而干净。
那是十五岁时候的少女朱颜,青春逼人,洁白无暇。
不用看后来匆匆赶来后远远静坐一角含笑带泪的朱颜,杨萧就已明白一切。
她的孤独和静默,她的拒绝与疏远,都是因为那段不堪回首的褪色岁月。因为可以相见而无法相认的骨肉隔绝。
杨萧觉得心疼,甚么都不用说了,他想好了当晚即去朱宅求婚。反正,那只浅蓝色小盒子自上次被拒绝后一直不曾离身。
正待离开,走廊转角处,他听见朱颜压得低低话声。
“我只希望可以随时约见小雅,否则我会亲自告诉她真相。”因为愤怒,声音微微颤抖。
“朱颜,我不相信你忍心让小雅难过,这种事情你怎么说得出口?”那是一把粗砾嗓音,“何况,你忘记了那些照片?你真不介意?”
杨萧听得血往头涌。
原来,真相比想象更丑陋。
不及考虑,他大踏步走出去,对朱颜讶异的目光视而不见,站在女郎的身边,将她纤细冰凉的手轻轻收入掌心。
“殷先生?”他冷冷地说。
殷某显然很意外,一时愣住。
“殷先生,现在社会开明,拍人体写真也不稀奇,而且大家都知道有电脑合成这回事。”
“另外像殷先生这样的成功人士,当然很有法律意识。如果照片被张扬出去,警方立了案,我们这样的良好公民自然应该好好配合提供线索……”
杨萧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拍一拍口袋,那里凸出小小一方,很像一具微型录音机。
“当然,殷先生的名誉地位比我又高出许多……就算做最坏的打算闹上了法庭,□□幼女的罪名即便不成立也着实不好听,小雅究竟判给谁也不一定,还不如私下商量个法子大家都能接受为宜,殷先生看呢?”
殷某一额的汗,许久才说,“有事好商量。”
杨萧觉察到朱颜沁凉的手指悄悄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结局?
啊对,结局。
一个礼拜后的周末,杨萧陪朱颜来到这家俱乐部,殷某为女儿介绍,“小雅,这位朱姐姐人聪明又和气,你以后多约姐姐喝茶向她学习……”
朱颜红了眼眶。
从俱乐部出来,隔壁大厦的镜面外墙折射金黄夕阳,朱颜一时耀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伸手遮挡。
手指上一枚铁芬尼指环。
是那个夜晚,在那次庆祝的酒店露台,杨萧当着众多客人的面单膝跪倒,将指环套上朱颜的手指。
“瞧,尺寸刚刚好。上次是不是嫌石头不够大才不肯戴?”他笑着说,“等十周年我会换个十卡拉的石头给你,只怕长得太像麻将你不好意思戴出去。”
现在的朱颜和那天一样,一身深深浅浅的温柔灰色。
“为甚么?”她问。
“小姐,短短几个钟点,我已经说数十上百次‘我爱你’,再这样下去就快变学舌鹦鹉,除此三个字不会说其他。”
“呸。”
隔年春天杨萧与朱颜举行婚礼。
到场观礼祝贺的宾客众多,有杨萧的朋友,也有朱颜的同事。大家忽然都忘记曾经并不看好这一对。当然,那辆黑色大车也从那幢写字楼下消失很久。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只会记得杨萧追求朱颜是何等浪漫与痴心。
至于他们背后怎么讲,那也只是他们的事。
杨萧凝视面前的新娘。
她真是倔,结婚也不肯着白色。
“我不喜欢白色。”她说。
杨萧心里明白,那时候她让茉莉转达的意思,其实是觉得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以为他还没准备好。
没关系,不管你是不是不喜欢白色,抑或自觉配不起这纯洁白色,在我心里,你总是雪白如天使。
无论这婚纱是珍珠灰,还是香槟色。
在我眼里统统化作无垠纯白。
到了亲吻新娘的时候。
杨萧一低头,吻向朱颜含羞垂敛的眼睫。
教堂的顶上,有洁白的天使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