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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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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菜双膝跪地,恳求道:“皇上……”
这些天在法源寺里,为了不让阿莫为难,小菜并未对皇上行过跪拜礼。皇上自然是不会追究的。此时小菜忽然跪下,皇上倒有些不习惯,他当然知道,小菜这一跪,不是行臣民的礼,是在哀求自己饶恕阿莫。
刚才他那番话,只是给敏贝子一个台阶,韩岱,必然要死。他万没想到,阿莫会如此冲动行事。韩岱没定罪之前,阿莫杀的便是朝廷重臣,按律,当斩。
这层道理,小菜自然明白。可他也明白阿莫的心意。他就是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能让残害马将军的人有一线生机。
耽平回过神来,冲阿莫跑了过去。
阿莫扔掉剑,冷眼看着他,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心愿已了,耽平若想擒他,他绝不反手。
谁知,耽平捡起他的剑,跪下说:“罪臣一时失手,使得韩岱丧命。这是罪臣一人之失,愿听凭皇上发落。”
“耽平!”阿莫喝道,“你少管闲事。”
耽平回头去看他,眼神里除了不舍,还有一丝从未见过的柔情。阿莫当即愣住。耽平转回头时,脸上只有决绝和坚定。
皇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韩岱既是畏罪自尽,朕也不再追究了,他是开国功臣,如今朕便赐他个全尸。敏贝子,你将他的尸身领回封地安葬吧。”
襄敏贝子原本求的就是这个,如今也不敢再多言,叩头谢道:“皇上法外开恩,臣感激涕零。”
皇上看着边上神情恍惚的三个人说:“你们三人且随朕来。是了,地上躺着的那人是谁?”
小菜刚才一惊一乍的,还没顾上红桥,如今皇上问起,他便上前查看,见红桥性命无虞,知道他刚才沾到的毒不多,方才安了心,答道:“皇上,他是六朝金粉的老板。大概中了些毒,已经晕过去了。”
皇上奇道:“六朝金粉是什么?”
小菜一时语塞。好在皇上旁边一位重臣及时解围说:“皇上,那是个酒肆,卖酒的。”另几位忙心照不宣地跟着点头。
皇上不疑有他,吩咐侍卫说:“好生照看他,待醒过来了,就送他回去。赶明儿朕再赏他。”
那重臣抹着汗说:“皇上圣明。”
出了湖心亭,韩岱几个旧部还在草地上绑着,从前和耽平结了梁子的阿大也在,见了耽平,不住地求饶。耽平冷哼道:“当年你算计我,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仇我可算是报了。马将军说的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报仇,就光明正大地报。”
阿大还待说什么,已被提起来押走了。
皇上没回宫,直接往法源寺走。他不许其他人跟着,一干侍卫只好遥遥护着他,小菜他们三人在他身旁走着,都有几分别扭。
这几日小菜他们住在这,轻车熟路得很。法源寺的住持方丈就在寺门外候着,见几人安全无虞地回来,连着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香烛早已备好了,小沙弥捧了水过来,三人便跟着皇上净手漱口,才拈了香拜神。小菜在皇上左手边后头跪着,抬头看他虔诚的模样,忽然觉得他更像一个是错生帝王家的佛门子弟。他偏头看阿莫,见阿莫也瞧着皇上的背影若有所思。耽平倒没什么表情,从刚才在湖心亭出来,他一直是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拜了神,主持方丈见皇上似乎有话要交代,就说:“老衲今夜还要诵经。几位施主若要留宿,后院的禅房还留着,茶水也是刚换的。”
小菜和阿莫被款待了几日,忙趁机谢了方丈。方丈客套了几句,随口对小菜说:“施主那日抽了姜尚姜子牙的签,虽是无心为之,却有几分启示。”
小菜纳闷地问:“请大师明示。”
方丈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皇上在一旁,忍不住插话说:“莫非譬喻朕是访贤的文王?”
方丈欲言又止,仍是笑了一笑,就告退了。
皇上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笑了笑。
小菜就问:“皇上悟到了?”
“还没有。”
“那您……”有什么可笑的?
“我只是效法‘拈花一笑’罢了。”
小菜无语,听他改口自称“我”,不觉有几分纳闷。又听他说:“走,我们几个到禅房里头说说话。”
虽说是私底下“说话”,可还是照着宫里的规矩,耽平和阿莫在外头候着,小菜跟皇上先进了里头,不知谈些什么。
寺里头的玉兰树长得老高,风一吹,时不时有那么一两朵掉下来砸在他们身上。耽平把落在脖子上的花拿下来,在手里头翻来覆去地摆弄,却不敢抬头看阿莫。虽说是少年的玩伴,两人却一直是针锋相对的,阿莫常挖苦耽平一无是处,耽平总抱怨阿莫一张嘴不饶人。刚才那一幕,好像一块巨石,往两人心里头的小湖里扔出几尺高的水花来,耽平被震傻了,阿莫的方寸也乱了。
“等下要是狗皇帝追究杀韩岱的事,你不要插手。”阿莫率先打破平静。
耽平了然,忽然想起来,阿莫之所以乖乖在这等着,是担心他和小菜?还是只担心小菜?又或许是,只担心他?
耽平没话找话说:“其实皇上人还不错。”
阿莫冷哼了一声,绕到玉兰树后面的花台上蹲坐着,并不理会他。
耽平挠了挠头,鼓起勇气问:“阿莫,你有什么打算?”
