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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陌上桑(十五) ...

  •   流丹殿内香炉中冒着一缕缕苍郁的烟丝,薛观筃含笑看着眼前恍若做贼般,轻声细语说着小话的平秀。
      “小阿秀长本事了,会告状了呀。”
      平秀的脸刹那红了起来:“奴忧心娘娘,娘娘还这般笑话婢子。”
      镜中倒映着花容,薛观筃缓缓收了笑意,说道:“喜鹊她有向上攀的欲念,我早就知。”
      她能一路当上国公府小姐的贴身丫鬟,靠的不是心善,而是私底下的手段。被发配回粗使下人后,她是恨着她这个不守寻常规矩的千金小姐的。
      刚回京那会儿,她一点儿也没看出她的恨,可朝夕相处到底还是觉察出了不同。薛观筃轻叹,纵使因入宫,喜鹊当了大宫女,也没消掉怨气,主仆主仆,她这是想翻身做主子。
      “你可知我方才讲的颂康帝的迎妃是何等出身?”
      平秀摇头,她以前只是个挑卖菜的丫头,哪知深闺事,若非小姐收下了她,怕是她已在欢楼迎来送往多年了。
      “喜鹊与之有一字相似,迎妃迎喜娘,宫中乐坊歌女,聪慧会逢迎,得遇太子一越为良娣。太子登基后她自美人累进妃,父兄表亲皆得封或大或小的官职,所受恩宠旁人难以望其项背分毫。养了先皇后之子,小皇帝敬她,违背祖宗章程,终尊为太后。”
      “这样的先例,喜鹊能不心动吗?”
      平秀想了一下喜鹊听到迎妃时那忽然发光的眼神,呆呆地点了点头:“可……”
      她支支吾吾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费解地想了半天,轻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方恍然大悟道:“娘娘!你怎么不带半点怒气?”
      无论是对喜鹊的叛主,还是对她想要爬上龙床,没有一丝一毫的忧心与焦虑,她的娘娘太过漠然,这份漠然是对喜鹊,也是对……陛下。

      薛观筃从翡翠玉盘中拈了春桃轻嗅,上头还附有晨露,更显娇嫩。
      “攀龙麟,附凤翼,她若有本事便随她去。”
      “平秀,你觉不觉着我这个皇后当的极好?”
      “出身名门,国公府独女,人前无骄无躁,于妃嫔一视同仁,御下严而不狠,甚至愿为陛下充盈后宫,连皇太后也赞我两句贤德。”
      “如今陛下要重扬佛法,我又曾供奉佛前五余载,名似面亦似观音,天作之合。”
      讲到此处,薛观筃抑制不住轻笑。
      世上女子,有安于后宅勤俭持家的,有慕强求欢贪图荣华的。她的本意,是用这双眼辨别忠奸,用这双手执毫书奏章,用这思想为家国天下平乱造安康。
      她的初衷,源于百姓。
      被抛弃在檀难寺的第一个月,她的想法变成了青史留名。
      寺庙的小沙弥远远避开了女客所居处,往来的人竟只有为她送饭的厨娘。
      她在石冷霜结的午夜梦醒,在鸦静无声的古寺里敲响木鱼,居于这一隅天地,恍惚间她觉得,她好像被所有人遗忘在了那尊古佛旁。
      第二个月,国公府差人来为她添置衣物,她冷眼看着,捻动手上佛珠,放弃了青史留名的念头,麻木地颂经祷告。
      她陷入自弃,人死如灯灭,一年两年十年后,有谁还会念起昔年那个恣意旷荡的薛观音。
      次年,她救了那厨娘的女儿,也就是平秀,留在身旁多少有个说话的人。
      薛国公自京中飞鸽传书,言及诸多因由,她理解,然后将书信置于火苗上焚烧。
      好像有些,无趣又可笑。

