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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陌上桑(十七) ...

  •   那日午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被玉霄岫打断后,诡异地三个人玩了起来,并肩谈笑、追逐狂奔、猜拳行令。孩童直白的友谊像夏日的疾风骤雨,来的太过突然而热烈。
      最后刻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是三皇兄握着他的手叫大哥,又嫌弃地朝玉霄岫踹了两下。
      太过荒唐,像一场梦。
      小濮阳离抿着唇,无奈说道:“皇兄,我是你四弟。”
      “啊!你会说话!”
      ……你这语气,学的真像玉霄岫那厮。

      帝王淡笑,自忆想中回神,将断剑从将军手中拿起,这剑承载过他的情爱、悲欢、生死、离合,如今,被他亲手奉上。
      “崇环。”
      “你我相识,已有一十八年了。”
      “东宫夭殇,夺嫡之争,各方势力纷纷择良木而栖,却没想到太子位会落在我身上。”
      “我想不到,三皇兄想不到,你亦想不到。”
      “老海清侯不想掺和党争,但他的儿子,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我身后。”
      “世上这么多的人,能一路相护我濮阳离的,唯有玉霄岫。”
      “所以朕感激你的忠君之情。”
      好一个忠君。
      玉霄岫悲从中来,昔日与他习武温书、城门送别、痛饮马奶酒的挚友,学会了权谋运筹,懂得了御人之术。
      人心易变,彩云易散琉璃脆。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连自己都唬弄了过去,在日复一日的忠君下成了愚忠。
      如他现在,赠回故人之物。
      “陛下,臣与皇后,不曾夫妻对拜,不曾告以家庙。”
      “朕知道。”
      玉霄岫的头更往下垂了一分:“望陛下,珍之重之,望娘娘,得偿所愿。”
      木已成舟,他,不过臣子。

      傍花随柳过前川,草萋萋春色无边。申时,朝臣赴约春日宴。
      甬道上久别重逢,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她与至敬至慕至亲竟是别离最久,但仍觉着剑舞花落好似还在昨日,薛观筃言笑晏晏唤道——大哥。
      花骨朵绽放成盛世牡丹,雍容华贵冠群芳。他青纹袖下的指尖微动,那双执笔的手曾抚过她的乌发,待她温柔远超旁人却不自知。
      可日暮晖光映衬着她满头珠翠玉簪,晃了他心神,青丝上再也无一处能落下抚发的手,于是李夫如拱手拜道——中宫娘娘。
      击鼓瑟鸣焉,舒长袖舞旋,扬绸缎好似凌波仙。
      赞绝者入耳,李夫如只顾一盏又一盏地饮酒,不去看一眼中堂翩然女罗衣。
      最绝美的凤舞在春日,却不在这春日宴。
      他醉醺醺地痴笑,目光转向高台上珍禽异兽屏风前,那恍若坐在赤金莲座的皇后。
      小音娘她,最是复杂难懂。
      听他唤了她中宫后,仍能不动声色地关心起他的伤势。
      永元四年他去纹枝府赴任,遇匪,椎骨落伤;五年救洪,寒疾;八年与农户一同劳作,忽大雨,抢收作物,旧疾复发;九年蝗灾,血、毒、刺杀,心脉一寸;今年初,又四刀。
      他都记不太清的大小伤,她全部知晓。
      “大哥,我心疼。”
      她很坏,玉将军出生入死,她也不曾对他说过这种话,而是愚弄三番物尽其用。旁人或许不知,他却看得出她眼中的笑不达意,满座皆是她用来谋事的桥梁,或许她身侧的帝王也明白一二。
      可她又很好,好到他举起玉杯,不能如常说出恭祝帝后白首不离的话,于是他自始至终都未有祝词,只埋头饮酒,以掩盖心中的慌张。
      他双眼迷蒙,想着,他真的看清了她吗?云遮雾罩,到底是那眼底未有笑,还是他辨不出里面藏匿更深的真情?
      慌神间他忆起了从前,忆起她去和光古寺求出的签,批字写的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永元十年长夏,芯材熏料,水沈烟,消暑燎沉香。
      和其光,同其尘,不染浊世心,拂素礼佛,燃青灯悟禅,琼楼珠殿,一拜二参。
      舍去官员宫奴簇拥,大昰朝第六代帝王濮阳离身穿衮服,金翠相映生辉,与鸾鸟朝服,乌发垂肩的皇后薛氏,携手步步莲。
      纵然是皇家,也要踏过这九十九阶试心梯,方可迈进佛门。
      红颜白骨,粉黛骷髅,皮相皆外物,一笔弯眉,一寸相思苦。貌若上善佛,拈柳,垂露,降福,那遗世独立的美人惹来苍生仰慕。
      心中从不信佛的天子经僧徒披上慈悲衣,眸中如有千年寒川,转身却是温和沉着。
      他手捧供莲,上敬天。
      云气尽消,凤凰飞,自东方舞来。神光照室,光映其眉眼,亦照亮参拜的臣民。
      是以祥瑞。