“不劳你操心。天大地大,总有我阿莫的去处。”
阿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和神态,耽平再熟悉不过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也是这样,在树杈上横着,叼着片叶子,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那时小菜还没进京,耽平是个小屁孩,阿莫也不过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少年郎。如今大家都大了,难道这么多年的嬉笑打骂,曾经共同对敌的情景,在阿莫眼中都是过眼云烟么?
皇上的侍卫们在禅房对面的屋檐下立着,门打开,皇上唤了一声,他的近身侍卫和徐公公立马小跑了进去,不多时,又跑了出来,两人步履匆匆地直奔外头去了。
阿莫对将军之外的人都有极大的戒心,忙警惕起来,查看小菜的情形,见他还好好在禅房里头坐着,才安下心来。
过了一阵子,两人可算是都谈好了,耽平以为皇上会召唤他们进去,就整理了一下衣衫。谁知,皇上却自己出来了,小菜跟在他后面,一脸平静。
耽平上前正要跪下,皇上却一把扶住说:“不必了,这里不是宫里头。再说了,小菜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阿莫正缓缓从花台上下来,听到最后一句,动作不由得一滞,抬头去看小菜,目光中有些复杂。韩岱已死,少爷也有了好去处了,这红尘俗世中,再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皇上正色对耽平说:“罗爱卿,马将军为国捐躯,汉军之中群龙无首,你是将门之后,要和周副将挑起这个担子。你先回府料理家事,三日后上大殿,朕自有旨意。”
耽平忙说:“臣蒙皇上错爱,万死不辞。”他的语气倒是坚定不已,有些灰暗的眼神里却掩不住一丝寂寥。
皇上看向阿莫,“阿莫,你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愿意留下辅佐大清……”
阿莫不待他说完,便拱手说:“草民愧不敢当。草民无拘无束惯了,更想大江南北四处飘荡一番。”
皇上静默了一会说:“也罢,人各有志。你离京之后,能否为朕办一件差事?”
阿莫愣了愣问:“请皇上明示。”
皇上看向倒回来的徐公公。徐公公捧了一包东西,几步上前说:“皇上,奴才把您的手稿带来了。”
皇上指着包袱说:“这里头是朕近日为马将军写的诗作,下面那些是文武大臣们呈上来的。这块镇纸,朕用了许久,上头这“心怀天下”四字,马将军配得上。你离京之后,若取道天水,就在马家的祠堂里烧了他们,让马家的列祖列宗都知道,马将军虽死犹生,是当世的英雄。”
小菜在一旁说:“皇上,这件事,草民来做就好。”
皇上摇头说:“不可。我知道你伤痛未定,现在离京,教人放心不下。若你到了天水有个闪失,我就……更对不住马将军了。”
阿莫这回倒是十分赞同,忙说:“是啊少爷,你安心在京里呆着吧。将军故里,我会料理的。”
小菜沉默不语。阿莫接过包袱,系好了绑在身上,诚恳地说:“皇上,今夜的事,多谢了。”说完,他冲三人做了个告辞的动作,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耽平看着他的背影,眼窝有些发热,他忽然觉得,这一分别,也许再没机会相见了。
“罗爱卿?罗爱卿?”
皇上唤了他几声,耽平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说:“臣在。”
“你先回府吧。好生歇息一下。”
“臣遵旨。”耽平看向小菜,这个时候,也唯有小菜能和他举杯消愁了。
然而小菜却说:“耽平哥,我和皇上回宫一趟。”
耽平的眼神更加黯淡,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耽平哥。”小菜拉住他的衣袖,耽平转回头,小菜一把抱住了他,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耽平当他是悲痛将军的事,也跟着滚下泪来,柔声安慰他说:“我知道。你要是心里头不痛快,就过来找我喝酒。
皇上说:“你们说会话,朕要交代一下徐公公。
“耽平哥,我送你的短剑还在吗?”
耽平从怀里头摸出来说:“一直带着。盒子没随身带,可‘大胆无惧,雄心不回’这八个字,我记下了。”
“你以后要好好的,别喝那么多酒,也别作践自己的身体。”
耽平再粗心,也听出这句话有些不对味,忙拽住他的胳膊说:“好兄弟,你可千万别做傻事。马伯伯他泉下……”
小菜一下止住他说:“不会的。等我忙完眼下的事,就去找你。”
耽平哪里想到,这一忙,就忙了几十年,在后来的岁月里,耽平每回想起这话,总是破口大骂:“小菜你这骗子!”
深夜里,京城的郊外凉风习□□上亲手将鸟笼的门打开,两只机灵的白鸟一前一后飞了出来。
小菜说:“皇上,大恩不言谢,您多多保重。”
“小菜,”昏暗的夜色中,小菜依然能看到皇上颇为惋惜的表情,皇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我送你去吧?”
小菜摇了摇头说:“不敢烦劳皇上了。这些年来,皇上处处关照,草民……我,我心里头十分感激。”
皇上帮他把两只鸟的吃食系在马鞍上,苦笑着说:“天子即是孤家寡人,果然不假。
“皇上,这天下的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啊。”
皇上没接腔,转而说:“给阿莫的包袱,徐公公在每张纸上都洒了香料,三个月之内,气味不散。然而,这鸟的本事到底有多大,还没人试过。你要是跟不上他,便回来。只要他活着,挖地三尺我都帮你找出来。”
小菜却只是说:“我走了。”
待小菜骑着马消失在夜色中,徐公公才跟了上来,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就这么让马公子走了?”
皇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