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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美人图(八) ...

  •   她这辈子方十五便嫁作人妇,又虚度十余年光阴,求生却仍受辱,人生在世,犹如大梦一场,天不垂怜,旁人犹叹,怨不得一路上俱都是黄土新坟。
      莫家虽不在乎她的生死,却极看重门楣名声,素来以体面造势的家族嫁出去了一个有二心的女儿,她今日在此道往后,欲大张旗鼓宣扬她对竹马表兄十多年如一日的痴念,而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婚姻,有劣根的夫婿,狼子野心的庶子,此番种种生生毁了这份深情。
      世人恋凄美故事,她便造一段感情,舆论会压垮莫家,她,不过是个可怜人。
      眉敛有怨心的莫善歌与徒留相忆深的檀以书,在同德二年那场充满明枪暗箭的邬东酒宴上举杯消旧恨,昏灯话平生。此时聚,来日散,盈盈泪眼,倒叫君子收心舍红尘,共伊长远。
      她邀他演一场戏,却没想过他真会与她同归。

      常有人以花喻她,可她终究不是园中的团花簇锦,剖开本心,方知其是叶,秋天枯萎的叶,轻轻踩上去便碎了。衰败感,凋零感,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越过了群山河流,悬挂于高处明月登楼,羽化般轻薄,饶是长鸣古钟环抱,也换不来一次抬眸。
      江沛见惯风月,不思风月,因欲念生情,一生唯有一次一心动。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暮日黄昏,夕阳的余光透过云层降下,落在她身后的是铺散成绮的璀璨烟霞,他想要抬头观天,但能入眼的只有她。
      明明是年年岁岁花相似,人与灯依旧,他却偏偏动心在了此刻。许是暗香盈袖平添一抹芳愁,许是双眸水雾暗藏引他注目,许是身姿如画惹得少年绮梦……
      多般许是,到底不明动心因何故,他若能找到喜欢的缘由,有朝一日便也会因某个缘故不喜她,所以他不愿寻到,此生认定的,就只是她这个人。
      她厌即他所厌,她喜即他所喜,余生,全因她而行,不死不休。若得妻如此,能引伊人笑,他觉得自己不冤枉。
      熬了数年,花终无主。江沛又小心翼翼地再试探了两年,护着她已沉如枯井的女儿家心肠,珍之重之,温柔以待,教她不必顾影自怜。明明是她年长他十岁,可站在一起如夫妻,行事若兄妹,他与她日日相对,如雪逐火焰。
      但莫善歌从心底里,就畏着这份情。江沛不是善人,更当不了几年良人,他在官场睚眦必报,何谈真情永存?当初他人微言轻未能对她施援手,后以不愿她再受辱遂攀附权贵急于求成,纵拥一席之地却也未救她于水火,此番体贴入微,不过是为弥补旧日冷眼,且寸步不离,更不曾给她呼吸之地。
      实她为寒雪,他为烈火。今朝雪覆火,他甘愿蛰伏;来日火灼雪,她终将消残。到底水火不容,难全相思。
      江沛太假,自诩深情,未认清自己,也未认清她。他妄图拉她一起进情网,也不去想想,她如何能愿意?