      第三年春雷滚滚,她在释毗妙山,见到了个浑身是伤的孩子,雨已冲淡了那浓浓血迹,隐隐露出残破衣衫下,他形销骨立的身体。
      “小姐!我们救下他吧。”
      唉……好吧。她眉头皱了又展,想着被这小孩的仇家找上门时,该换上什么色的罗裙赴死。
      檀难寺远离市集,下山属实不易,平秀请了个大夫,那人把过脉说道伤也罢,这骨子里的毒怕是撑不住几年了。
      唉……真惨。她觉得他能在日复一日简单的擦汗抹草药下清醒,当真算得上奇迹。
      那孩子迷迷糊糊间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她手上咬过一口后就往外跑。她愣神片刻,未来得及去唤上后院的平秀便追了过去,与他淋了一场磅礴春雨。
      “你跑什么!”
      他抖缩着倒在山上,想来还是烧糊涂了,口齿不清地唤着爹娘。她碰到他的一瞬间便被他抓住了手腕,另一只手要劈在她的后颈,眼如小狼崽一样发出狠光,待辨别出不是害他的人,就松了手,撒娇般摇晃着她的衣袖求她救他,不一会儿又倒了下去。
      已经救过你了,真是……傻。
      她嘟囔道,与匆匆赶来的平秀一同把他搀扶了回去。
      自那天后,只有娇语聒噪的小院,才真正住下了一个话也说不清的小孩。
      他会在柳絮飞舞的季节,为她捉下一簇簇白绒,似雪,似云,似烟。
      他说她最像它们,身在尘世,却又凌驾于物外,在这三千繁华景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她早就知这孩子不会在寺庙留多久,不然怎会连名字都不告知。
      更深露重,他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三个响头,也朝着内间已然熟睡的平秀磕了三个。
      “不同她告别?”
      他摇头,这些天因平秀怜惜,给他开了许多次小灶,倒是养出一些肉:“平秀姐仁善,必然不忍我离开。”
      薛观筃轻笑了笑,驱散了离别意,和他玩笑道:“那我忍心看你离开,是不仁善的那个了?”
      他半天没说话,又朝她磕了个头,她以为他将玩笑当了真,连忙把他扶起来:“往日你装作乖巧骗平秀做吃食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实诚啊。磕疼了没有?”
      他眼中含着泪,生生忍了下去:“小姐,我对不住你们。”
      平白无故的道歉让她一愣,还没等她细问他就又开口说了别的。
      “小姐,我不知您是哪家的有钱姑娘,我这一走,大概率不会活着回到这儿。”
      “我曾听过一句诗,'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还请您赠我此物以作念想吧。”
      薛观筃蹙眉,未接他的话,反倒是仔细端量着眼前人,恋人的诗,他却没有一点停顿地说了出来,比他平时磕磕碰碰说的话不知顺了多少。
      “这诗谁教你的?”
      “我母……亲。”
      话转了个弯,引得她垂眸,但未去深究。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只听我娘常念它,想来是说恩情的。小姐,不正是您对我吗?”
      到底是个孩子,如此坦荡,是她狭隘了些。薛观筃解下观音绿玉递予他:“你可还有想要的?一路上风餐露宿,少不得银两。”
      他摆手道:“只这一样便够了,平秀姐往后若问起,您就说我盗走玉佩逃了,断不要让她再牵挂我,最好忘掉。”
      “小姐您……也是。”
      薛观筃摸了摸他蓬软的头发,温声说着:“你也说你兴许不会活着回来,若连个惦念你的人都没有,头七忌辰谁给那孤魂烧纸钱?”
      小孩眼睛亮亮的,划落了漫天星辰。
      “那我去求生!”
      “小姐您不必为我焚香,您要一直记着,有个小孩他会回来找您。”
      稚幼无畏的话语使她含泪而笑,笑得一点都不像她从前学得不露齿微而柔。她恣意又妄为,想起了第一月许下的愿——青史留名,在记忆消退,改朝换代后仍能在史书上留下清晰字迹。
      “您是腾云霄的杳鹤,鸣草原的猎鹰。”
      “这一砖一瓦,永远困不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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