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16、情书

　　余晚晴回到了学校。
　　暑假里，学校的人并不多，她每天都在图书馆开门的时候进去，闭馆的时候离开，查阅的书也非常固定。因为一类书往往排列在一起，所以余晚晴也有了固定的自习位置，那个位置靠窗，能看见图书馆外面的小桥流水、高远蓝天。
　　在她斜对面的位置，也总坐着一个男生，他会借一两本计算机相关的书，然后打开电脑自习，余晚晴猜想，他喜欢坐在那里的理由，是因为他的位置有电源插座，方便使用电脑。
　　午休的时候，他会短暂离开去吃饭，余晚晴会趁这个时候，给张天力打电话。
　　“他还好吗？”
　　“不太好。”张天力总是这样回答，附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拒绝吃药，我们真的没办法，毕竟他还没到需要被强制管控的程度，如果他不肯治疗，没有人能绑着他送去医院。”
　　“现在是什么状态？”
　　“躁狂期，还没有到抑郁期，有时候，他记不得自己在发疯的时候干了什么，我们只能把他关在家里，怕他出去伤人，能停的工作都停了，他这个样子，绝不能被大众看到。”张天力又叹了一声，“前几天，医生建议他，在清醒的时候，主动记录日常的行为活动，学习自我管理，他差点没气疯。”
　　“他还是不想见我吗？”
　　“毫无疑问。余小姐，每次跟你打电话，我都非常小心，生怕被他发现。但是，我也能看出来，他非常想念你。”
　　“如果我给他写信，张先生能帮忙转交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发消息、打电话不是都一样吗，为什么要写信？”
　　“还是不一样的。消息和电话，他一定不会理我，但是，”余晚晴笑了笑，“信是可以藏起来偷偷看的。”
　　“好的，我一定转交。”
　　余晚晴收好手机，走回座位，男孩已经在他的位置坐好，接了一杯热水，杯盖放在一边，正在晾凉，余晚晴有些心不在焉，经过的时候，衣袖带到他的杯子，一杯热水立刻泼开，男孩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抬起电脑。
　　“对不起对不起。”余晚晴连声道歉，翻找口袋里的餐巾纸，太过着急，校园卡也一并掉出来，余晚晴忙着把桌上的水渍擦干净，男孩俯身替她捡卡，看了看，说：“原来学姐是研究生，完全看不出来。”
　　余晚晴笑了笑，“没有烫到吧？”
　　“没有，问题不大。”男孩把校园卡还给她，笑得很开朗，“是我水杯放得太靠外面了，我下次注意。”
　　余晚晴又说了几遍抱歉，整理好他的桌面，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房间的窗帘拉着，电视的冷光映在许朝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拿着遥控器，非常迅速地按键换台，每个频道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
　　“局部有暴雨——”
　　“现在下单——”
　　“全球经济局势——”
　　“等等——”
　　许朝熙手一抖，立刻切回刚刚的频道。
　　“是在录制《城市记忆》吗？”
　　“你看过我们节目？”
　　“嗯，挺火的。”
　　……
　　“现在有空吗？”
　　“全是空。”
　　“怎么称呼？”
　　“路人。”
　　“嗯……这名字不好，能不能换一个？”
　　“晚晚子。”
　　“你好，晚晚子，我叫许朝熙。”
　　“我知道，久仰大名。”
　　“怎么知道我的？”
　　“你获奖的那首歌，《怪兽》，有很漂亮的旋律，我经常听。”
　　……
　　“好，现在场上只剩下许朝熙、陈依依一组了，看来这位路人是个江湖高手啊，究竟她能对上多少句诗词，帮助嘉宾获得更多的线索呢？”
　　“许朝熙！你也太倒霉了吧！”
　　女孩放下笔，眼神清澈平静，“我输了。”
　　许朝熙猛地关掉电视，剧烈地呼吸。
　　他打开手机，急切地往下滑动屏幕，翻找那一年的微博，“@城市记忆第二季：#城市记忆##有关金陵的诗词#在古代，描写金陵的诗词究竟有多美？本期城市记忆，带你揭开金陵的尘封往事，看@许朝熙@陈依依和神秘路人过五关斩六将，挑战文学系高材生@以忧是个老妖怪，开启琉璃塔的神秘之旅~”
　　点开“@以忧是个老妖怪”，向下滑动。
　　“工作太太太忙了！没时间码字，放一张过去的老图，纪念逝去的青春岁月[狗头][狗头]”
　　许朝熙点开那张图，背景是大学的课堂，照片正中是一个网文网站的界面，角落里，还有一台笔记本，打开在同样的界面，女孩只有很小一部分的背影入境，许朝熙把照片放大，默默盯着那个背影看。
　　良久，他关掉图片，点开吴以忧的关注列表，她关注的人只有二十几个，许朝熙往下翻，看到“晚晚子”的昵称，还有小王子的头像，顿了顿，才敢点开。
　　她没有发过一条微博，关注的人只有两个：@以忧是个老妖怪，@许朝熙。
　　最新动态是系统的生日动态，“今天是我的生日01月01日，来祝福我吧~”
　　底下有上百条评论。
　　“祝你全家原地爆炸[微笑]”
　　“向许朝熙道歉！！”
　　“插个眼，死了踢我一脚[狗头]”
　　“长得也不好看啊，您配吗？”
　　“名校高材生，就这就这？”
　　……
　　许朝熙把手机砸在地板上，一声巨响。
　　半晌，他看着自己的手，深吸口气，起身把手机捡回来，打开电脑，输入网文网站的域名，在笔名搜索那里，想了想，输入“晚晚子”。
　　晚晚子，作品链接：《2015》、《2016》、《2017》、《2018》、《2019》、《2020》、《他的秘密》、《2021》。
　　许朝熙点开《2015》。