      可莫善歌,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与他一起,执手违逆天下。
      婚期定在了同德四年六月廿五,腐草为萤,月照松光,一无请期定吉日,二无亲迎拜奠雁,三无却扇参高堂,而是在她生辰日,理红绸几缎,自卧房出,主间即喜堂。过黄昏,月映双影人,无有贺者,无有亲客,只他二人,君红衣,女罗裙,共合卺。
      江沛在此之前,会见了江无悔。小无悔啊,这个小时候攥着他衣袖走得歪七扭八的弟弟,幼学时就被送到江氏老宅培养,一年也见不着几面,如今竟能将势力渗透到他一手遮天的江府,还敢拿剑挥至他颈前一寸,倒真是,长大了。
      “无悔弟弟,杀过人吗?敢吗?”
      不在莫善歌身边的江沛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目中无人,嚣张且桀骜。他轻弹了一下抵在他喉管的利刃,没有一丝害怕,而是挑衅地问着眼前风尘仆仆赶来的少年郎。
      “你今日若杀了我,母亲她……”提到莫善歌,江沛明显感觉到这剑啊细微抖动了一下,也往他皮下陷进了几分,刀痕划破表面渗透出血渍。
      呵,江无悔,真的是敢,敢做,更敢想。
      想的,还是不该想之事,而他亦然。
      江沛曾环着莫善歌的腰,贴近她腹部,久久不语,心头似有蚂蚁刺挠。其阴,其丹处,其宫门,十月共生,水乳之契,汗湿枕席,凄楚声不止,口吮红缨,同塌而眠……他不应这样想,如此就辱没了慈闱养育之恩,亦污化了母子关系,但只要涉及莫善歌,他就止不住地妒忌与疯魔。
      于是他玩笑般,与她说起自己也觉着不应该有的嫉恨,她拍打了一下他的臂弯,说着,他病了。
      他是病了,可有人,比他病的还深。
      “没我,就不会有别人了吗?”
      “江无悔,你敢一辈子守着她吗?”
      少年人的心思,从出生起,就注定上不了台面,她未觉察,而他早已看清。
      一个走到她面前,连手也不敢再握一次的胆小鬼,拿什么来和他这个已两心相悦的人争?

      所谓两心相悦,不过镜花水月。从檀以书亦着红衣而来的那一刻,就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了。
      她的生辰日,从来都不是再嫁时,而是她的新生。
      阒寂的只有两人的喜堂,被闹得满城来观。假痴心,假深情,宣我爱,宣不离,所思在远道,肠已断,泪难收,此生情痴无所移,然再难相聚,唯毒酒一樽,寄魂归于天地。
      故事有了,谈资有了,既不圆满,又不得善终。失意者有二三,丑角无数,亦悲亦苍凉,引世人尽情揣测相思意,留尽了幻想。六月若能飘飞雪,她这场疯狂的落幕,将会更完美。
      画戟朱楼,可度飞鸦食我身,弃肉躯求魂生,月当头,我似迎骄阳立。她身穿最厌的红色最艳的红衣,讲述了一段失控又克己的情,最终,笑意盈盈去。
      那为她而来的人,相握她手,自刎于堂前,以身殉他心。

      江沛这才明了,他不是她的救赎。她果真是仙子吧,自始至终,他仅仅只是她人间历劫的一道坎,时间到了,她便归天当长命女了。
      可是,怎么能够呢。
      他余光看到了江无悔那震惊又懊恼的神情,还隐约有着,对檀以书的艳羡,想必,他是信了这二人伪装出来的爱意。不,也不对,应是一人真情流露,而另一人波澜不惊。
      十指相扣?
      他也配!
      分明不是她放在心上的人,倒也敢冒犯上前。巨大的悲痛使江沛愈发清醒,若是可以,他都想斩断檀以书那只手,罢了罢了,何必徒增笑料,今日的戏,已经够世人编排了。
      他原以为,庶娶嫡母,实为寡廉鲜耻尤有兽心,为天下人所不容,却忘了,她也为世人。卿若不愿,无人能留。
      可笑他这一生,被骗了无数次。

      三日后唢呐丧音,奏喜乐如婚嫁,供奉吾妻牌位。
      遇头七火折燃身,愿不死不休,魂纠缠不毁不灭。
      然黑云翻墨,狂风卷雨,珠落缔叶,街头巷尾欢呼雀跃庆大旱过,荒年有雨。唯有他可惜火灭人存世,此去未成,再起死志,却见朝靴旁滚动一颗珠,入手温凉,恍有水潺潺,复他经火烧后的赤黑肤。
      异想而动,思古籍鲛人之录,遂吞珠,得神力,可引风雨。
      既此方天地有超脱世外的存在,那寻亡人归,又有何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鲛人珠与符开古寺的老住持有关,是隔壁我不知猴年马月会动笔的人外文里的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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