      晚夏伏荷,以谋逆罪,废宝亲王爵位,念及手足旧情,定终身幽禁。
      三千繁华尽处,无人同舟,自渡。
      仲商秋闱,紫案台前,录遗合格者,玉老夫人参试,笔墨书罢。
      黄金榜上看诏曰,布衣俊英,风云际会,得意马蹄疾。
      喜悲物换,昼日短,凉风至,树鸦泣,石烂松枯,罪臣文氏,斩。
      开冬凭栏听雨声,前尘无非是昨日过眼云烟,今又闻异地乱。
      铁答丹王庭新王阿布日达,骨肉相残,杀父弑兄,踏着一路血腥登上王椅,以旧王遗骸为礼,上祭大昰朝亡灵,约盟三年和平。
      十月末,奉越侯寿终,帝赠功勋,赐谥号“平忠”,空山鸣钟。

      本应肃穆余悲的灵堂前,传来阵阵喧闹,奉越侯继妻小纪氏哭若笑,笑带怒,一旁的仆婢想要拦下她,却被她如渗了毒的眼神镇住。
      平日里最是温顺的人,在夫君的灵柩前,宣泄出了近三十年的怨恨。
      她字字诛心,咒着棺内含笑而终的奉越侯,举起牌位就是要砸,被匆匆赶来的李夫如夺过,跟在其身后的李仪象沉着脸,唤眼前有些疯癫的女人冷静下来。
      这二人,一人叫她姨母,一人称她母亲。
      小纪氏大笑,泪水从眼中溢出:“母亲?我算你什么母亲!”
      “你母亲是那已然长眠的枯骨,是这负心人日日思念的亡妻!”
      “三十多年前分明是我与他先定情,偏偏八字不合,凶象。可侯爷需要一位纪家姑娘来全了这尊先祖的美名,于是将婚册一改,把我姐姐明媒正娶进了奉越侯府。”
      李纪两家,旧姻亲,前朝奉越王娶的就是纪氏女,自此二族交欢,相互帮扶。
      奉越侯意承袭爵位,为得老祖宗喜欢,出入纪府,与小纪氏最是要好,却阴错阳差娶了大纪氏,生的长子取名“夫如”,意为如奉越王往昔风光,光耀门楣,连小字也是依照其名。
      李夫如早年间养于老祖宗膝下,在侯府最得偏宠,可其母大纪氏却不得奉越侯半点恩爱。
      那人爱着的,愿共话花前的,是未娶成的遗憾。
      “纪府两个嫡女,不可能全嫁于他,侯爷不甘心呐。”
      小纪氏讥笑,随手拿了香木砸向灵柩。
      “他不甘心为什么要来祸害我!”
      “我的心上人,我的侯爷,买通了婢女生生灌了我一碗凉药,伤了我的身体。”
      “我堂堂纪二姑娘,无法孕育子嗣闹得满城风雨,一顶小轿从偏门进了侯府。”
      奉越侯以为小纪氏不知道他所为,只会当作是内宅阴私,却不知她日夜恨不得吞下其血肉,但为了生存,又要匍匐于他身下,求他垂怜。
      她因自己的悲剧怨着枕边人,又将苦楚归咎于压她一头的姐姐。
      李二郎出生后不久,她便依着奉越侯宠爱,夺过去养为亲子。
      “侯爷说,二郎也是嫡子,奉得,是我这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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