　　“今天的课我不是特别有兴趣，所以坐在倒数第二排。但是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前面的男生太高了，完全挡住了黑板和PPT，我为了记笔记，像个弹簧一样，在座位上来回伸缩。”
　　许朝熙笑了笑。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全程低着头，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剧烈滑动，我偷偷看她，她在打游戏。我觉得她胆子很大，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想加入她的冲动，可惜我不会打游戏。
　　我看得太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警惕地抬头看我，然后又看向我整齐的笔记，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想认识她，所以主动开口说话：‘同学，请问……你在玩什么游戏呀？’
　　她反问我：‘干什么，你是要告老师吗？’
　　我忍住没有在课堂笑出声，‘我为什么要告老师？’
　　她打量我，‘因为我觉得你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乖乖女。’
　　好吧，很多人都是这么看我的，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可能他们也没错，毕竟我确实一件出格的事情都没做过，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遗憾。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希望成为她的朋友。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对。’
　　‘我叫吴以忧，无以为忧，你这么记就行了，下课要一起去吃饭吗？’”
　　许朝熙又随意点开了其他的日记。
　　“昨晚上床睡觉前，闻到楼下的桂花香，我想，它真辛苦，爬了这么多层楼，翻进我的窗户，只为了让我做一个秋天的美梦。”
　　“第一次和学长约会，他请我喝了一杯星巴克的香草味拿铁，我想我会记很久。打个比喻，如果一个人的口袋里只有三颗糖果，可是他愿意给我两颗，我就会很认真地记住他，而不是告诉他，其实我家里有一卡车的糖果呀。”
　　“爸爸要在妈妈的生日给她弹钢琴，据说，缺一个小提琴手。我没学过小提琴，但是既然已经学了那么多乐器，相信这一次也会很快上手。”
　　“我真的很怕冷，真的很怕冬天，可是，如果它愿意下一场雪，我觉得我可以原谅它的寒冷。当然，我不会出门的，我只会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对了，今天是冬至，地理课上教过，冬至的这一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从此一天天北移，白昼变长，黑夜变短，也就是说，冬至以后，一日更比一日光明。”
　　“……就是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傻子在等他，不仅在等他，还等了这么这么久——这样说自己好像不太好，因为我并不傻，我只是觉得，既然他说了不一定来，那至少说明，是有来的可能的，如果他来了，却发现没人在等他，那不是很让人失落吗。
　　他给我唱过好听的歌，仅凭这一点，我就不希望他失落。
　　其实，等到最后，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来了，毕竟活动都要结束了，可是我没法放弃那个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者单纯是等很久了，懒得动，不介意再等一会儿。
　　……我靠着这些富有哲理又毫无道理的凄美联想，获得了内心的平静。身体上不太平静，胃很疼，因为我太怕冷了，有时候甚至乱想，自己死掉的那一天，一定是个熬不过去的冬天。”
　　许朝熙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他点开那个最奇怪的标题，《他的秘密》。
　　“他好像藏着很多秘密，我想靠近他，研究他，尽管我意识到，这是危险的，不合适的，很有可能滑向某种不可预料的深渊……”
　　“不用那么爱我了，请把给我的爱和眷顾，都分给他吧。否则，这太不公平了……”
　　“昨天喝酒喝昏了头，今天补上。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因为全是噩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尤其是爸爸妈妈，虽然他们一向很温柔，可是如果知道这件事，我甚至觉得，他们会立刻拔刀冲出家门。我感到人格被他羞辱和践踏，这才是最让我疼痛的，因为我把自己小心翼翼地、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他却觉得我一点都不重要……”
　　她的日记，偶尔会有两三个读者。
　　“一直在看姐姐的日记，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日常，可是看到这里真的忍不住了，姐姐是被PUA了吧，这真的和‘五步陷阱法’很像，好奇—探索—着迷—摧毁—情感虐待，姐姐快离他远一点！”
　　“这个渣男！他到底做了什么！”
　　第二天，是她的回复。
　　“没想到流水账的日记也会有读者，感谢关心。可是，我不认同用那些概念去指控他，我觉得这会有些粗暴和武断，人是很复杂的，不能因为一件事，就立刻背负一种不可饶恕的头衔和罪名。这样做，或许会觉得痛快、解气，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可是，这何尝不是一种拒绝沟通、拒绝理解的行为……”
　　然后，她没有再更新。
　　直到。
　　“……我想，在他愤怒的面容和言语下，在他无法自控的躯壳里，一定还活着他的灵魂，他无法传递他的痛苦和绝望，在没有人能看见的角落，他的灵魂也在呜咽和哭泣吧。
　　……爱不是谎言，爱是人间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人的、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电脑屏幕闪烁着微光，像黑夜里唯一明亮的星星，许朝熙抱着脑袋，蜷缩成丑陋的一团，在偌大的房间里，独自痛哭。
　　余晚晴的信，第二天就送到了。
　　张天力把信放在桌上，“路过你邮箱，发现里面有封信，就顺手给你拿回来了。”
　　信封上没有落款，可是许朝熙一眼认出那个清正温柔的笔迹。
　　张天力起身，“我去打个电话。”

　　“一屋子情书计划（一）
　　朝朝：
　　早上好。
　　不知道你收到它的时候，是什么时间，我写的时候是早上，所以就早上好吧。
　　因为你的名字，我现在非常喜欢早上了，尤其是有太阳的早上，它会让我想到你，并且为此而笑起来。现在，明亮的光正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落在信纸上，如果阳光也能寄过去的话，我一定寄给你很多很多。
　　南京的夏天非常热，只要出去一分钟，立刻就会出汗，所以我走路的时候，都会沿着路边的梧桐树荫走，你知道南京的梧桐树吗，据说，是因为美龄小姐喜欢梧桐树，所以蒋先生为她种了满城，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如果，未来我拥有一个小院子的话，我想种一些向日葵——虽然现在还不会种，园艺技能有待提升。向日葵是向往光明之花，中国古代有个传说，叫做夸父逐日，我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追太阳呢？后来遇见你，我就明白啦，因为，我也想去追太阳了。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她买了好大一杯奶茶，上面有一朵冰淇淋，我非常羡慕，有点后悔自己不肯多走几步，去校门口的奶茶店买一杯就好了，可是，我现在不太敢吃冰淇淋了，怕被送进医院，毕竟现在朝朝不在我身边，万一闯了祸，就只能靠我自己解决了。
　　上次，害得你在楼下站了一晚上，我的举动把你吓了一跳吧，你放心，我真的只是有点怪，绝不会想不开的，毕竟人间是很美的，尤其是有朝朝的人间。好吧，先写到这里吧，今天还有很多书要看，朝朝今天，又在做什么呢？
　　既然是情书，我要用这句话结尾。
　　我热烈地爱着你。”

　　“喂？余小姐。”
　　张天力看了一眼客厅，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再次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很奇怪，他昨天突然愿意接受治疗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啊，可能是他突然想通了吧。”
　　“这两天状态还可以，没事就闷在房间里看电脑，不，不是写歌，我瞟了一眼，好像是在看什么网络小说，这也正常，天天闷在屋子里，闷坏了，就想找点猎奇的东西看看吧。”
　　“嗯，现在在读你的信。表情吗？我觉得挺温柔的，应该得到安慰了吧。”
　　许朝熙忽然捂住嘴，踉跄起身去卫生间。
　　“我必须挂了，余小姐，药物的副作用非常大，会引发强烈的反胃和呕吐，他刚刚又发作了，我去看一眼，好，再见。”
　　张天力走到卫生间门口，里面正传来剧烈的呕吐声，他等了一会儿，等到许朝熙发作平息，按下冲水键，才象征性地询问他：“还好吗？”
　　其实，他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好就怪了。
　　良久，他听见许朝熙的回答，那个声音非常虚弱，或者说，几乎虚脱。
　　“这样，就能变得正常吗？”
　　就能，回到她的身边吗。
　　张天力没法回答，因为他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距离“正常”，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这一点，许朝熙也知道，所以这个问题，张天力觉得，纯属自欺欺人。
　　现在只是试药的阶段，因为就算是最高明的心理医生，也需要根据他的病情变化，调整并寻找最合适的治疗方案，也就是说，他的各种状况，随时有复发的可能。
　　而药物的用量，必须非常谨慎，用得少，可能控制不住病情，用得多，会引起急性中毒。所谓的副作用，除了反胃呕吐之外，还会逐渐剥夺许朝熙身体的协调性，剥夺他的情绪、感觉，他会变成一块心如止水的木头，再也不会有突然的灵感和天才的想象力。
　　公司已经在重新评估许朝熙作为“艺人”的能力，是否和他续约，都成了问题。
　　这样的“正常”，是他许朝熙想要的“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